科特碎步跟着走在侧廊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时不时会去看看自己前面的那位领路人。但很快,他又会移开目光。
比起那个宽大而又让人感到压抑的铅灰色背影,还是看油彩定花的地面的好。
地板上绘制的野兽被夸张成了难以分辨是豺狼抑或虎豹的地步,扭曲着爪与牙,应和着长廊里打开的窗间流窜的风声,仿佛正发出阵阵嘶叫。
虽然长廊是通风的,但科特还是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但当他再度抬头的时候,他看到的依然只有那个身着灰色正装礼服的背影。长廊内鳞次栉比的烛台把他的身形投射成时大时小的黑影。
不过,科特觉得,相对于对方的正面,这个高大的男子的背影反倒来得让自己放松些。
梳理规整泛着油亮的花白色头发,镶金素色的单边夹鼻眼镜,留出一对尖角的八字胡。
科特能记住的对方的容貌特征,就是这些。
整个人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仿佛一尊被反复考量、修饰、校验后制成的蜡像。完全是一副即便你心怀善意也难以笑脸相迎的模样。
而当一个月前他出现在自己和海勒面前的时候,科特就知道,他和弟弟灾厄临头,却又无路可逃了。
“海勒……”
一想到弟弟的名字,科特的胸前又是吞了荆刺似地疼。
“我听命于我族高贵的尊者,我奉尊者的授命传令,行使事务。至于我的一切,你们无需了解。”
他当时是这么跟科特说的。
“你的弟弟,必须跟我走。直至你事成归来。”
而现在的情况是,科特失败了。
作为落入了蛛网的羔羊,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捕食者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安排给自己的使命”无非只是彻彻底底的别有用心的借口罢了。
能见到弟弟最后一面也好。
或许自己还怀着一丝希望吧?
但那无非是愚蠢的自欺,说起来连科特自己都想发笑。
一想到这些,科特心中就沉重得让他迈不动脚步。海勒被带走时的惊恐模样,仿佛被凿刻在了心中一般刺痛着他。
科特扭开头看向旁边,试着平息心中的悲哀,但这只能让他心中又平添了焦灼与不安。
他只能再加快步伐,跟紧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终于,那个人停下了脚步。
科特这才发现,这条侧廊已经到了尽头。
燕尾服的叉角一转,高大身形留下的黑影瞬间随着转身缩到了他身后,在昏暗中显出铁青色的脸上依然毫无情绪。
“到了。就是这里。”
丝妮珍坐在餐桌前,轻轻揉弄着缎面羽扇的边缘。
等待使感到焦急了些许,心中的急躁使她放下了扇子,又放下了优雅。
丝妮珍迈着步,小小的鞋头与尖尖的鞋跟轻轻磕在地板上,羊革小鞋的鞋面看上去竟比抛光的地板更显明亮。当她走过主餐桌的时候,她看到本来因月光而明亮的银质餐具映上了杏黄的烛光。
轻轻的十余步,丝妮珍走到了窗前。娇小而优美的身形在三色的琉璃上映照出的,无非是一团杂色。她也就无从确认自己的衣着姿态是否有所不妥。
暗暗有些嗔怪,她将紧闭的窗推开了一边。
遗憾的是,深秋气节赐予巴伐利亚大地的美景,已经统统被黑夜掩盖住了。倒是这城的砖石,在月光下兀自发着银白。
无论王者的才情,还是佳人的抱憾,还是一切一切的天造地设鬼斧神工的美景,在这暗夜之下,不是浊墨的黑,就是尸骨的白呢。
夜空固然是澄澈的,不过,丝妮珍并不在意远空中那提首的英仙与折颈的天鹅。
唯有那月,明亮得让她有些痴迷、神往。
“‘太阳西沉,星星照耀着’”
丝妮珍忍不住开口念出诗句。
“‘啊,愿你也在这里’。”
听到这诗的下半句,她惊讶地转过身。
“洛岑姐姐!”
应着妹妹惊喜的小声呼喊,缓步走了过来。她柔美的发线间别着的一朵罗斯玛丽玫瑰头饰,和她的微笑一起盛开着。
“我的妹妹丝妮珍,明明是在望月,为什么又念叨星星呢?”
丝妮珍激动得来不及回话,只是对着姐姐上下左右打量个不停。
锃亮的尖头垫跟裹脚鞋、落地的褶边长直裙、贴身饰花的无袖硬领上衫……
没错没错!甚至连袖套上装饰水晶的图案与数目,都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一看到姐姐,丝妮珍就把月亮连同星星一起都抛在了脑后。
她熟悉着姐姐的每一处,就如同她熟悉自己那样。但是,在她的心中,她的脑海,姐姐依然是无上的美丽。
和自己一样的美丽。
“抱歉,亲爱的妹妹,我来迟了些”,洛岑罗特将缎面羽扇放回丝妮珍手中。
“不会,”丝妮珍不住的摇头,头顶的黑色曼陀罗头饰摆动着。
“那我就安心了。”
这时,早已等候多时的侍臣走上前,向自己的两位主子深鞠一躬。
“已经将他带到了,请问要开始餐宴么?”
“可以了。让他沐浴后换上衣服再进来吧。”
丝妮珍下令。
“你先去准备菜式吧,巴尔德。”
洛岑罗特也说。
“明白。”
侍者将手搁在胸前,面朝自己的主子向后退步,夹鼻眼镜的牵链轻晃着。
“我们入座吧。”
“好的,洛岑姐姐。”
相视笑着,丝妮珍有些不舍的松开了洛岑罗特的手。
科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先沐浴再换上这么一身粗麻做的衣衫。他甚至压根就想不通那位侍者口中的“尊者”令他来参加什么“餐宴”是什么用意。
而现在,被传见的他,只得屈左膝跪在餐桌旁。
寒意不时传来,扎得他赤裸的脚心有些刺痛。衣服的粗糙面料刮过皮肤时的触感让他有些不适。
真要说起来,科特是见过所谓“尊者”的。
一个月前,也就是在这座城堡,他面见了“尊者”,“尊者”交代了他任务,并赐予了他血。
想到这,他忍不住想去摸摸自己的颈部。除了脖子上齿孔的微微刺痛,这血并没有带给他枷锁以外的东西。
当时他的眼睛是被蒙上了的。他只知道,当时和自己说话的,是两个少女的声音。
当轮轴转动作响时,他又一次听到了。
“起身吧。”
正是他之前听到的两个声音之一。
科特缓缓站直。
他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声音已经透露给他了一些信息,但他根本没有料到所谓“尊者”,就是眼前的这两个少女。
两个少女坐在餐桌的两侧,彷如镜面一般的,她们从服饰到容貌都几乎彻头彻尾的一致。
科特依稀看出了一袭蓝衣的少女举手投足间的沉稳,与身着紫装的少女神采间藏着的零星的孩子气。
餐桌的另一旁,侍者将餐车停稳,端起餐车上唯一的一道菜式,摆在了餐桌中间。
“菜上齐了。应您的要求,没有利口酒,也不配浓汤。”
说罢,侍者推着餐车退到了一边。
科特没心情留意他们的动作,更无暇留意那两位少女的外貌有多迷人多美丽。因为他非常清楚的记得,那两个少女的声音,是怎样不带一丝温度和停顿地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他和弟弟的厄运。
在这两位“尊者”眼中,自己这个苟延残喘的家族末裔,应该渺小得与蝼蚁无异吧。
两位少女并没有在意科特的反应,只是等待用餐的准备。
洛岑罗特无意让这个少年吻她的鞋尖。她知道妹妹和她一样没有兴趣和任何人有所接触。
名为巴尔德的侍者端着托盘走上前,先是接过了丝妮珍的袖套,又接过了洛岑罗特的。
将衣物撤下后,巴尔德又上前为两位主子整理餐具。
食用刀、肉刀、餐叉……
那手法,简直像是舞蹈。
“失败了的样子呢。”洛岑罗特看着哥本哈根瓷器上绘着的蓝色唐草,突然开口说。
“真是的,明明说了不可以失败的呀。”丝妮珍也跟着开口嗔怪着。
“而且,不仅是中国上海的势力,风声还传到其他方面的耳朵里了的样子。”洛岑罗特又说。
“好困扰啊。”
丝妮珍将羽扇打开了一个小角,正露出了扇面左侧的上弦月环家徽,挡在自己的口与鼻上。
科特感到两个少女的语气正变得越来越冰冷。
“本来还对‘羔羊’一族的血抱有期待,没想到还是办成了这样。”
洛岑罗特颇有些无奈地摇着头。
“没有价值了呢。”
听上去明明是简单的嗔怪,却让科特万念俱凉。*
“已经失去了对我们的价值与意义。”
“那就不能继续存在了嘛。”
丝妮珍不快的撅起嘴。
于是,科特得知了自己的死已经是相对时间上的既成事实。
要死了。
对于死,科特并没有太大的抗拒。事实上,从10岁那年看着父亲和母亲因血狂发作彼此咬住喉颈直至暴毙开始,科特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但他还是有事放不下。
“我还有一个请求!”
科特知道现在自己的底线与傲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不顾一切的俯身向两个少女扑倒。
“‘请求’什么的权利,可不存在哦。”洛岑罗特说。
“不存在。”丝妮珍也说。
“请让我最后见我弟弟一眼!”
“用祷告的姿势向我们求情也不行呀。”
“我们又不是神。”
丝妮珍歪着头,俏皮地拧起眉。
“求求你们行行好!”
科特不顾一切的哭喊出声。
“他是我……”
科特失态地痛哭起来。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洛岑罗特轻叹口气。
“没办法呢。”
“过来吧。”
丝妮珍也叹气,示意科特上前。
科特赶快爬起来,又理好仪容,走近了餐桌。
巴尔德看到洛岑罗特的手势,走上前,打开了那餐桌上唯一一道菜的餐盖。
昏黄的烛光中,科特有些不明所以。但当他看清那餐碟上的菜式的时候,他几乎要当场晕厥了过去。
那被放在做工上好的餐碟中央的,是一颗心脏。
带有吸血鬼这一物种特殊生理特征内脏肌肉结构与动静脉分布。而且从大小看来,它应该原本属于一个尚未长成的孩童。
“海勒,海勒……”
科特瘫坐在了地上,喃喃出声。
他伏跪着,膝盖仿佛被悲痛剜掉了一般,他感觉自己根本无法再站起来。
“他才十岁……”
十岁的海勒已经和死亡逃亡了五年了。五年间,科特一直觉得弟弟之所以会挨饿、会受冻、会居无定所,都是自己的责任。
而这次,海勒因为自己的无能失去了生命。
科特完全想通了。
他站了起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发生的缘由,他都已经想明白了。
科特控制住颤抖的呼吸,又咬紧了牙关。然后,他看准了餐桌的方向,猛冲过去。
他尽可能快的伸出手抄过来一把餐刀。
刚触到餐刀的时候,他就感到了手心电击似的剧痛,而当他把餐刀在手里握牢后,他感觉自己的整只手都在由内向外的燃着火。
果然是银的。
科特迅速用左手在自己的胸前摸索着。很快他就确定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啊!”
痛感强得让他觉得自己的手心随时可能从自己双手整个脱落。而当他双手握住餐刀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真的开始冒起了白烟。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将刀刃对准,另一阵痛感就使他无法继续行动了。
科特无法辨别这种痛感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感到自己浑身的重量都瞬间压到了他的胸腔内。他不得不松开双手扶住餐桌才能艰难站立。
银器撞击地面发出了脆响。
巴尔德上前将银器拾起,又从餐桌里取出一把放在了丝妮珍面前。
“不得不做了些多余的事了呢。”
丝妮珍将扇子拿到自己胸前,有些不快地说。
“别担心,只是使浑身的血液回流了半秒而已。”
洛岑罗特将因晃动而歪斜的刀叉摆回八字形。
科特根本不知道她们在对谁说,以及自己说话她们会不会听,但他还开了口。
“你们最初就是看上了我们的血了吧。”
似乎每说出一个字音,失控的血流就会不停在心脏里狂奔。科特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要被撑破了。
“不用你来,巴尔德,在一旁便是。”
洛岑罗特见自己的家臣有上前的意思,便吩咐道。
丝妮珍把头转向了那个少年,她知道姐姐和自己一样来了兴趣。
“吃了心脏,就能得到血。因为对我们而言,心脏和血息息相关。”
现在,科特算是明白了。他之前还很奇怪为什么父亲和母亲乃至Schafe家族的所有人都会选择不停逃亡。
原来,即便是这么没用的血统,还是被人盯上了。
“是吧,两位‘始祖’(Genesis)大人。”
会对这样的血有兴趣的,只会是她们。
凌驾于所有同族之上,位于体系与关系树顶端,最强大、最完美的吸血鬼。
科特直起脖子,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女。
洛岑罗特和丝妮珍沉默了一下,又相继叹了口气。
“果然外界对我们的理解就是这样了。”
“愚蠢得致命。”
“我的心脏你们也不会放过吧”。
科特猛喘几口气又插话。
除了本身家族的血,科特明白自己体内还有她们给予的血。
但是这对姐妹并没有兴趣听科特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干扰我们餐宴的人,不可饶恕呢。”
洛岑罗特站起身,巴尔德忙上前帮她撤开了椅子。
“那作为余兴节目,就由姐姐来吧。”
丝妮珍冲姐姐笑着。
“好的,我的妹妹丝妮珍。”
科特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脑子里想着的只有逃开。他不愿意就这么没骨气的把自己的血交出去。
“没用的。”
坐在桌前的丝妮珍冷冷地说。
科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脚已经失去了力气。他再度察觉了这由胸腔蔓延到全身的不适。
在确认科特的血流已经减缓到手脚瘫软却又不至于急剧休克的速度后,丝妮珍合上了扇子。
洛岑罗特站在科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划着。
应着她指尖触过的痕迹,粗麻的衣衫被分到两边,露出了少年略显健硕的胸膛。
无论形状几何,都是躯壳啊。
“能以这样的方式迎来终结,无论是你,还是整个‘羔羊’一族,都应当引以为傲才是。”
洛岑罗特有些难以控制本性带来的愉悦,忍不住微笑着说。
“不过这种意义,你们是无法体会的吧。”
丝妮珍一歪头,也烂漫地笑起来。
科特正觉着视野慢慢发黑,突然,他感到自己的眼前满是一片腥红。
并不只是因为双眼的急剧充血,也是因为他自己的血溅到了脸上。
洛岑罗特娇小的手如同柳叶刀一般,轻轻分离开血肉,又绕过骨骼的阻隔。
在温湿而又污浊的内脏中拨弄几下后,洛岑罗特终于探到了那个对生命而言象征着动力与源泉的东西。
科特还保有意识。但他并没有感到剧痛,只是觉得胸前一阵阵的发硬。
他还想咒骂,还想怒吼,但是都没有了力气。
“不用担心,只要穿着这件衣服,你就不会感到痛苦。”
洛岑罗特说。
“这也是我们给你的恩惠。”
丝妮珍也说。
死对科特而言已经是下个瞬间的事了。他还要想,还要说,但最后只能推着口舌吐出一句话。
“对同类……竟然这样……”
“同类?请不要搞错了。”
洛岑罗特五指简单一收拢,那颗心脏就被从血脉上分离了下来。
“我们不是任何人的同类。”
丝妮珍用扇子抵着下巴说。
意识完全消散之前,科特又看了一下。
丝妮珍和洛岑罗特一齐妖冶地笑着,摇摆的烛火描着她们的轮廓。在满眼的血色中看去,一坐一立她们,就像两朵在月光下怒放的邪花。
血随着洛岑罗特抽手的动作抛洒出来。虽然丝妮珍之前已经有意减缓了血流速度,但是还是有几滴血溅在了洛岑罗特的手臂上。
那颗心脏被洛岑罗特握在手里,就像一个烂熟而又多汁的蛇果。
手臂,血滴
“没有了这个,就不会有存在的意义,剩下的也就无非是一个躯壳呢。”
她瞥了一眼地上那具摊成一团的东西,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何必介意呢,反正下一次的月亮升起之前,这具躯壳就已经朽坏干净了吧。”
丝妮珍劝慰着姐姐的情绪。
巴尔德娴熟地用垫粗面纸的铜盘接过那颗心脏,又为主子端来了洗具。
洛岑罗特打理完毕后,又坐回了桌前。
她和丝妮珍相视一笑。
然后,只属于她们的晚宴,正式开始了。
丝妮珍轻轻割着餐盘中那块被均分的模糊的血肉。
她细细地用刀将它片成一小块,再扎上餐叉,慢慢送入口中。
清淡,无味,让她无法察觉的口感。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决定更细致地去品尝下一口。
洛岑罗特看着妹妹用餐的样子,忽地微笑起来。
“怎么了?洛岑姐姐?”丝妮珍疑惑地问。
洛岑罗特拿开餐布,折好放到一边,又起身走到丝妮珍身旁。
“嘴角沾上污渍了呢。”
说着,洛岑罗特拿出了手巾。
“不用的,洛岑姐姐,”丝妮珍赶忙推辞,“不要耽误了姐姐用餐啊。”
“不必担心,”洛岑罗特手指托起手巾,手巾上的黄色郁金香绣花正迎上那娇小若勿忘我的嘴唇。
“反正在下道菜上来之前,还有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