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你的手已经好了吗?
当回答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时,墙上的日历已褪去外衣,从微微翘起的纸角可以窥见两页的余裕。
那是个即便在秋日风仍旧显得很大的日子。
伴随着广播中午休过半时传来的提示音,我睁开了双眼。室内的时间待得有些长了,来到室外的我开始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鼻腔有些微微发颤,散漫的意识得意重新集中回大脑。
时间正逐渐朝着年末迈进,气温较往年迎来了骤降。
身上的着装从清凉的夏季校服转为秋季。我较往日来到校园内的后花园,随后抬头仰望。铺天盖地的云层聚在一起显得沉重,让人怀疑会不从头上坠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宛如一块未曾使用过的画布。换而言之,我可以肆意的用手指在空中涂抹。
在无声中慢步远离夏日的炽热,在无言中悄然迎来冬日的寒冷。如同慈祥的智者般满怀包容的接纳二者,或许便是有不少人对它情有独钟的缘由。
在这间露天的画室当中,手指涂抹的动作变得僵硬,寒冷的如同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这个季节,理应蜷缩在开着暖气的教室之中才是最优解。远处操场上的喊叫似乎比以往遥远,耳蜗中聆听的风声显得凄厉。
可是,我并不聪明。是个因为担心后花园会感到孤独,仍执拗的来到此处的笨蛋。这份从入学开始保存至今的习惯,我暂且还没有将其抛弃的理由。况且这一个月的周遭变化之大,若不是寻找到一些过去的印记,我想自己会感到迷茫。
我将食指与大拇指按在一起揉搓,裸露在外的肌肤裹上一层临时的暖意。
秋天就是这般毫无防备,一二再的抚摸微微发颤的肌肤。一点一滴的渗透中,人们开始逐步适应冬日的寒冷,冬日消散,过去的期待得以贮存在心底的最深处,然后迎来新的开始。
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我透过朦胧不清的光芒探触到的实体。
拥有场所可以遮风挡雨。
拥有朋友得以敞开心扉。
拥有对象为我挺身而出。
仅仅只是单拿出一种都令我感到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一个月前我即使打破脑袋绝不会料想到这样的结果。
若不将其称作为梦境,我想脸蛋早就被出于验证的手指上下拉得生疼。我过去一直都遭受疼痛,所以知道寒冷中的伤痛总是要来的更为长久一些。
所以我很满足。
满足到不知如何回报,不禁扪心自问是否值得拥抱这一现实。
我明白这很奇怪,从旁人来看绝对是莫名其妙的无病呻吟。我都知道的。可是———
可是这就像是比神经更根深蒂固的,和心肺肠胃等器官一样与生俱来的,作为我本身的无法铲除的一部分。
很奇怪,这绝对很奇怪,简直是奇怪的不得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若现在去医院诊断为先天性障碍或是缺陷我都觉得毫不意外。
会毫无意义的顾虑到这种地步,说是未雨绸缪未免太夸奖自己了。
该说过去成长的经历让我容易产生悲观的情绪,还是说不知何时养成的一股患得患失吗?我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好事才能拥抱这一现实。
曾经捡起过路面上的垃圾吗?替外来的游客指引过方向吗?还是成绩较过去进步的缘故吗?
一切都莫名显得顺理成章,我找不到多余的理由披覆。
不知是否是风变得更加凌厉,前方呼出的雾气变得清晰可见。肩膀的上方正在微微颤抖,感觉整个人化为一支快要烧开的热水壶。
兴奋的余温过后,更多的是一种害怕。
单纯的,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接受现状。以自我为出发点的人根本就不在少数,说服自己成为她们中的一员,顺理成章的以受益者的姿态过活。
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会选择接受这条道路的吧。
就算……就算最后时间突然跳脱到过去,重新回归乏善可陈的生活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虽然嘴上说得飘飘然,感觉头颅如同成熟的西瓜崩出深纹,浮现出即将裂成两半的画面。
所以我拼命的压制着。
我说服着,喊叫着,心底咒骂着自己,攥成拳头的敲击额头。
只是耳边仍旧回荡着———
如果我停下了这些会怎么样。如果我只顾着回忆社团里的故事,不再想到捡起垃圾了怎么办。如果我兴奋过头路上跑跳着,忽视了游客的问路怎么办。如果只想着有趣的话题荒废学习,成绩下降了该怎么办。
而且,更重要的是———
如果同学知道我是假装受伤博取同情会怎么样。
如果诗雅她得知情况败露又被抛弃了该怎么办。
一切……
一切……
一切都毫无疑问的,会消失殆尽的吧。
既然能够轻易的得到,那么也就意味着一种轻易的失去。
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忽视这种可能。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在我脑内转来转去,我根本无法捉住将它们扔到垃圾桶内。
正因为认识到了冬天的寒冷才会裹上棉衣,因为认识到了夏天的炽热才会褪去衣裳。我尝试在秋天找到两者间的平衡,然而却一无所获。脚底的温暖无法传递到胸口。
我不曾体会被全校视为笑话,即便有所相似也仅限于班级,不久便会烟消云散。在校内我也不曾受到除自己以外的人关照,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周围的这份好意。或许这能成为打开彼此的一份缺口,我曾听说过比起英明的领导人,共同诋毁一个人更能加深彼此的关系。
可是……
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到。我根本不会去做。我无法对自己的英雄做出这样的行径。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了吗?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发现?现在还想去阻止向周围人说明情况,她们会相信吗?
大概会认为我是患上了斯哥德尔摩综合症,继而又把我拉入舆论的狂潮吧。
我们两个人将双双殒于这片漩涡。难以脱身而去。
胸部中央被强硬的开了个大洞,寒风毫不留情的侵蚀起体内的温热。强烈的空虚感。
“……..”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我果然还是不想回到过去。
我不擅长说谎,能维持现状便已竭尽了全力。我也没有勇气,自我意识单薄的我失去直面现实的信心。
所以我会想到……
我会想到这大概是一种伪善。
这是名为自卑的枝桠在胸部深处开花结果的产物,这是一种相较一时之快更为折磨的酷刑。
心情此时变得沉重,胃袋习惯性的发生抽搐,如同吞入一条细长的活物泛起阵阵恶心。
我想这大概便是独属于我的某种警示。
如今获得理想中的结果,我暂且没有与之相称的心态。硬是要乐观的心态去看待,我想目前看来不会再有更悲剧的事情发生了。
我果然是个彻彻底底的笨蛋,从各个方面。
我大概是习惯了不幸的自己。
“呐,你的手已经好了吗?”
没有被呼啸的风声吹散,出乎意料的声音滴入耳窝。抬头时我稍稍回想了一下,印象中这样的对话似乎不止发生过一次,没记错的话准确来说是第二次了。
“那个你好,啊不是……会长好!”
我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舌头不出意外的打了个结。
不单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恍然察觉到两名项互重叠的身影。或许是过去我习惯低着头的缘故,直到这时,我才回忆起当时花园遇到的是会长本人。
她对我亲切的摆了摆手,举止很符合在小说中我对于会长的认识。
“应该算是第三次见面了吧。”
用一根根向下掰动着的手指计算,最后停在了中间。不知是否因为与我一样是易寒体质,袖管中露出的衣裳有别于校服的黑白二色。
“感觉好像经常在这里遇见会长。”
“毕竟知道这里的人不多嘛。而且天气变冷的话就更不可能有人了。”
“会长喜欢这里吗?”
“有时会喜欢找一个地方冷静一下,这里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随后才发现她仍是站着的姿势,后知后觉的往左侧挪了挪留出位,希望对方不要介意。
“谢谢啦。”
会长的脸上露出如小孩子般的俏皮,她嘿咻一声坐下,笑得似乎很开心。或者说会长她一直都是洋溢着微笑,看样子也都是发自内心的,这方面我很是羡慕她。之所以想到这里,我想是发现了她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
小小的花园内,学姐的四周散发着平易近人的气息,一股发间递来的花香拂过鼻尖,这个气味我感到熟悉。
似乎被这份空气粒子影响到了,不自觉目光变得呆滞,会长像是食堂柜台前的招财猫在我眼前又招了招手,我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了神。
时刻对周遭保持警惕的我之所以放下警戒,或许就是被这种轻松的姿态无意间影响了吧。
“手怎么样了吗?还感觉不舒服吗?”
回到见面时伊始的话题,她出于关心的询问道,牵起我的左手仔细端详起来。
这动作有点像舞会中牵起女士右手的王子。虽然被亲近的感觉并不讨厌,但亲昵的肢体接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不可能强硬的收回左手,未免显得太过不礼貌,可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左手在这段时间中感觉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这十几秒种的时间显得额外漫长。
“已经感觉好多了。”
“没想到比我想象中恢复得要快得多,真的是太好了。”
眼神从我手上移开,似乎从中透露出些许的恋恋不舍。
“不过不能因为刚刚痊愈就大手大脚的哦。”
自认为痊愈的患者大手大脚的受到二次伤害,或者因此延长了回复的周期,这样的病例我可见过太多了。
面对通过转动手臂证明无恙的我,她以颇有见地的语气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谢谢会长!”
话说到一半,我不经意的沉默了。中间留下了一份不知所云的空白,过了几秒后我才想起来补充完整。随后试图用高昂的气势试图蒙混过关。
本应是出于关心的建议,为什么心中的雷达自顾自的发出警报呢。在十几年的历练下,这份警报几乎不曾有出错的时候,所以我觉得有些奇怪。
刚才的那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见过了太多的病例。病例这个词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吗?
这时,我忽然想起社团中发生的一句对话。那是由若雪的口中说出的———
会长的家里是开医院的吧。
咦……这岂不是说……
她其实能够看得出我的手实际没有受伤,从而推测出向后推理出事件的全貌吗。还是说已经被她有所察觉,刚刚的那些话都是在我进行试探吗。
得出这一结论后,我将搓热的手心盖在面部,试图让绷紧的面部受到暖意缓和。
我侧过头与会长的视线发生交织。在极近距离的端详下,单薄的日光照亮她深褐色的瞳孔,深邃的宛若天上的银河,不知为何让人产生一股疏远感。
或许是来自未知事物的恐惧,心中悄然的升起一股不安。
她的秀发微微向斜下方倾洒,垂下的样子如同一道帘幕阻隔了周遭,视线无从转移。趁着乱撞的心蹦出胸口前,我若无其事的将左手抽回,不自觉的扼起纤细的手腕,
如同握住某种易碎的希望似得。
“社团里过得怎么样,觉得满意吗?”
“说实话挺开心的。因为找到了有了能说话的朋友,也多了一处能够歇脚的地方…….”
这里似乎没什么不可言说的地方。但出于谨慎,我还是刻意不过多说明自己的在意。眼珠子转到另一边以免显现端倪,嘴巴担心说出多余的话被强制阖上。
过去曾有人说我不懂得察言观色,我想那是单纯的渴求被在意的拙劣行径。可现在心中挂上了牵绊,出于珍惜的这份因素在内,保持缄默不语的状态大概是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不过木已成舟,即使是再不济的现实也必须得面对嘛。”
我想她大概指的是我学生会落选这件事。似乎是为了不让话题变得沉重,所以转而用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以免受到打击。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关系,表示自己很满意现状。只是暂且不知该如何坦然的消化这份情绪。她伸手擦拭裙褶,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站起了身。
“好啦,那么我就该走了。”
那么快就走了吗,大概是我实在不擅长掩饰内心,会长轻易的就从我的眼神中品读到含义。
“因为学生会的无论何时都很忙碌啊,再不回去的话婉涟学姐她可就要怪我了。”
我不由得想起过去学生会海报上的内容,脑海中蹦出虚假宣传这四个大字。虽然觉得很有趣,不过自然不可能说出口。要是自己真的入选了,恐怕根本就不会有多余的时间留给社团了吧。从这方面来说,我已经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哦对了可不要把我在这里偷懒这件事告诉别人哦。”
说着,将食指竖到了唇边。
“就算没有会长的关照,我也不会讲这件事说出口的。”
“既然自己拥有秘密这件事,不会忍不住向她人炫耀一下吗?”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啦,她以戏虐的口吻打趣道。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正掌握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
又或者真的被她察觉到背后的事实。
这是她的暗示。
不会错的——这绝对是她的暗示。
她不止一次的牵起我的手,手上那细微的变化身为医生世家的她一定会有所察觉。
那漫长的十几秒钟的时间,想必便是她的验证。她察觉到了。
心中恐惧即将化为现实,体内的愧疚感被彻底激发。
本应抬头目送学姐的离开,可是头颅却沉重得仿佛折断了脖颈。垂下视线的我凝视起颤抖的手心———那双抓不住任何事物手心。
轻易得到的事物,同样也会轻易的失去。
等我重新聚焦目光的时候,发现会长已经走出一步的距离。
“那么会长……我们互相替对方保守秘密…….可以吗?”
与其说是交换不如说是恳求。我希望那些只是自己的假象,那些话绝对是别有意指的巧合。
可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纤细被风吹散,会长她没有听到。
又或者说,对于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她故意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至少……至少…….”
就算如烟花般绚烂短暂的光景化为乌有没有关系,就算过去的孑然一身在面前再度上演也没有问题。
还请……请不要再让她受到更大的伤害了。
此刻背对着我的会长才伸长手臂,如同天线接受到讯号般朝左右挥动手章。我目送着她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背影拉长的轮廓始终停留在视线的中央。
“还请……请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心中希冀那是份无法成真的误解。
我想现在,所留下来的道路,大概只会剩下离开这一选项。
仅仅是从无中生有的庆幸化为一无所有的感伤而已,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会像眼前这条布满石子的小径崎岖不平。
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