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陆睿明,多多指教。”
眼前出现在张颖面前的这个少年,毫无征兆地介绍起了自己。
“啊,失礼了。忽然报上名来会显得很唐突吧。”睿明的嘴角微微一笑。
“不......没什么。”张颖害怕又得罪了什么客人,说起话来十分客气,虽然她的内心里对这个人充满排斥与怀疑。
“啊,对了,你刚刚说要去哪?”
“高速公路。”
“到公路的哪里?”
“随便。”
张颖被这个少年随意的态度给震惊到了。
“那我可搭不了。”心事还在,还是别惹什么怪人了。
“恩......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还是去找其他的司机吧,他们比我更可靠。”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比你可靠?”
“这个......”张颖一时间被问住了:“你看......我这边东西还没收拾好,一会又有事情可做,你还是快下车吧......”
“少废话,你不用担心我是什么人,你只管去就是。”
说不过他,又已经坐上来了,张颖只好小心翼翼地载着这个奇怪的客人,缓缓地开到高速公路上。
高速公路是平静的,美丽的,无限延伸的灰与绿给予人无限的遐想。在这里,人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自由行驶的滋味:在一条路上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穿越。
不过,张颖此刻却十分不自在:一个奇怪的人动机不明地搭上了她的车。
一路上,少年都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似乎是沉醉在这份宁静之中,丝毫没有想说话的契机,而张颖也只是默默地开着车。不过,她的眼神总是时不时投向车镜:她一直在观察这个少年的一举一动。
“你想让我开到哪里?”不安的情绪涌出语言。
“随便。你想开到哪,我就让你开到哪。”
少年依然在注视着窗外,没有一丝正视她的意思,他的话语也是充满了戏谑。这份随意让张颖略感恼火。
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这个十六来岁的男孩当猴耍:
“客人,请不要再耍我了,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我没有耍你。”
“客人!”
“......”
面对司机越来越明显的不满,睿明依旧没有任何的表示,这份无厘头的自信更加加剧了司机的愤怒。
为什么她这一天就没遇到过正常人?心中的郁闷正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蠢蠢欲动,伴随着熟练地手势,她不动声色地“唧~~”一声停下了车。
“干什么?”少年不满地将视线转向了她。
“下车吧。”张颖也不满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很烦啊你知不知道!”回应少年的冷漠,是女人终于积蓄已久的咆哮:
“别以为我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你就可以看不起我,把我当猴子来耍!啊!?我坐在这个座位上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每天像个机械一样任劳任怨地工作着,辛苦到每天回家身体都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已一样!明明我比任何人都卖力,我的生活却依旧是坨狗屎......狗屎不如!我的一生就是奴隶的一生......!!!而你!现在却好像把一切都看穿了一样嬉皮笑脸的欣赏着这一切!把我当作贱人一样任意蹂躏!你滚!我不欢迎你这种人渣!”
此时的张颖早已被可怕的怨念扭曲了脸型,那是被“社会”扭曲的,怪物的嘴脸。
睿明无声地注视着他,没有任何想要下车的意思。
“好......好!呵呵......你这么喜欢玩是吧!我陪你玩到够!”
伴随着张颖的狂怒,汽车又一次地开动了。然而不再是缓缓地开动,这次的车开得十分果断豪爽,没有任何的犹豫。
略微褪色的红铁逐渐在高速公路上拉成了一道长长的红带。
此时睿明的目光已不再注视着窗外界限越来越模糊地灰与绿。他默默地凝视着司机病态而疯狂的笑容。他的余光清楚地留意到此时的车速来回转动于120公里每小时。也就是说,哪怕他们此刻是处于同向二车道的高速公路,也已经超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车厢内,只剩下怪物的笑声徘徊。
少年对此纹丝不动。
......
就这样子持续到了四点整,因为肉体与精神的疲惫,随着幸福感的慢慢消散与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张颖终于不堪重负,停下车,如断线木偶般瘫倒在车盘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你就这么渴望,看着我出丑么?”
“连你也不把我当人看......”
“哈哈哈哈......”
张颖试图像一小时以前一样疯狂大笑,但沉重的疲倦感已经让她连笑出声的力气都压下去了,她语气已经十分微弱,在听不清是高兴还是愤怒的语调下,就这么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她笑不出声,只剩下扭曲的笑容雕刻在脸上,而泪痕则在刚刚的疯狂之中不自觉地留下,狼狈的模样清晰可见。
“呜......”掩住自己的脸,张颖竭力地遮挡住自己脆弱的一面,她害怕少年的眼神继续无声地**着她的感知,而对此感到不知所措。但声音还是不可遮挡地漏了出来。
终于,少年挪动了他的躯体。他无声地递给她一张洁净的白纸巾。
“给。”少年用让她捉摸不清的眼神认真地注视着她,她在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异样的安全与仁慈。
“你......”抽泣着,通红的眼不解地望向白色。
然后少年静静地望着她,用尽全力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话:
“受了这么多苦,真是辛苦你了。”
哎......?
张颖从出生起,就不间断吸取着他人的偏见:
为什么你要是个女的?
这女人她妈就是个贱妇,她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种。
这种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从娘胎里出来.......
多少年来,语言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一丝安慰与幸福,语言带给她的只有恶意的汪洋大海,彻底地淹没她弱小的心。
就连她最爱的人,都无法用语言带给她鼓励与宽容。
她恨透了语言。
所以,她选择了孤独。她学会了沉默与忍受,变得越来越孤僻。
她疯狂地逃避着,对任何事都只委曲求全。
终于有一天,她的容器再也容不下这份孤独了。以一句话为导火线,积蓄已久的孤独从内到外将这个囚徒撕裂得粉碎。
然而就在这一天,一个陌生人却忽然站出来,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辛苦你了。”
四十多年的黑暗,她头一次在恶意的深渊看到了汪洋之上的光芒。这份光芒十分微小,微得几乎只是大海中的一根细丝。
然而,再小的光,在绝对的黑暗之下都会显得光芒四射。或者说,正因为黑暗,光明才显得可贵。哪怕是一根细丝,都有着能“抓住就能一下子冲出去”的预感。
她尝试去抓住这根线。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内心的什么很沉重的东西下一子释怀开来,爆发出的情感借由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不过,这次她不再掩饰自己,她任由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呜哇哇哇哇.......”泪水又一次涌出了这个爱哭的女人上,不过,这次是幸福的、感激的泪水。
一辆卡车从两人身旁飞驰而过。
“彻底地解放自己,否认自己,然后安然地去送死。你刚刚是这么想的吧?”睿明静静地说道。
“不......我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在我说话之前,在那台卡车从后镜出现之时,你的手却紧紧地握向了倒退档呢?”
“啊......”
张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车改档了。
凭她多年的经验,她是不会没有留意到有车在驶过来的。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只有一个可能:
无意识之间,她想到了死。
如果没有少年那一个小小的举动,那小小的一句话,估计她已经把车撞向了死神的怀中了吧。
“你究竟是谁?”女人疲惫、无力但略显惊愕地疑问道。
“一个求死之人罢了。”少年难得出现了情绪的波动,苦笑着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真是个怪人啊......”张颖的语气中还是透露着“难以置信”,这种感觉。
“不过,谢谢你。”疑问之上,感激之情更为涌露。幸福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她从内心真心感谢这个赐予了她宽容的人,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笑容。
睿明闭眼一笑:
“情绪是用来宣泄的,不是用来掩藏的。所以你我才会拥有泪水这种宝贵的存在。”
“所以,多向你所爱之人述说你的懦弱吧。你要让别人知道:你不是怪物,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睿明微微望向前方的蓝天,陷入了某种无限的遐想。
“但是,像我这样从出生就困在囚笼之中的人,像我这么懦弱、卑贱的人,真的有资格去享受这么奢侈的爱么?”张颖懦弱地询问道。
“困在囚笼之中?囚笼不正是你自身吗?”
“!!!”
少年的反问,揭开了女人多年的苦苦寻求的问题。
张颖低下头,会心一笑:
“服了,你真不简单。”
“过奖了,只是一个凡人。”睿明微笑着望向窗外。
“你叫陆睿明是吧?”
“是的。”
“谢谢你。”
“感激的话一次就够了。”
“我叫张颖。”
“这名字不是挺少女的嘛?难怪那么爱哭了。”
“哼,果然还是小屁孩。”
在双方短暂的笑声下,车子又一次缓缓地开动,这一次,它开向了同样漫长的另一方,不过,它是自由的。
双方都保持着平静,不过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哟。”
在张颖看不到也听不到的世界里,少女的招呼传到了睿明的耳中,这一声让望向窗外的睿明一下子恼火起来。
“是你呀。”睿明用意念不耐烦地回复。
车子的后排,睿明的另一端,安静地坐着一名常人看不到的,美丽的黑色汉服少女。少女的双手淑女一般地放在膝上,用高傲但带有敬佩的眼神注视着那个无视她的少年:
“没想到你这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可靠,另妾身刮目相看了。”
“相比竟然会天真到以为用薄荷口香糖提神就能幸免于难的笨蛋,我当然是可靠多了。”睿明从口袋中摇了摇事先被少女硬塞进去的薄荷口香糖,露出了无奈而嘲讽的神情:“这玩意怎么可能会有用嘛?一个人刻意的死亡哪有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能避免的?”
“切,是妾身输了。”少女张开纸扇掩饰自己脸上的不甘。
“不,是我输了。没想到你和院长居然联手拿小空的同情逼我,把自杀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用小孩子的童真和眼泪让我不得不放弃平静的生活,真是帮恶劣到极致的混球啊。”睿明不满地投诉到:“害我必须要给她一个好交代。”此时的少女奸笑着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宣示着自己智慧的胜利。
“不过啊,黑无常,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睿明将视线锐利地投在少女的目光上,真经而严肃地说:“她要寻死,是她自己所决定的,渴望的结果。我向来拒绝‘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人身上’这种蛮不讲理的行为,而我们刚刚所做的事情,本质上也是如此。这样不由分说地,强硬地改变他人命运的行为,真的是正确的么?真的是被允许的么?”
“你的‘死亡预告’能够与死者在睡梦中共享死前一段时间内的记忆。撞车自杀,这是她本来的,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未来。我们真的有权去干涉他人的未来么?”
面对睿明一连窜的疑问,少女一反往常“头疼到不满”的嬉闹态度。她果断地将手一甩,把纸扇折起,并把一端指向了少年的鼻尖:
“让妾身先声明一件事。”她灰色迷人的瞳孔映照着少年认真的神情:
“妾身身为你们人间所谓的‘厉鬼’,是超脱于你们人世之外的存在。所以,妾身完全没有义务去遵守你们人类所谓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认为这是对的,想这么做,然后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妾身的所作所为不过如此。”少女自信的微笑中,透露出的是别样的坚定。
“真是高傲自大的野鬼啊,我服了。”睿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说话还是那么的难听。”少女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但不可否认,你是个有趣的人,妾身很中意你。”少女柔软地伸出纤细的白手,用认同的语气说道:“以后请多多指教了,陆睿明。”
“切,真不想和笨蛋握手。”少年慢慢地伸出手:“傻气会感染的。”
张颖望着车镜,一脸懵逼地看着睿明一脸嫌弃地向空气握手。
“多多指教了。”睿明无奈地回应道。
双方注视着彼此,男方的冷漠,女方的微笑,此刻毫无违和地融合在同一个氛围之中,少年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握住少女纤弱的手,互相维持了几秒的沉默,仿佛此刻画面被相机永恒地定格在了一起。
“话说,你刚刚那句‘囚笼不正是你自身吗’,究竟是什么意思?”少女不解地问道。
“这个嘛......无可奉告。”少年得意地望了少女一眼,仿佛在嘲笑道“果然是笨蛋啊”。
“少墨迹,给妾身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少女气呼呼地嘟起了嘴。
“哎......”少年戏谑地又叹了口气。
“张颖她多年来都在追寻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有的人,比如她,会比别人那么地孤独无助与不幸,为什么别人都在幸福地笑着,只有她一个人在痛苦地哭泣。为什么她天生就如同被困在囚笼中一般一生如此被动。然后我就告诉她了。”
“你告诉了她什么?”少女睁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
“我只是告诉她,这些事并不是天生就注定的,也不是只有她要经受的,仅此而已。”
“什么嘛,故弄玄虚真无聊。”少女又嘟起了嘴。
车还在开着,少年望向窗外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所谓囚笼,不过是世界一个简单的规律:万物生生相息,周而复始罢了。我也好,人类也好,鬼神也好,诞生在这个世上的万物也好,都是这条规律下的一员。所以我们从出生起就处在一个名为‘世界’的囚笼之中,囚笼之中,万事都是被允许的。然而,“世界”是广义的,它可以代指一个人的想象,亦或是超出个体之外更庞大的物质,光是人的一生,就能遇见或拥有无数个世界......简单来说,万物自诞生起便被世界的规律所束缚,虚假的故事也好,真正的现实也罢,这些“世界”的个体都离不开那个简单的规律。只要不脱离这个规律,所有的偶然与必然都是被允许的存在。张颖的不幸,也是如此。
囚笼,因人心编制而成。一旦看清它的原貌,那便是囚笼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