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小姐的居酒屋里又收留了一个孩子的事,对于喝酒的常客们而言,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新闻。
说是居酒屋,青上居酒屋却完全不像个正经人提起就会颦眉的娱乐场所,这里的气氛,与其说是酒家,不如称为茶室更为妥当,来的人也大半是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和静灵廷的死神,很少会出现酩酊大醉发酒疯的情形。
而这家颇具人文艺术气息的酒馆主人,层林季子,则是出了名的好心肠。
姓久南的孩子被收养,客人们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之前还有不少类似的孩子,也是在居酒屋住了一阵,才找到区里的长老分配各自的家庭。
与他们不同的是,这个姓久南的孩子望着季子的眼神,有种淡淡的畏惧。
就像受过虐待的小猫。
“这样可不行喔,斟酒的动作可是很讲究的。”季子笑眯眯地把动作示范给她看,连贯而优雅。
而被纠正的孩子立即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缩起脖子:“是……季子小姐……非常抱歉。”
季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摸摸她并不柔顺的头发:“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在斥责你……”
明明知道季子是个温柔的人,可是她依旧无法改变自己小心翼翼的心态。
“……我……对不起……”她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声音也弱得难以辨识,“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怎么也学不会这些东西,没有办法帮到您……”
她懊恼于自己的笨拙,不仅是学习某种技能的时候,与人交流时的言谈亦然。就好像,只要一不小心惹恼了季子,她就会被赶出家门一样,在内心的某处,潜意识地认为自己的姿态还不足以获得他人的认可。
战战兢兢的心情,一眼便被季子看穿。
连正在一旁煮茶的小奏也忍不住煞有其事地叮嘱她:“季子小姐人很好的,你怕什么。”
“小奏,专心煮你的茶,火候要把握好,哪怕时间只是久一分档次也大不一样。”季子温和地转过头去,说。
“是。”小奏吐吐舌头,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然后,季子又回过头来看着怯生生的她:“不过她说得对,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让你当苦力才收留你的吗?我是真心把你当亲人看待的,这些东西你如果不想学自然可以作罢……”
“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季子话音刚落,她便倔强地抬起头来,“不然的话……于心有愧。”
倒是个有骨气的家伙。
季子无奈地笑笑,跟这样年纪的孩子解释太多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在以后的生活里让她慢慢习惯就好。
“好吧,那就先休息一下,吃点零嘴再学怎么样?”
是夜。
“久南?”小奏端着一盏灯走上楼梯,灯火摇曳之下,乔正在望着头顶的星空发愣。
“啊,小奏姐姐。”她慌忙挤出一抹笑容,“晚上好。”
“这么晚了还没睡?要不要下楼来和我们聊聊天?”小奏用手护住微弱的火苗,看起来很关心她。
尸魂界的夜晚一直很安静,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不会有人在外面走动,偌大的居酒屋除去她们两个便也只剩下季子和几个帮工。这样的安谧,即使是很多年以后,她俯瞰着空座市灯火辉煌的夜景时仍然难以忘怀。
她乖巧地点点头:“好。”
“你啊……就是太生分了点。”比她年长不了几年的小奏摆出长辈的口吻,一时令她觉得她很可爱。
“没有的事……我只是……”她低下头,一副自责的样子。
“季子小姐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小奏突然放柔了语调,似乎在憧憬,又似乎在回忆。
她眨巴眨巴眼睛,等待着小奏接下来的话语。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好几十年前了……”小奏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像我这样的孤儿,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帮助,是绝对不可能在流魂街活下去的吧……她教给了我很多东西,正因为有了她,才有了今天的我。”
她的眼中多出了几分同情,她们很相似。
“所以,她也一定会带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生命。”小奏认真地说,“相信吧,以前那些孤独难熬的痛苦都不复存在了哦!”
因为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才愈发知晓自己对温暖的依恋。
她感觉到,她的心里缺失的那部分,好像正在逐渐地合拢回最初的形状。
“嗯。”
但是以前的事情,除了最近这些个月以外,她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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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就是四十年。
这位居酒屋的新客人一直寄住在青上居酒屋的二层房间里,经过季子的教育,已经学会了识字和酿酒,还可以帮上店里不少忙了。流魂街的生活日复一日,每一日都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有一个人的变化能作为时间流逝的印证。
季子欣慰地倚在前台上,望着正在擦桌子忙得不亦乐乎的她。
“好了,乔,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吧。”
在季子的强烈要求下,她并未更改自己的姓名。季子心里非常清楚,一个人的名字象征着那个赋予他名字的人的最浓厚的感情。剥夺这份感情这种事,她永远也不会去做。
毕竟,这也是目前,那孩子的姐姐留给她的最后一丝羁绊了。
不,不对,还有一点。
“季子小姐。”乔缓缓停下了擦桌子的手,犹豫,却又异常果断地说,“我……想成为死神。”
季子眯起眼,心底蔓延起淡淡的无奈感。
“果然……你还是逃不掉这个宿命。”
“哎?”乔疑惑地回过头,在决定告诉季子之前,她就一直在徘徊,因为从一个常来酒馆的客人那里,她得知自己成为死神的希望并不大。
不过,并非完全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想成为死神呢?”季子歪着头问。
她尚未来得及思考,大脑就先一步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姐姐久南白,以前就是一个死神。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季子这时一下子瞳孔紧缩。
“死神?……对了,就是九番队的那个副队长吧?以前我都没猜到是她……”听她说话的语气,季子仿佛对静灵廷的事了如指掌。
“季子小姐知道她?”乔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那么您一定……”
“不,我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失踪的,只是对那场事件有所耳闻。”季子苦笑,从心底里不想打击她,“八名正副队长失踪,三名队长级叛逃的大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样吗。”她失望地低下头去。
确实是太心急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失踪,再怎么也不至于把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消除得一干二净,更不用说匆匆忙忙地销毁了所有相关物件,又把无人照看的她赶出静灵廷。
以前是她太小,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是死神的队员们会突然如此绝情……但现在看来,久南白和六车拳西等人一定是陷入了不可声张的禁忌事件,导致任何人都无法深究其原因。
季子凝神思索着什么,终于再度开口:“如此说来,这就是你想要成为死神的理由?”
闻言,她郑重地点点头:“是的,我一直想知道真相,可又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现在我能明白了,我必须回到静灵廷才能了解一切。”
她说了谎。她之所以不曾提起过这个话题,完全是因为她不敢,她害怕自己任性的请求会使供养着她生活的季子对她产生厌恶,害怕再次被抛弃。
过了40年,才第一次敢主动提起。
季子没有生气,却皱着眉头,问:“即使,你的姐姐并不希望你那么做吗?”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季子叹气道:“如果我是她,会更希望你安稳幸福地度过余生,而不是为了不确定的目标一脚闯进危险的世界。”
“……”
她不太明白她的深意。
“退一步说,即使你查明了她失踪的渊源,难道就意味着你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吗?能挽回既定的遗憾吗?能拯救也许早已死去的生命吗?”
季子一点也不愿开口做恶人。但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对乔说这些直截了当的话了。
乔的眸子稍微暗了下来。
“谢谢您为我担心。可是,如若就这样把过去的责任斩断、而选择逃避的话,将来的我一定会后悔。”
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听这回答,这个孩子想必也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吧。在不为人知的夜晚,无数次地,为应不应该告别安逸的生活而烦恼着,却保持了足足四十年的沉默。就连想成为死神的话题都是第一次说给季子听。
这个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季子打量着她薄弱的灵力,叹了口气。
“或许会很困难哦,对你来说。”
灵力不够的话,就算想做死神,也不是轻易能考上死神的学校的,就算考上了死神的学校,很有可能会面临半途退学的危机,即使运气好熬过了结业考试,到了加入护廷十三队面对虚的时候,弱者也只会拖后腿——连自保都难,又何谈对敌战斗。
没人会喜欢弱者,一旦被贴上弱者的标签,就一辈子不可能得到同伴的认可,说不定会在内疚和痛苦中老去甚至抑郁成疾。
这是大人的道理。而少年,永远不愿屈服于可能的困境。
“我明白。但是如果不尝试也就不可能有希望了。我会加倍努力的!”
她固执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那样的目光,季子恍惚地想起,好像幼年时的自己也曾有过。然而,从那件名为“自尊”的华丽的外衣下走出,却比想象中的还要痛苦百倍。
正是因为痛苦,想要变强的心情才会更加强烈。
“……那就加油吧。”季子不再劝阻,而是从发髻上摘下一枚树叶形状的翡翠发饰,望着它的眼神中充满怀念,然而片刻过后,她又决绝地将它塞进乔的手心,替她慢慢合拢手指,“这个算作是我的礼物,好好收起来。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的话,拿着它去找六番队的朽木白哉队长,他可能会帮到你。”
朽木白哉?
乔愣在原地,惊异地眨眨眼。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四十年来,她一直形影不离地跟在季子身边,却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个叫朽木白哉的队长莅临过青上居酒屋。但既然季子把自己托付给了他,就说明他是季子最信任的人之一。
一个四十年未曾谋面的人,还能如此果断地信任吗……
这时她才发觉,明明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却对季子的过去一无所知。
“不必惊讶,如果你真打算成为死神,值得你惊讶的事还多着呢。”季子笑了笑,“要忙起来啦,我去联系一位居酒屋的常客,看看她能不能过来当你的临时教师。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对不对?”
复而,她收起笑容,望向窗外的方向。对面静灵廷的屋顶上,有阳光正在被反射着,温柔而明亮。
少女感到自己体内的斗志开始熊熊燃烧。
“多谢您!季子小姐!我一定会做到最好!” 她快速地鞠下一躬,高声道谢。
“遇事不能激动,学会心态平和,于你于大家都有好处。”
“……是。”
虽然在礼仪上使用了敬语,但口吻却亲密无间。
季子还有句话没有说完。她知道,不断挣扎的弱者,成为强者之后可以俯瞰天下,却也可能从那高耸入云的地方跌落,粉身碎骨。
——如果非得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更坚强,而不是如同玻璃一样碎裂。
就像过去的她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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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请我做老师?”志波空鹤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差点被嘴里的那口酒给呛死。
“是。志波小姐在锻炼新人这方面很有经验,早些年真央灵术院也常常流传您的事迹,我想由您来指导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季子的夸奖让站在对面的空鹤很是受用,甚至稍稍表现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她把手中的酒瓶向后一扔,候着的金彦连忙伸出手去敏捷地接住了它,连一滴酒都没漏出来,看样子也早就习惯了自家主人的任性妄为。
“那,学生是谁?”
与空鹤的兴致高涨相异的是,季子口中并未吐露半个字,而是轻轻扶上了身侧少女的右肩。
那是一个并不适合战斗的人的身形,太过柔弱,灵压又低的可怜。
“哈?这个小鬼?你确定?她的灵力连普通人都不如啊!”
志波空鹤一手持烟斗,一手撑桌面,目光扫向端坐的久南乔,而后飞快地扫回季子身上。
空鹤的用词使乔反射性地抬起头,“小鬼”这种粗俗的称呼,只有极不注意形象的人才会对初次见面的孩子使用。从她右脚踏入店内的瞬间开始,乔的直觉便告诉自己,面前这个穿着随意的大姐与往常大部分客人都不同。
“是的。所以才需要您的帮助,志波小姐。”季子的表情波澜不惊。
“那个,志波小姐,我……”乔努力想进行一番自我介绍,空鹤却马上打断了她。
“先等等,她是谁?我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啊。”
志波空鹤显然是青上居酒屋的常客,但她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来取过酒了,每次都是店里负责搬运的大叔给她送过去的。理由是数量过多需要马车才能运到。因为这个缘故,空鹤并未直接和乔交谈过。
但空鹤还是表现出了异常的警惕。
季子解释道:“她就是我曾提过的,我之前收养的久南乔。志波小姐已经很久没亲自来过店里了,所以才不知道她吧。”
空鹤仔细打量了乔一眼,这种浑身被扫描的感觉令乔感到有些害怕。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但她的眼神里却有着太多的难以置信,灼热的目光刺得乔忍不住想移开视线,在她以为空鹤要出声询问时,对方却一言不发地眯起了眼。
“嗯……”
季子发现了有哪儿不对劲,连忙试探着问:“志波小姐?”
空鹤又是一皱眉,沉默良久,正对上她狐疑的眸子,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几句,如此折腾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唔,资质太一般了,不好办呐……不过我们志波家就是喜欢不好办的事。”
季子知道她把原本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就算是季子本人,在遇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也产生过疑问。能给出答案的只有时间。她们都在静观其变。
“……所以呢?”季子微笑着问。
“我可以试试。”空鹤吸了一口她的大烟袋,吐着烟圈说。
季子料到她会做出这个回答,满意地朝小奏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的小奏心下明了,笑容满面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盒包装格外精致的糕点盒。
“那么,她就拜托你了,志波小姐。”季子摸摸乔的头,对空鹤道,“这是谢礼,你家海燕副队长大人最喜欢的荻饼。”
“什么啊,明明出力的是我,你却给大哥送东西……”空鹤大大咧咧地笑道,“明白了,如果得空的话,我会让大哥瞧瞧她的资质的。”
志波海燕,深受上司信任和下属爱戴的十三番队副队长,据传言他一直有个独特的爱好,就是带着部下去流魂街特训。从他麾下走出的队员和席官个个才华横溢,他本人也以擅长发掘年轻一代的后辈的才能而为人称道。
死神的存在本身,具有非常大的局限性,因为有无灵力是一条巨大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幸运儿一步登天,不幸的人便是再努力也得不到灵力,想成为死神纯属痴人说梦。
也正因为如此,基本的资质才显得尤为重要。季子想让海燕来关照关照自己的孩子,并不是意欲得到提携,而是为了她的未来慎重考虑——她究竟具不具备死神的素质。只有在确认这一点以后,她才敢放手让自家孩子出去闯荡。毕竟,死神又不是坐享其成毫无危险的工作。
“多谢您。你也别太激动就忘记了礼貌,乔。”季子对发呆的她使了个眼色,微笑道。
她连忙乖巧地点点头:“请您多多关照,志波小姐!”
“嗯,以后直接叫空鹤桑就可以啦,我们家人太多都叫志波的话你一准儿会晕掉的。”空鹤潇洒地拎起糕点盒和酒瓶,“那么,其余的酒就拜托送去我家咯,季子小姐!”
送走气场强大的志波空鹤之后,乔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不仅对于所谓的梦想,还有一点点是对于未来的希望。
幼年贫苦的生活让她学会了隐忍,却一直畏惧着无垠的黑暗,害怕哪一天季子突然丢弃自己而去,那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能够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奋斗的话,能够拥有一份即时微不足道但也能保护他人的力量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她不禁这样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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