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十点四十分
黑夜依旧漫长，寒风依旧凌冽，灯光依旧微弱，而坐在长椅上的两人依旧细细地浏览着漫画家的原稿。不过，正如黑夜越来越深邃，少年的困意也越来越深，让他不禁打了个哈欠。
“累了么？”男人问候一声。
“嗯......还行......”虽说如此，长时间的阅读已经让少年出现了视觉疲劳：“这么昏暗的光，你是怎么画得来画的啊？”
男人的画板上，画着的，是小块的草地上，耸立着的高楼远处，美丽的繁星。
“凭借星空。”男人微笑着。
“星空？别开玩笑了。”少年抬头仰望夜空：“今晚的天空一片漆黑，什么星光也看不到啊。”又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有那么一两点，但太小了，几乎看不到。”
男人也同样抬头仰望，感叹道：“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星光如此渺小，它们在这无尽夜空中的光芒才如此耀眼。”
“完全搞不懂你在说啥。”少年又重新把视线集中在文字中，抱怨道：“到现在，故事的线索还是零散的，丝毫看不到结尾的影子，这还有多长啊？”
“第一章很快就要结束了。”说也奇怪，男人在此刻的模样竟显得黯然伤感，仿佛在回忆着美丽的回忆一般。
也不想太多了，听到男人的证言，少年决定在今晚以前一口气将所谓的第一章读完。
......
二零零七年的六月末，星期四晚上八点三十七分
刚从漫展回来的众人早已在医院大门前散开：张颖协同小庆回到家中，院长与无常一起去了医院的某个地方。而睿明和小空，则在晚饭过后，一起回到了病房中。不过，在安置好小空后，睿明二话不说地直奔一楼的小广场，那颗奇异的大树下，与黑色的少女谈话。
想不通，明知道要发生命案却不惜带小空进去，每每想起一点，睿明就为他眼中的笨蛋感到恼火。今晚，他和她一定要好好的沟通清楚。
不过，事情并不如愿。
缓步来到广场，有的只是熟悉的花草小路，只是熟悉的参天大树，然而，繁星之下，却不见熟悉的少女。却而代之的，是一个瘦高的身影。
细眼观看，能看得出是一个老人。
“华院长。”睿明立刻明白了。
“呀，睿明，晚上好。”观望着大树的院长坐在小路旁的公用长椅上，望向睿明，挥手示意：“有空的话，坐吧。”
睿明提着伤腿慢慢坐下。
无声的寂静维持了几秒。
“呐，睿明。”院长指着漆黑无光的夜空：“今晚的星空真美啊。”
“是么？我这边看到的，只有黑暗。”睿明仰望着，冷冷地说着。但他随后一笑：“不过，黑暗深处的零星之光，很美。”
“正是如此。”院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因黑夜永恒，星空之光甚至超越了太阳。同样，正因死亡无情，生命的价值才倍显珍贵。”
这句话，明显是对睿明说的。
“已经两个多月了，你稍微好一点了么。”
“腿伤的话，差不多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回避着的话题，被老者犀利地揭露。睿明只好如实坦白：“说实话，如果没有小空在，我现在估计也不能像这样跟你谈话了。”
“是个好孩子吧......小空她。”院长望向小空病房的方向：“自从好几个月住进医院以来，她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不哭也不闹......”
“是啊。”同样望向病房的睿明真诚地点头。
“所以，深知这一点的无常，才会这么重视着与她的约定啊。”
“我不明白。”睿明反驳道：“明知道会发生那种情况，约定这种事，可以推迟再来，可为什么......”
“睿明，你知道与人相约，最痛苦的是什么么？”
面对睿明的疑问，院长语重心长地反问他。
“......违反约定？”
“错。”
院长叹了口气，拍了拍睿明的肩膀，眼神似乎在凝望着着遥远的回忆：
“与人相约真正疼苦的事，既不是违反它，更不是遵守它。.”
“而是，再也无法实现，已经永远逝去啊......”
睿明立刻明白了院长的意思，疑问都烟消云散的同时，他不禁低下头，感到现实的无情与残酷。
是的，从一开始就强调过，睿明，无常，院长，以及王叔在内的四个人就已经知道的一个事实：空是一名白血病患者。
几个月前，在她被诊断出这一绝症的那一刻，属于她的“死亡预告”就已经出现了，而且，难以回避。这一点，四个人的内心都清楚得绝望。
或许，就在哪一天，小空就会突然病发，疼苦地告别人世。这份不安如同滚烫的沸水，无时不刻不焦灼着他们的心。
然而，空本人，对此没有表现出一丝畏惧。她依旧像其他同龄而健康的孩子一样，笑着，玩着。她的微笑，化解着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真的，她太坚强，坚强得......令人心碎。
沉默，少年不想再多说什么。
“睿明......”院长理解他，问候声不禁变成了感叹，不过，他开始转移话题：
“睿明，你知道......杀人犯的故事吗？”
完全出乎意料的疑问，让睿明陷入一刻间的惊讶：
“是指十年前的......连环杀人事件吗？”
“不，比那起事件更早，早一年。”
“恩......”睿明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在黑网吧里搜到的所有资料：“啊！是那一件事吗？”
“11年前，就在隔壁外省的某个小镇，老旧的6层住楼因电路故障引发大火，因那个时代设施老旧，消防官车遇到车祸，也没有安全疏散通道，大楼内接近五分之一的住户葬身火海，大楼也随着大火被烧得面目全非......事后，经警方调查，大楼内年久失修的电机正是火灾的起源......而......”睿明努力地回想着。
“楼主曾被几个所谓的‘正义使者’指控为故意纵火，但是证据不足，动机也不合理，因此他们很快就败诉了。不过，人民大众对这个嫌疑人的猜疑之心，却从未停止.......”华院长慢慢地地补充道：“‘为了省钱，不去定期检修电箱，置人民生死与度外’之类的绯闻，陆续传开。由于这一件事伤亡惨重，影响力大，经媒体的报道，他在当时一度成为省内的热门话题人物......甚至有人堂而皇之地称他为，杀人犯。”
“然而，群众却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杀人犯’，却是为了救人，不惜三次进出火场......和他一起的，还有他那年轻的，事后被发现烧成焦尸的儿子。”
“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睿明疑惑道。
“那个‘杀人犯’，姓华，在当时是个有名气的医生。这么说你懂了吧？”
“......你在骗我么......？”睿明微微一惊，然后又冷静地端详了他面前的老人：“不过，看你的眼神不像撒谎。”
“睿明......你这个人真是冷静得可怕。”看着少年，院长回想起两天前和少年谈话时，那份出奇的冷静：“不过，正如无常所言，显得可靠呢。”
“过奖。”睿明无感情的说着：“所以说，你讲这些的目的究竟是......”
“我有一个孙子。”院长继续陈述着：“事发当天正是六月十六日，父亲节。那天，是四处奔波的我在那年第一次跟儿子重逢的日子。”
“当时没有地铁，我儿子不惜在早上六点，驾了五个小时的车，把5岁大的生病的孙子寄宿在亲戚家里，带着他的老婆和孙女来到我家，那一天中午，我真的很高兴.......”
“然而，一切都随着那场火灰飞烟灭了。只剩下儿子拼死保护的，藏在冰箱内的孙女重度昏迷，成了植物人，至今仍未醒来。几天后，亲戚带着孙子来了......”
“孙子一见到，便哭着撞向我，用他稚嫩而无力的小手锤击着我。‘还我爸爸！还我妈妈！还我姐姐！’，他当时这么哭着......”
“‘本来......爸爸约定好了......！回来后......一起去看！姐姐和妈妈都......和我......拉钩了......！呜呜......’，他当时只是这么哭着......”平平的叙述，已经说不下去了。（院长故意省略了两个字）
沉寂。
在睿明眼里，现在的华院长显得十分凝重，凝重使人憔悴，憔悴得使他心疼。他只是想和儿子好好汇聚一下而已，竟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不仅如此，他还要受到世人，包括他亲爱的孙子的，深深的猜疑......这份源于无知的猜疑，有时甚至比疾病更恶毒，更能摧毁人的健康，尤其是精神上的。他猛然间觉得眼前老者的生命里甚至背负着比他更多的死亡：亲人之死。
“所以啊，睿明，无常跟小空的约定，你现在明白了么？”
“明白了。”睿明点了点头，用道歉的语气说道：“还有，我很抱歉听到这些。”
“没事......毕竟你也是背负着的人，不是么？”
“......”
似乎被戳中心扉，睿明一时哑口无言。
“时间也差不多了。”院长看了看手中的表：“尽早回去休息吧，空还在等着呢。”
“明白。”睿明示意性地看了下院长，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睿明。”似乎犹豫了很久，院长慎重地对他说：“我还有一事相求，能帮忙么？”
“尽力而为。”睿明也似乎早就料到，背对着说。
“关于小空，”院长顿了顿：“你知道，她的愿望么？”
“‘去见自己的亲生父母’，对吧......”说到“亲生父母”四个字，睿明明显地回忆起了他自己，以及他所憎恨的两个人。
“你.....能在这两周以内，帮小空实现这个愿望吗？”院长的语气极其沉重：“可以的话，我想跟无常一起去实现这个愿望，但我们两人都不能离开这里太远......”
“......我......我不知道。”睿明略感意外，再一次地抬头望向五楼的病房：“不过，我一定尽力而为。”
睿明背对着他缓缓离去。
“谢谢你，睿明。”院长感激地说道，不过少年渐渐远去，他只好放大音量：“实际上，我想拜托她的监护人的......貌似叫‘王世独’，对吧？但他似乎不爱和人谈话，出入的具体时间也常常变动，可以的话，也拜托一下他吧。”
“打从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他挥手告别，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星空下，大树旁，微风吹过，一切重归平静，只有老人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然后，黑色的少女显露了形态。
“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啊，但正是太敏锐了，才更容易受伤。”院长对着身后的无常说道：“要瞒住他可不容易。”
“谢谢你，院长......”无常小声而亲切地对他表示感谢。
“只剩下二十天了。”院长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有四百七十八个小时五十一分二十九秒......”
“空，就会死去。”代替无常，院长精确地宣布了无情的预告：
“人因为某一个动作或一件事，连锁发生事件反应，导致死亡，这样的一个动作或一件事，都统称‘死亡节点’。”
“然而，空并没有触发‘死亡节点’。她的死，是天生注定的了，也就是所谓的‘阳寿已尽’。任何的方法，都已经不能阻止了......”
无常，黑色的少女，空的友人，此刻握紧双拳，紧闭双眼，脸上呈现着痛苦的神情：“......明明能预见别人的死亡，却总是避免不了......妾身，太无能了......”
“不必自责，人终有一死。”院长转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尽力了。”
“在我与你相遇之前，你就一直默默地忍受着来自他人的死亡，这样的你，已经很了不起了......”院长又低头陷入了回忆：“你从20年前就诞生在这棵树下，而我是在11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才遇上了你。无论在相遇以前还是相遇以后，你一直都很坚强......”
“但是啊，死亡这种事，妾身永远也习惯不了啊......”少女无奈而悲哀的自嘲着。
“是呢......”院长把头埋得更低了：
“愿世间，天下太平。”他低声祈祷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