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正值深夜的,医院的大树下。
黑暗。空荡的医院没有声音,只有同样空荡的脚步声回响着。脚步声不紧,也不慢,无喜,也无怒,安静得绝望。
那是由一名白发短须的老人发出的。
老人慢慢地走到大树旁,慢慢地坐下,手中紧握着暗淡之中,他精心调制好的白色毒药瓶。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个地方啊......”绝望的语气,老人抬头仰望的这颗灰色的,当年留下的参天大树,像对着孩子一般轻手抚摸着。
然后,“嗒嗒”两声,从瓶子里抖出了几颗药,一并咽下。
“哈......”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老人呆坐着大树之下,仰望着漆黑的夜空,等待着一切的终结。
有过这么一位少年,他从小就对医学有着浓厚的兴趣。
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勤奋学习,不惜常年埋头于书籍之中。
终于,成为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医者。
即使一路上面临过许多困苦,他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丝毫不感到后悔。
有过这么一位男人,他爱上了一名年轻而美丽的护士。
为了心中的爱情,他向她求婚,不惜以自己的一辈子对她发誓。
终于,两人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即使代价是妻子因此病死,他义无返顾地照顾着这个家庭。
有过这么一位丈夫,他独自一人承担起一个家庭。
为了怀中的孩子,他奔波在外,不惜常年独自劳作。
终于,面对着长大成人的儿子,他那挂满了皱纹的与胡须的脸露出了笑容。
有过这么一位老人,他因工作常年不能与儿子见面。
为了久违的亲情,哪怕已经离别了几乎整整一年,他还是坚信着他与儿子的爱。
终于,他的儿子带着他的家庭,一起在那天早晨前来相见。
然后,一切都随着烈焰焚烧殆尽。
他只是想再见一次儿子,仅此而已。
究竟是老人的要求太过分?还是世间本身就如此无理?依旧面无表情,老人闭上双眼,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如同噩梦一般,期望着儿子相见,期望与媳妇,与孙女共进晚餐的愿望,在实现的那一瞬间顷刻变成了粉碎,明明只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要求。
然而,伴随着无数的巧合,如今的一切都已经没有“即使”可言了。
“大家.......!!”不知道是出于对自己的自责,还是出于于对死亡的恐惧,随着记忆,他神情逐渐扭曲着,低下头,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起来:“......对不起!”
哭着,头渐渐晕了起来,看样子,药效开始了。
再次抬起头,连夜空都开始晃动着,透过这深不可测的黑夜,他隐隐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一切都要结束了。
“啊,老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名为华缘的人,滑稽的一生啊。”他对着身后的大树哭诉着:“事到如今,也只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了......”
当年医院进行扩建的时候,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上层,把这里改造成了小公园,目的仅仅是为了保住这颗与他素不相识的大树。为什么这么做?华缘本人也不清楚。也许,在看到这棵大树孤零零的扎根在此处,经历了无数日月的样子时,他看到了生命的历程,看到了同样等待着的,孤独的自己吧。
奇怪的是,就在那个时候,这棵大树就好像拥有意识一般,持续几天缠绕着奇怪的雾。有相关的专家过来看过,什么也没有发现。
也就是这时,他与它从此结下了不解的缘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一切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当年,他是它唯一的挽救者,如今,它却成为了他唯一的依靠。
因果的轮回。
“呐.....老伴......”视野变得更黑,黑到没有了颜色,老人的意识更加模糊了:“如果,你听得到......我的话......”他竭尽全力,满脸泪水地祈求着:
“一定要保佑......我的孙女......好好地活着.......”
“......和孙子......一起.......”
“度......过......”
“......一个美丽的人生.......”
“.......”他瘫倒在地,瞳孔逐渐放大,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在他的意识被剥夺的那一刻,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不要......!!”那是女孩子的哭声。
哭声?他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嚎啕大哭。
睁着无神的眼,他看到他的面前,一个身着黑色连衣裙,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正拉扯着自己的白色外套,趴在自己身上哭个不停。
是......谁.......?他完全地失去了意识。
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黑暗.......
......
......?
这是哪?
我......已经死了吗?
“华缘。”
谁?
“华缘。”
在叫我?
“华缘!”
“啊!!”
待到老人再一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正值上午时期,窗外小鸟依人,歌唱着美妙的音符。一束阳光射穿了老人的黑暗,唤醒了他。
“醒了吗?华缘?”
“呀......老牛。”
坐在床的旁边,年轻却已有大叔风范的魏峥牛,一脸担忧地坐在华缘的身边:“还以为再也不能和你喝酒了呢。”
“发生了什么......?”华缘支起身子,捂住沉甸甸的头部。
“昨天晚上,你被人发现在小公园那边服毒自杀了,还好及时,你的命被抢回来了。”
还是被发现了么......华缘叹了口气。
“华缘,振作一点啊......”牛哥不知道要如何鼓舞一个自杀失败的人,只是一味地低沉。
他望着华缘呆滞的表情,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是时不时地偷瞄几眼。
不过,华缘突然在他面前摇了摇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寻常的事:不对啊?自己在这里工作了那么久,在那个时刻是肯定不会有工作人员路过的......
是谁发现了他?他想,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对了,有没有看见过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他抬起头,认真地问道。
虽然他还是没从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但无论如何,必须要先对这个孩子表示歉意。
“哈?当然没有!”牛哥被对方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已经是第一时间赶来了,我从七点坐到现在,还没见过有小孩子。”
“那是谁发现了我?”
“也就一名路过的医生......”牛哥挠了挠头:“不过,听那个医生说,当时他在睡觉,但不知怎么地被“砰”的几声吵醒了。走出去,只见走廊的花瓶碎了一地。沿着碎花瓶一路走,发现这些碎片竟然一路通向小公园......嘛,那么邪门的事,连那个医生都认为他自己只是没睡醒而已。”
“是么......”华缘略带失望地垂下了眼帘,但还是像刚才那样显得呆滞无神。
已经无话可说了,双方保持了片刻的沉默。
“......华缘,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记得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牛哥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背包,看样子是要上班了:“我绝对第一时间赶到。”
“啊。”华缘本能地应了一声。
“还有,华缘。”他打开了病房房门,对身后无神的华缘,留下了一句:
“为了那两个孩子,你绝对不能倒下啊。”
门掩上了,只留下华缘一人暴露在阳光之中,任由窗外的微风吹动。
“哎......”华缘再次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改变。孙女还处在植物人状态,孙子还不肯原谅自己,而如今这个老骨头连自杀都做不到。
这幅身躯,留着有什么用?这份意识,留着有什么意义?
他侧躺在床上,思考着自己的“死亡”。
“......!!”忽然间,他看到了,就在他躺下来的一瞬间,那个掩盖着的门缝的另一边,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停在了那里,然后踏着黑色的小鞋子走开。
华缘又一次挺起身子,看着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门缝。
是错觉?不......人怎么会产生两种一模一样的错觉呢......他捂着头,穿着一身青白色的病患服,穿上配备好的拖鞋,拿起吊针,拖着还没从病害中缓冲过来的躯体慢慢地走出门去。
一定要看个究竟!
走出门外,来来往往的几个人的走廊上,还是那个小小身影,在老人的惊讶下消失在尽头的另一边。
他咬紧牙关追了上去。
再次转过另一边,又看到了!确实是一个小女孩的背影,她正呆呆地左顾右盼,然后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等下!”华缘想喝止住小女孩的步伐。
“这位病人?你要去哪?”守在楼梯口的一名新人女护士挡在他的前面,想搀扶他:“不能随意走动......”
“......!”但是,华缘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她,倒是那名小护士看清了华缘的面容后,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你......”带着几分厌恶的语气,护士立马后退了几步。
拿着输液机,老人无视着,继续追上去。
就像二零零七年的小镇上的睿明一般,他也在无视着周遭的人,径直地奔跑回魏家中。
途中,他用手机给院长发了条简短的信息:
“无常在不?”
院长很快地回复:“不在,她回去了。”
停下脚步,睿明立刻拨打了院长的手机。
“院长。”他开门见山地说:“我遇见你的孙子了。”
“.......”似乎已经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抓弄,院长只是默默地听着。
“刚才一路上,我和他谈了一会儿,看到了一张照片。”睿明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有个问题我要知道。”
“为什么?无常跟你孙女长得一模一样?”
“.......”院长依旧没有回应,因为他的回忆早已回溯到追逐着小女孩的那一刻。
“哈......哈......”迈着沉重的步伐,终于,华缘一路追到了小公园,灿烂的阳光与明媚的蓝天一下子呈现在老人的面前。广阔的天空,绿得发亮的鲜草,惬意的小板凳,还有那颗熟悉的大树,一切的一切与刚才那单调而拥挤的医院内部完全不同。
背对着他,在老人的注目下,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单手触摸着大树,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毫无疑问!他绝对没有眼花!
昨天晚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小女孩!
“那个......?”走上前去,他伸出手,想打个招呼。
“哎?”小女孩震惊地抖了一下身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话语。
慢慢地,转过身子,在华缘惊讶地注视下,他看到了,这个留着一头发亮的长黑发,身穿黑色连衣裙,白色丝袜,黑色的蝴蝶结小鞋的六岁小女孩。慢慢地转过头来,一身洁白的肌肤,在那胖乎乎的小脸蛋上,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正止不住地流淌着泪水。
“啊.......”华缘再一次惊讶地站立着,互相注视着彼此,一动不动。
对于华缘而言,无论是这幅打扮,这头黑发,还是这双眼睛,他都绝对不会认错!跟火灾之前那个小女孩完全没有差别!
“......小清?”颤抖着,他呼唤了一声对孙女的称呼。
那便是,发生在一九九六年的,华院长与黑无常的第一次真正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