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烫。”
“毕竟是刚刚从微波炉里转出来的嘛。”
用一副母亲安慰孩子般的温柔口吻，像是要演示正确的手法般，诗雅她拆开手中饭团的外衣。
我还没来得及多作提醒，她的面部便不起眼的率先抽动一下。
“真的比想象中的还烫……”
她后觉的露出苦笑，或许是手指对温度太过铭感，握不住的饭团在手心间弹来弹去，边往里面吹散热气。
“啊……明明被教育过不能玩弄食物。”
“只要等会儿都吃下肚子就没问题了吧。”
我露出能够理解的表情，如此安慰。
可惜这时温度还未完全散去，它的表面还残留几滴热气凝结成的水珠，上方飘出的白烟被晚风朝一侧吹去。
虽然只是猜测，似乎她正在意起要不要立马出尔反尔，脸上的表情很是犹豫。不过，我是完全不会放在心上的了。
毕竟人无完人，如果真的在意一个人，那就要把好的地方与不好的地方统统接受才对。仅仅单纯的表现好的一面，对彼此双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频繁的顾虑周遭，那就不可避免的显得束手束脚。
或许碰到这种事，独自一人反倒会轻松很多，但也是有两个人才能体会到的温暖。
我停下手中拆开的动作，将其视作冬日里的保温杯用双手包裹。
“不过最近天气一直在变冷，饭团比起刚从冷藏柜拿出来，果然还是像现在趁热比较好吧。”
“感觉你的手指好灵活哦。”
“欸……问题竟然是在这里吗？”
听我这么说，她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夸张。
我知道她这么做是想惹我发笑，所以就很自然的露出笑容。虽说不至于到捧腹大笑的地步，但胸口底下的这股恬淡暖意其实刚刚好，不久流露出一阵畅快呼吸后的舒心之意。
这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所带来不了的感受。
至于在急于拆开包装的过程中，与内胆米饭分离的海苔支离破碎，无精打采的耷拉在外。比起包装上的样子，它的卖相属实有点糟糕。不过也有可能是饭团被玩弄过头的缘故啦。
她将饭团举在眼前，左右翻弄它的身子。
“这就是包装上都会加一句‘一切以实物为准’的原因吗？”
道出这么做的缘由，指向包装的一部分。
我顺着指向的位置看去，果真如此，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藏在用来撕开的开口边。
“真的欸，话说电视上也出现过一样的话。”
脑海中同时浮现出的还有电视广告的角落，所以就这么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广告都是一个模样，宣传的产品以及样板也是大差不差，便能很自然的留意这点。
“早知道就一起买三明治了。”
“需要我分你一点吗？”
其实在便利店选购时，我本打算选择相同的三角饭团。不过在短暂的停留后，就料想到这种可能。
平日里的周末，母亲为了外出补贴家用，经常赶不及预留饭菜，她会在桌上留下饭钱让我自行解决，因此前往便利店几乎成为日常中的一部分。
在周末的时候，我的胃口其实不算太大。听说过起得越早就越吃得下的说法，那么几乎快到正午才姗姗起床的我，没什么胃口也理所应当。
毕竟我也没有什么早起的理由，除了两次与诗雅她相见外，我便在电视机前度过一个个日夜。
眼前装着各色配菜的盒饭显然会造成浪费，即便难得有胃口时，抱着奢侈一次或许就会成为常态的想法，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相较而言，容易填饱肚子显得性价较高的饭团成为我的首选。不过可惜的是，我至今还是没有学会完整的拆开包装。翻阅网络就能掌握的技巧，因其随时都能学会的便捷性，反倒成为拖延至今的借口。
总之，于在意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部分，怎么说也该尽量避免才是。
“比起分给我的话，不如说……”
她提起放在一边的塑料袋，左右晃了晃，里面的瓶瓶罐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还是先想办法解决各自的部分吧。”
“啊……这么说来也是。”
她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按照顺序排列的依次是：易拉罐装的热咖啡、杯底有一层黑色焦糖的布丁、用花色纸杯包装的蛋糕，甚至还有几根棒棒糖。
“果然还是买得太多了吧。”
“我记得甜食是装在第二个胃里的。”
结果说出话的本人都露出觉得靠不住的笑容。
为了配合她，我若有所思的捻住下颚，故作姿态的点着头。
“感觉坐在这么空旷的地方，一边聊天一边打发时间，动动手一下子就会消灭干净了吧。”
“就像下午茶一样？”
下午茶吗……如同社团里举办过的那样？想起那段忘不了的时光，握住易拉罐的手不觉用力。
现在的我，我还能为她们做出像样的饼干吗？
只是单纯的为了打发时间练就的技能，在不再怀有期许的情况下开花结果。收获到的幸福有别于母亲口中的的鼓励，我至今仍能完整的提取出当时的紧张与过后的兴奋。
即便是相同的事物，带来的感受皆会随着对象的改变而改变。
“应该……就是这样吧。”
可能她已经微微透露出本意，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试探我的反应。当然，这很可能是源于我的多疑。我偷偷窥探她含笑的侧脸，想要从中读取更为深层的东西。但伴随吞咽而下的饭团，这股私心转瞬坠入浓稠的胃液当中。诗雅她还是没有顺着话题朝下。
她微微前屈身体，用双手包裹住温热的易拉罐。修长的睫毛底下，探出去的目光向着远方，我也跟着环视起四周。
坐在一处空地里的粗壮空心管道上，我们对着面前的河川一直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不远处的河岸边上，探照灯逐一亮起，为我们展现出一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光景。
像这样在不同时间点为平日曾走过的地方驻足，会产生一股别样的新鲜感。
左手边横越河流的桥梁再走五分钟的时间，就会来到我们上次一同前往的快餐店。即使是做出这样感性的举动，到头来还是走在自己的生活圈以内。我想起不久前在桥面摔倒过的经历，感觉膝盖在隐隐作痛。
因为每次见面总是前往餐厅，所以想要去些别的地方。我是这么想的，其实也自知这实在有些任性了，但依旧抱着浅浅的，知道一定会得到实现的期待。
于是乎，我们先去便利店随意买了些填饱肚子的东西。“分开的话也太麻烦了吧。”本打算是为各自的商品单独结账，不过被她很自然的打发过去了。“而且今天是由我邀请你的嘛。”这么一说，那便更加无计可施。即使最后还是选择某家餐厅，最后结账时她大概也会找个借口主动请缨吧。
顺带一提，虽然没有朝这方面想过，但通过周末攒下的零钱比想象中多。我没有花钱的意愿，加之假期我会前去便利店打零工，这些零用钱足够维持我的日常开销。即使将那些商品悉数购买，其实也无伤大雅。
又或许，我们需要适当的为彼此提供一个填上内心的机会。
话虽如此，嘴上和身体很自然的选择接受好意，心里像是浸染到别人的颜色过意不去。亏欠别人什么总让我很不自在，就好像身上背负一件本不属于自己的财物。这份心意即便只是短暂的保管，到头来还是要用自己的方式交付于人。如此一来，传递出的心意还能被对方感受到吗？会不会被认为是一种一码归一码的原则？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已成为知心的人们，她们间会不会为这种小事而在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何种程度才能维持的最为长久。
因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所以只能伴随时间的沉淀积在胃部，或许这就是我胃部有时感到不适的原因。
大概从这点上来看，我是个相当有距离感的人。
这种感觉，就如同刚刚路上用塑料袋连接起两人的双手，即使在分担彼此的重量，还是建立在不可逾越的隔阂之上。
总是设立出拒人之外的条条框框，却同时期许有人会逾越那道围栏。对这样的对象抱有期待，又害怕到时候变得尴尬。这份犹豫，也体现在了言语当中。
“感觉……这地方挺不错的。”
“如果有机会，希望还能再来几次就好了。”
我知道，她的这句话包含了相当程度上的安慰。
在我们背后的，是已经初具规模的钢筋水泥。光是在被水泥几经围绕的情况下，找到这么一处视野开阔的空地，我就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身下的水泥管，今天是它的第一次，还是说最后一次能充当座椅的任务了。想到或许明天它就会被埋在不见天日的泥土地下，不免有些多愁善感。
像这样高速建设的城市代表一种进步，对此我举双手表示同意。无论是增加的商店数量，带来的庞大人流，又或者是增加的经济效益。这逐渐被数字化，名为高效的社会，明明应该会带来幸福才对。
可是，我又总觉得这会失去一些什么。
是因为率先安装上的招牌都长得一模一样的缘故吗？是想到所有的店铺都会在统一时间关门，不会有为熟客预留时间的原因吗？还是想到未来这片空地会有无数人踏足，心底会蔓延一股被异物侵入的感觉？
当情感被量化，记忆被量产，变成了未来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色，来到相同的地方，吃相同的食物，经历相同的时光。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可以复制黏贴一样。
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卡在喉咙。
就像我只会怀念此刻一起呆坐的这片空地。
这里是与她一起共享过的地方。
即使上方会建成的衣食住行高度一体化的商业街，我还是会珍爱这段时光一样。
此刻迎面而来的微风，彼此脸上展露出的笑意，是在为最后做着告别的准备吗？
在遥远的彼方交融着的残色，是有别于书信，能够完整展露内心的黑色字迹吗？
或许我更加适合生活在过去。
“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嗯……天黑的时间也变得更早了。”
毕竟冬天就要来了，晚上的时间相较白天变得长了。
我捂住口鼻，适时的打了个喷嚏。身体也许本能的对某样事物产生抵触。
“还好买了热咖啡，不然这下可要冻僵了。”
说着，双手像是钻木取火般，稍稍搓起易拉罐来。
“看来也要开始换上冬装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得以望向她胸口的部分，以及红黑色格子裙下，起保暖作用的黑色长袜，随后才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等做完这些动作后，我才担心自己的目光太肆无忌惮了。表面上这样，其实内心还是火辣辣的。
为了转移注意，我学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一口口啜饮手中的黑色液体。比想象中更甚的苦涩传入味蕾，待卷起的舌尖稍稍捋直，才开始适应这种成熟的味道。
“啊抱歉，这味道是不是很难接受。”
诗雅她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作为推荐的人，这点也是理所应当。相较之前作出引人发笑的动作，现在及时的关怀又尽显体贴。那张弛有度的言行举止不禁令我侧目。
如果说有谁能最适合成为一名姐姐的话，大概自己就会参考起诗雅她吧。或许从品味的差距上也能窥见一二。
出于晚上睡不着觉的担心，我很少在这时饮用咖啡。“热饮的话基本只能想到热咖啡了吧。”但在便利店里听到她的建议后，还是立马接受了。对于她的建议，我向来都是来者不拒，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抵抗力。
不过就算没有过饮用咖啡，我想今晚也会为这段时光辗转难眠。
“我的适应力可是很强的。”
味道姑且处于接受的范围以内，所以可以毫不客气的这么说道。我为自己不用说谎松了口气，继续机械似得将液体灌入，充当时间消磨的一部分。
嘴里始终被浓稠的液体塞满，口腔撕扯出的粘液编织一张阻塞言语的网，成为我不用说话的借口。当然的，本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是了。
之后的时间里，或许是发现到我的顾虑，大部分都是诗雅她在发言，我顺势充当起旁听者的角色。
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她的见闻，或者在寻找两个人可能存在的共同话题。
说实话，此刻我很想听听诗雅单独聊聊她自己，无论是开学以来遇到的麻烦，又或者是平日积攒下的疲劳，我希望成为那份负面情感的垃圾桶，这部分的愿望甚至能上升为渴望。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我渴望成为那样的存在。
可是，这只能由当事人率先垂范，我始终没有找到出口的时机。到头来，嘴唇除了呼出雾气外几乎失去发声的作用。
担心漠然的态度会遭致误解，我随后应用曾在班集体中学会的本领，提取出话题中的要素，点头致意的同时，不时机械的重复关键词，表示自己在侧耳倾听。
明明在社团的时候还能心无旁骛的维持思考，不断的提出话题，现如今大脑几近放空。纯粹是为了打发而存在的时间，在当下的社会中未免显得太过奢侈。
不过，我想它也会有存在的合理性。
顺带一提，虽然不是刻意，但我们依照诗雅她从塑料袋中拿出的顺序，将那些甜食一一消灭。
“真的消灭完了。”
“我就这么说吧。”
当事人显得很兴奋得前后甩起空荡荡的塑料袋，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将风罩住的塑料袋开始膨胀，传来清脆的音符。我握住内壁还留下一口量的易拉罐，露出笑容。
从河面刮来的秋风灌入脚下的空心管，如同某种金属制的吹奏乐器发出的乐声。这是可以听见的，属于夜晚的声音。
即便渴望将时间凝固住的想法漫长了时间的流逝，但无法改变它缓慢推进的事实。时间并不会等人，地球也不会绕着我转。浅显易懂的道理，自有了记忆开始，不断冲刷着成长的自己。曾经分明的棱角，不知何时留下了磨平的迹象。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有将这份时间延长更多的契机。天气虽然渐凉，但手中的咖啡还是能温暖手心，我不用像上次那样，抱着担心她受凉的愧疚。甚至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可以用天色渐晚作为借口，将没说完的话放到下次再讲，一次次的拖延下去。毕竟前面也是她发出的邀请，有了先前出尔反尔的犹豫，我想这个建议一定能得到实现。
“…………”
但是，我是明白的——
我真正想要的，绝不是这样支离破碎的东西。
当这里被抹平，成为钢铁森林的一部分，我还能为心灵寻求到安息之处吗？
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
我缓缓地吸气，又呼气，在发言前试图保持冷静。呼吸的平稳度如同天平中央的指针，在紧张与放松之间摇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在这一过程中，我感觉后背不断迸出冷汗，却又无可奈何。
我等待着，直到在某一瞬间，指针与红色的刻度线重合的时候，才艰难挤出一句话来。
“其实诗雅今天…….是来邀请我回去的吧。”
进展比想象中还要突然，我本想用更加蜿蜒曲折的方式表达，但在思考的过程当中，心中的所想趁着思虑的间隙夺喉而出。自下而上涌出的燥热烧得我脸颊发烫，明明耳边的风声不曾停歇，自己简直全身上下都像是泡在热水当中一样。想法与做法大相径庭，连同时保持思考和说话的基本能力都没有，可见自己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笨蛋。
诗雅她举着易拉罐的手停在半空。她的双眼阖上又打开，显然是与我一样，都没有做好准备。
“抱歉，我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趁着她张口结舌之际，即便还没缓过神来，狡猾的我，还是趁胜追击——
在这心灵间最没有遮掩的瞬间当中。
“而且社团已经成立的话，就算当个幽灵社员也没关系的吧。”
不再妄自菲薄的我，抱着一股沉重的，一定将要实现的期待。
期许她能给我一个能继续留下去的借口。
故意的，我如此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