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身子,儒雅的捋顺裙摆下侧。老师舀起一勺倾倒堆砌的建筑沙砾,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食指与大拇指**,捻起一小撮流沙。细小甚微的动作,我一度以为里面参杂金砂。
居民区用来遮阴的杨树上,迸发符合天气的、知了的振翅声,为体内更添加一丝燥热。汗水从额头上方渗出,随后滑落脸颊。为了不再留下看似泪痕的印记,我顺势抬起了头,凝望远处只有五分钟距离的大海。
海天一线处,天蓝与海蓝色的交界因为温度的氤氲模糊,降低的清晰度令我想起曾使用过的老旧屏幕。耳边隐约传来波浪起伏的海潮声,竟没有被头顶的嘈杂盖过。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有些莫名的感动。
所谓的执念能盖过一切,对于我来说,彼时大概是寻求阴凉之处的执念;对于此刻俯下身子的老师来说,凝聚的眼神中蕴藏的,或许不只有不远万里也要凝视沙砾的执念。
我隐约察觉选择这座废弃游泳池并非草率,而是源自她的刻意。不然将难以解释不远处,远比来得宽广的海洋。或许是因为热气的感染,体内对于答案的躁动呼之欲出,但我刻意的屏住呼吸,硬是将它吞下喉咙。
作为她的责编,此刻陪伴老师,保护她彼时的心境用于创作,这是我的责任。比起出言的建议,陪伴才是萌发最真挚的情愫。
略过海面的风拨弄起刘海,受凉的鼻翼微微翕动,嗅到海边独有的潮湿味。
印象中,这是成年以来第一次靠近海边。与家人前往海水浴场的过往浮现眼前,对于几乎只能在作品中遨游世界的我来说,这样的经历可以说是难以忘怀。和那时一样,这次跑得可真够远的啊。
我想起曾登门求稿的同事,也就是老师的前任责编,提起过她被迫陪同老师来到各处,最后还是没有要到稿子的尴尬经历。
本该是独属于编辑部中的小故事,但之后的发展有些意外。大概是哪位同事网上无意间发出的抱怨,恰巧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件故事不知从何时起传遍网络。“知名作家耍大小姐脾气”、“故意刁难责任编辑”。类似的标题层出不穷,一石激起千层浪,老师的风评因此一下落至谷底。
在那时,尚未入职的我发自心底的庆幸老师并不依赖网络,老师从未开通官方账号,连私人网站的建立都没有,身体力行的表明自己对社交不感兴趣。
作为替代,我喜欢上浏览读者自发组建老师的网站,品读其他人对于老师作品的感受。遇到想法大相径庭的读后感,会闷闷不乐得心底沉重,而遇到感同身受的文章后,会替老师多了一名知心读者暗自雀跃。或许无意间,我早就将自己视为老师不曾显露的一部分。
自舆论爆发以后,那所网站成为了爆破的最前线。网站陷落的最后,仍试图寻找支持老师的声音。可惜我错了,而且错的离谱。声音被埋没,没有人能理解老师。我自觉承受力较强,即便漠不关心的用肉眼草草掠过,还是会因那些污言秽语痛心。
况且老师作为受到责难的当事人,我想她不太可能不放在心上。
笔触细腻之人,心思想必同样柔软到需要有人的保护。
所以,为了保护断绝网络的老师不受伤害,身为责任编辑的我,不得不忙碌于长途的奔波中了。
该说多亏这件传闻,导致无法忍受的责编一换再换,不然一开始就摆出敬而远之的态度。
想来也是,毕竟只有向我这样的新人编辑愿意接受苦劳。这是我很顺利的与老师对接的原因之一。
更别说老师她实际是我选择成为编辑的目的。这自然是来自我的指名。
此刻失笑的嘴角下方,想必包含了相当多的私人情感。
至于那件事的最后,因为出版社的干预和影响,再加上定时清除的互联网记忆,这才勉强息事宁人。老师的作品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水平的发挥,我认为这些行为反倒是独有人格魅力的体现。
我想,网络上责怪老师的人都没有试图了解真正的老师,甚至连她的作品都不会阅读。真正阅读过老师作品的人不可能产生如此差距的偏见,他们只是单纯的引以为乐罢了。
在当上老师的责编后,我曾有过印证老师清白的念头,可一旦有了过去的先例,事实必然会被毫无节制的曲解,扭改成当事人的目的加以粉饰。本被忽视的、冗杂在底部的沉淀物重新浮上水面,我不想让老师经历第二次了。
在天秤上简单的对照一下,很简单的就能得出答案。
只要关心她的人了解真相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我抱着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希冀。
短时间的相处当中,诚然老师有不少令人费心的地方,但那是老师独有的脱线感。是如同气质般
看不见摸不着,但靠近的过程中能明显感触到的一部分。无论是轻飘飘的走路姿势,还是交谈中不时愣神的表情,每每视线中映出老师的存在,都不由得令我的表情呆滞。
总是在现实窥视梦境的眼神上方,修长的睫毛蝴蝶的触须般翘起,如同作品中捉摸不定的心思。直到现在也是,老师现在的举止一定包含某种深意。
我学着老师的模样俯下身子,手心也捧起一缕黄沙。微不足道的细细沙砾,堆砌在一起的重量超乎预期。
在那些言论当中,我想起无意间扫过的一则新闻:
老师在未出道前曾失踪过两个星期,与一名少女一同离家出走。最后的结果是,找到的只有老师一人。
险些溺水而亡的老师奇迹般的冲到海滩边获救,另名少女彻底下落不明。大概是因为那名少女本就时日无多,彻底失去了自救的本能。
因老师彻底丧失那段记忆,真相无从得知,加之社会对在校学生的保护,以及收获到家属的原谅,还是未成年人的老师在保护中重归社会。
最后官方的通告是两名少女一同跳海殉情。
起初我以为是胡编乱造,但直到目光接触到老师修长的无名指。
那枚亮闪闪的戒指。
廉价的戒指因为氧化光泽暗淡,外观比起成年人来说可能有些小孩子气,但可以看出十分爱惜它的主人。老师于一旁写作的时候,我曾偷偷注视着她的无名指。上面没有丝毫的划痕,应该是不时的进行过打磨与抛光。
我不可能出声询问真相,但这则消息出版界这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传闻。
老师没有结过婚,屋内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以责编的身份闯入门庭后,我不得不将其视作确切的事实。说心里没有任何触动是不可能的,心脏猛烈收缩了一下。
当时带来的讶异丝毫不亚于小时候对玛雅的预言失效,世界没有迎来末日的惊喜。
或许这便是老师笔触中,那股独特沉重感的来由,仿佛是用过去的碎片凝结而成。即便在娱乐向的作品中也怡然自得的,希望与绝望,这本该南辕北辙的两个主题。
这种感觉在其他作品中我未曾体会过第二次。第一次拾起文字时留下的冲击,至今仍被真空保存在玻璃瓶中,抬头便能看见的位置。自打那时起,我就一直想与身为作者的老师见面,我想要认识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写出这般细腻的作品。
与夏日二字匹配的朝阳高挂空中,留下与体温不符的冷汗。没有了云层的阻隔,如同今后不会再出现般拼命照耀,太阳拼命的散发光泽。只是它忘记过度的热量反倒会干旱土地,到头来显得本末倒置。我眯起眼睛,用睫毛缓和它的热情。
总感觉它就像拼命想要与老师见面,如今试图帮忙却无所事事,甚至险些叨扰的自己一样。或许是相似的事物看久了容易厌倦,我朝它再盯了一小会儿,便不再有打招呼的念头。
我扭动了下腰部,做起小学生也会做的广播体操。长时间的站立与蹲坐使腿脚发麻,大腿根部萌发与办公室久坐相似的麻木。为了不打扰到老师,我只做着最低限度的上半身动作,嘴里默不出声的数着拍子。只是重复了四个八拍,就有些喘不上气。耳边空虚的响起呼吸衰竭的声音,一阵阵的,脑内联想到海面掀起的波浪。
没想到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办公室病,明明才刚入职没多久啊我。一直蜗居在家的老师是否也会遇到相似的职业病呢,如果真的患上,那可能不会叫办公室病了,而是……宅……不对,不能给老师起绰号,身为此刻最亲近的存在,我岂能这般无礼。
大概是头顶起到遮阳伞的作用,阳伞底下的大脑随之融化。我将失礼的原因怪罪于此,逃避似得转移视线。
沉浸沙砾中的老师虽然维持蹲姿,但下盘却很稳固,不像我看起来有帕金森前兆的大腿。看来连担心的余地都没有必要了,这是好事。意识到这点后,我替身体无碍的老师感到高兴。该说不愧是老师,从各个方面都比想象中优秀得太多。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那么早的患上办公室病,是不是说明这是迅速融入职场的体现,我将很快的作为老师的合格责编,成为辅助她的左膀右臂呢。答案想必是肯定的吧。一定是这样,这是好的征兆。
虽然太阳穴与耳朵深处带来一股晕乎乎的感觉,整体下来自己还是积极正面的形象。像是为了证明这点似得,我顺势叉腰将上半身挺出。
心情变好的我又与阳光的面面相觑,毕竟从某种程度上它算是我的同伴嘛。不过因为对视,眼皮底下不久荡漾着淡淡的光晕。视网膜的正中央出现了一团黑点,它以不可逆的姿态扩大,再扩大。最后宛若拉上灯绳的室内,眼前彻底变得昏暗。
恍若日夜流转,我干脆阖上双眼,在不可见的眼球深处,想象那面触不可及的大海。
近滩波动的白色浪花,湿润变黑的细细沙砾,以及冲上沙滩的、棱角被磨平的海螺贝壳。它们构成了画面的前半部分。
在脚下这座小小的沙滩。
远处,颜色相异的碧蓝海水,表面不时摇曳的点点光芒,像是有人正在播撒星星的碎片。我想象起老师与一名女孩赤脚迈入海水,弯下腰伸出手,共同捕捉星星的画面。
一个是伸手不可触及的星空,一个是俯身可以探触的大海。这便是当今的小说中,以海为主体的作品远比星空多的原因吗?
我觉得老师不会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创作。
海水的阻力使脚步沉重,走不稳路的女孩“啪”的一声落入水中,老师哭丧着脸,慌慌张张的迎上前去,原来是被脚下的海草绊倒。最后,老师干脆的将水草系成小小的花环,套在女孩的无名指上。
掀起又落下的海潮声,伴随两人的相视而笑,显得安静又美好。
这一定来是来自某处我未曾触及,日后希望能够触碰到的部分。
未知的画面并没有乱了寸脚,相反的,我留下了足够多的期待。舌尖舔舐着口腔内侧,细细品味画面背后的余韵。
除了接触到老师的文字以外,还从未有过脑内迸发画面的时刻。对于眼中阖上的画面,我感到奇怪的同时留有兴奋。这就是此刻正在我身边的老师,脑内正在构建的画面吗?我们情感中的某个部分,在此刻萌发出某种不可言喻的交织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踮起脚尖跃跃欲试。我伸出双手探向天空,希望与星空拉近一点距离。
可惜现在,我还是只名单纯的责编,并不擅长创作的方面。充其量只能起到马拉松中补水员的作用。对于从无到有的部分,只能大致的描绘轮廓,就好像剪纸的时候先将图案裁剪出笼统的圆,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完善细枝末节。
但我坚信我们间始终存在某种共性,接近的过程中感受到的画面,绝非只是简单的希冀。
我恋恋不舍的睁开双眼,恰在此时,老师右手的五根手指松弛下来。她在眼前缓缓的松开指缝,就好像一直等待我这名唯一的观众一样。
沙砾堆积的声音像棉被裹挟般的沉闷,与彼时氤氲肌肤的空气别无二致。
或许老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双眼,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手心。即使因阖上双眼而跳脱的时间内,我还是这么觉得。
她伸首探出的目光,恍若追寻时光沙漏中流逝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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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字,姑且是想为未来的新作中篇做宣传,如果大家能够喜欢就好了。希望这段文字,能在真正的白纸黑字上与你们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