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可以了吗?”
“嗯,谢谢啦。”
手上拿着的,是摆脱友人重新进行整理的表格。刚打印出来的纸张表面,残留着油墨印刷后的热气。我趁热的用肉眼开始对照,出于对她信任我浏览得很快,打上去的眼神几乎是在行间跳舞。除去一小部分停留的时间较长,很快的确认无误后便比了个大拇指。
“等会儿只要张贴在校门口的板报就好了。”
“可是离一个月还有一段时间。”
在日光下晒得久了,纸面泛黄的话形象不会太好吧。如果没有之前的坦诚,大概还会不着痕迹的阐述借口吧。
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在脑海里擅自想象那样的可能,仿佛昨日重现一般,嘴角流露出会心的笑容。
“啊,我懂了。是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对吧?”
她伸出手指朝天空转了几圈,模仿脑内不断循环的思绪,只是转着转着指到我的头上。追随的视线陷入盲区,对眼的我没有继续抬头仰视,脑门上方明确传来一股柔软的暖意。
“好啦好啦,不要打扰我的工作。”
真是拿你没办法,将自己的想法写在脸上,我握住伸来的手指,仿佛箭矢般将它取下。她的手指很软,顺滑的让人怀疑这双手是否从来没有做过事。虽然知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脑袋的中央还残余似油墨的暖意,融化了阻塞思绪的黑影。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暂时还不能,抱歉。”
“真的不能吗?”
“嗯……我再考虑一下…….”
“不能吗?”
“…….等时机成熟了应该会说的……大概?”
将我逼向墙角的发言勉强撬开了嘴,当然作为强行撬开的代价,发出的声音以一种不确定的态度显现出模棱两可。
“为什么会是疑问句啊?”
好在她的注意点有些奇怪,有了直面的必杀技作为对比,对于E技能的伤害我就能坦然接受了。
是说,这句话我有所印象,她是不是又在模仿我说话了。
印象中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她的记忆力已多到可以花在鸡毛蒜皮的小事吗?还是说特意留存一片记忆空档贴上标签,到最后编成一份会长语录送给我?后者怎么想也不太可能。
我赌气得模仿河豚鼓起脸颊,眼睛盯着友人一动不动。“嗯……嗯?”可因为找不到持续生气的燃料,气势转眼间偃旗息鼓,最后以觉得羞耻的速度变回泄气的皮球。
见我不情不愿的妥协,友人倒是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靠在办公桌边俯下身子。托着侧脸的她饶有兴致的观察我的反应。即便用语言加以威慑,重复摆手做出驱散的动作,但脸上的笑容仿佛被煽动的风吹过似得,更加荡漾开来。
我知道她只是想和我开点朋友间的玩笑罢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既然没有行为没有起到作用,
只能老实的在注视下处理剩下的文件。埋首的头顶总能感受一股温度,想来不会是洒入室内的阳光。
有时挺难分辨这些玩笑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作为旁敲侧击的媒介。“有些真心往往是通过玩笑话才能说得出口。”自发敏锐的我始终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可即使彼此称得上青梅竹马的关系,心底依旧抱有这团困惑。
起初是特意不去进行猜测,我认为这是会伤害到彼此的表现。我想起曾经看过的美版电视剧中,主角利用自己读心术般的观察能力,屡屡破获奇案。但代价是身边人因为顾虑无所遁藏的自己,他的身边没有任何朋友。
如果获得成功代价如此,那我现在宁可不要。
这是立于似箭光阴中的我,彼时唯一能够确定的事物。
直到刚才我恍然发现,即便想要坏心眼的试图捕捉她胸口底下的东西,伸出的手却像是在迷雾中抓取,手心空无一物,甚至摸到心壁的触感没有过。也就是说我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明明其他人我都可以做到,偏偏只有她不可以。这实在是很奇怪的现象,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特例。
头部的热源也有这部分原因。但与科学实验只有一个结论不同,庆幸与失落此刻在体内来回交织,错综复杂的情感不知如何控制脸上的表情。
不过很多时候,我连自己的心思都搞不清楚,就更不用说是关系亲近的婉涟她了。
虽然善于看穿她人的心思间接膨胀了被人看穿的羞耻心,意识这点的我感受到反噬的压力,不过一旦对象冠以她的名字,我能确保的是,所有的行为无外乎都是发自她主动的善意。这点从根本上不会改变。若不是她主动的一再亲近,我想也不会到如今的熟识。
我想,这大概便是我与那名少女最为本质的区别。
此刻,那名少女第二次找上门来。在这间情感无处遁形的学生会内部。
动机同样不出我的预料,放在桌面的表格便是依托婉涟的那份。或许是取下的时候有些匆忙,纸张如同海风浸染的藏宝图变得褶皱。记得放上去没过多久,颜色又像藏书显得蜡黄。
指甲轻轻的划过表面,传来的淡淡的油墨味替代了藏书香。纸张的选择上,是不是应该换成更耐久的材料呢?
沉静在无关紧要的事物中时,面前的栗发少女大概是忍受不了气氛,先是开了口。
发丝随着身体的挪动朝前移动了一小段距离,表现出一鼓作气的气势。
但她只是淡淡的提出困惑。
“这……都是安排好的吗?”
声音细碎的如同埋入土壤当中。
垂下眼睑,刘海的下方形成一团阴影,不允许其他人窥探表情。她的身体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微微颤抖,显示正极力压抑将喷薄的情感。我对这点心知肚明。但不能摆出一副烂好人姿态的我,故作轻松的露出一副“怎么了?怎么了?”的表情左右张望。话说,她是不是看不到我的表演啊。
“是的哦~~~”
嗯,我难得用了听起来活泼的翘舌音,舌尖顶着的牙齿痒痒的,上下颚的皮肤也火辣辣的。好久没特意油嘴滑舌了,透过脸颊内侧的固体传播,声音听起来相当滑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肯定是没问题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明知故问的我将纸张一一旋往她的正面,像是检查色弱的老师一样抛出答案。
“待定……”
“待定?”
大概这份表格的排布已经浏览无数遍了吧,她的视线没有挪开脚趾,但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的朝向最左边的纸张。指尖示意左上角的几个数字,也就是所谓的日期。
“这是第一周的表格,那个时候若雪她还没有打算成立社团。”
随后的落脚点转移到左下角。
“我询问过了,社团的成立至少得由二年级生申报。这点姑且不论。”
或许是因为会涉及到对象的特殊身份,而这份例外与她又较难启齿。她跳过第二张直接点到第三张的位置。
“第二周我检查过其中没有任何变化,因为学校以社团闻名竞争激烈,加上学生会竞选,基本认为已成定局。可是在无意间观察过广告栏的表格后,我发现与自己接触到的有所不同。我询问过某人,发现每个年纪的社团种类有细微的差别。”
其中的某人应该是她们班的班长吧。毕竟这份表格是交由各班班长处理。为了保护对方而特意不说出身份,她的心思实在缜密。
“社团统计人数的表格每周都会张贴,并且学生会以各年级为单位及时下发。其中社团以及人员的变动都会显示。”
“的确如此,这是学生会的责任之一。”
“在检查各个年级各异的表格中,‘待定’二字在所有年级前都有出现,其中包括了我们低年级。对于这点,我起初没有在意。”
在她吞口水的空档中,放在桌面的两手交握,我将下巴顶在那座看起来不那么坚固的小桥之上。
“但是第四周……报名时间明明已经截止,然而,在低年级与张贴出的表格当中,却还是出现了这两个字。明明其他年级都删除了的。我本以为‘待定’指代的是未报名的社员……直到那时,我才忽然察觉,‘待定’指代的并非社员……”
而是社团。
她的眼睛重新投向最左边的纸张。在胸口的下方,我的结论与她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那是…….早在第一周就决定预留好的名额。”
或许一时涌上的情感致使喉咙哽咽,口齿显得比较含糊。我表示不必着急,用眼神示意茶杯替代手指。又出于担心没有留意,还用手肘特地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明明说出口的时候,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她无视红茶沉入杯底的声音,只是将头掩得更低。
栗子色的发丝与红茶的颜色相得益彰,本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的我,想着也许会起到反效果,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里有个漏洞,你不觉得这可能会是我的失误吗?”
“的确有这个可能,所以猜测都是建立在对于会长能力的信任之下。”
如此坦诚的信任过于炽热,羞愧得我甚至不敢直面迎接。说出口的本人这时反倒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
那笑容过于勉强,就好像讨伐魔王失败的英雄,抬头凝视的希望一样。
不过我肯定不是魔王,所以自然要助她一臂之力。
“这确实是我的失误,没想到被看出来了。”
“是吗……”大概是没有我的认同对话就无法成立,如同说给自己听的喃喃,音量上听起来没什么自信。但毕竟收获答案,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社团统计人数的表格每周都会张贴,社团以及人员的变动都会显示。我询问过其他试图建立社团的学姐,她们失败的缘由无外乎是指导老师的确实,毕竟大部分老师只能负责一个社团。但是…….”
转折词的背后往往都是关键,对这点心知肚明的我调整下坐姿,表示自己准备完毕。
“唯一的例外是学生会。我发现校园里影响力较大的社团,最后都会挂以附属组织的名号,例如是婉学姐的广播社。它们由学生会统一负责。如果说若雪的社团需要成立,可以在这方面大做文章。”
喃喃的语调末尾变得飘渺,明明说话的对象是我,却像是传递给此处以外的人。
“所以我在想.…..会不会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不用我们间的交易……也不需要我…….”
她伸手张开右手的五指,凝视那张白皙的手背。似雪一样白皙的手背,从中看到的或许并不只有皮肤上的纹路。
我凝视着桌子对面的少女,不禁为她的敏锐拍案叫绝。
或是萌发对晚辈的怜悯,让我很想出言安慰。可惜明明经常受到婉涟照顾,我还是没有学到安慰人的技巧。安慰的话语始终无法攀上喉舌,只能缓缓的沉入胃底。
到头来,半举出的右手像是招财猫般一下收回,最后装作撩起侧发的连贯动作。不对不对,这和我本来想的根本就不一样。差点就犯了个大错。
彼时的情形早在脑内预留过答案,然而所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胸口猛地纠紧,呼吸一下子都有些困难。
我朝明亮的窗外探出视线,看不出深度的天空似乎能容纳一切杂念,堆积的云层肆意的流转。对于面前少女心中的无力,我产生了一丝感同身受。
然而事与愿违的结尾已成定局,玉石俱焚的结尾谁都不愿看到。即便心中包含困窘与无奈,到头来只能由双方自己消化。我已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面前的少女应该是第一次。从她不断抽动的喉头可以看出。
又或许,可以由一方擅自的美化其中的过程。
与那名少女最为本质的不同,也是我始终能够保持站立的对象,此刻正处于隔间闭合的会议室中。
我决定以这场对话,成为面前少女的坏人。
同时将真真正正的自己传递给背后的友人心中。
如果她不在我的背后,或许我不能做到,但正因为这世上没有如果,所以现在的我可以做到。
因为她是答应能够无时无刻的包容我,允许我肆意成为坏人的对象。
既然如此,根本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这些都是我一开始都计划好的哦~~~”
盯着面前的少女,以欺骗到所有人的口吻,我愉悦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