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弥漫着一股细碎的冷香。由于和滑冰老师预定的时间还没到,他们只好先在练琴房消磨时间。
女孩百无聊赖地在黑白键上按下几个音符,使它们碰撞在一起,发出毫无韵律的一声。她乏味地叹了口气,合上琴盖、拉上防尘布,余光瞥见不远处坐在毛垫上看书的哥哥,走了过去。
“哥哥你在看什么?”她说。
男孩抬起头,眼里茫然依在。面对妹妹的询问,他不可避免的眼神躲闪了闪。那个夜晚的问题,他还没想好怎么做。
“这个。”他把书合上,封面展现给她看。
女孩看了看,说:“哦哦,这个啊。”
他轻“嗯”声,不再说话,将注意力放回到书本上。
女孩却走到他身旁坐下,背倚靠着他的手臂,那股细碎的冷香愈加浓郁。
女孩忽然说:“大人总是喜欢在一定年龄后,把自己的人生写成自传,然后在书中不断缅怀、惋惜……”
男孩再度把视线从书上移开,鼻子下意识捕抓、攫取那醉人的冷香。
他不解说:“我不是很懂。”
女孩说:“你那本书,它不应该被分到儿童读物的类别;它应该被分到16岁后看的类别。因为正常情况下的儿童根本不想知道作者的人生经历,他们更想要一间糖做的房子。”
男孩又看了看书,对她的话也分不清是赞同还是不赞同的“嗯”了声。至于她那不符合年龄的话,他也并没有感到多少惊异。似乎在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正常的。
女孩又说:“你最近……”不等她说完,房门在这时被打开,徐穆青走了进来。
女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鞋都不穿,白嫩的脚丫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响着,过去一把抱住了妈妈,脑袋蹭了蹭,随后仰起头露出一个笑脸。
徐穆青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说:“等久了吧?”
“嗯!”
徐穆青笑了笑,说:“待会儿穿好护具,要听老师的话。”
“好~”女孩有些不为意的应了声。
徐穆青朝不远处的男孩招了招手,示意过来。
男孩放下书,也小跑了过去,但他没有像妹妹一样抱住妈妈,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情。而是在半步远的地方,脸羞涩的红了起来。
徐穆青蹲下身子,把他们两个都抱住,在脸上各自亲了口,说:“哥哥待会也要注意,要听老师的话。”
男孩带着通红的脸颊,认真地说:“好!”
……
“爸爸你不滑吗?”男孩在椅子上穿戴好护具和冰鞋,对着一旁的父亲说出疑问。
杉晨曦摸了摸他的头,又指了指手上的相机,说:“爸爸要给你们拍照呢。”
“哦……”男孩有些闷闷地回了句,双手抓着椅沿边,踢踏起脚下那双有些重的冰鞋。
见他好像有心事,杉晨曦思索片刻,摆弄好相机,对着他,说:“来,看镜头。”
男孩听到声音,刚抬起头,就听相机清脆的‘咔嚓’一声,他这副闷闷的样子也随之被定格留下。
男孩愣了愣,皱起眉,有些不满爸爸的抓拍。
杉晨曦笑了笑,坐到儿子身边,又摸了摸他的头,说:“别生气,爸爸只是看你心情不太好,逗逗你。”
他继续说:“发生什么事了吗?爸爸能为你解决吗?”
男孩摇了摇头,表示没,加拒绝。他这个年纪已经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烦恼和秘密,他不想告诉别人,即使懊恼无比,但那也是自己的事情、隐私。
为了转移这个话题,男孩把目光放到不远处的妈妈身上,说:“妈妈她会滑。”
杉晨曦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强求。他说:“是的,她会滑。为了今天,她背着你们偷偷做了练习。”
“妈妈她好厉害。”我就做不到)掩去后半句的心声,男孩说。
徐穆青在这时投来视线,跟着滑了过来。她拉过儿子的双手,好看的瑞凤眼里晃着明亮亮的光,轻声说:“准备好了吗?”
男孩顿了顿,随后点头。
他被母亲那有力温凉的手牵起,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到:母亲那美丽的侧脸,伟岸的身躯,迎寒风飘来的栀子花香。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落到耳中的声音也本该略显嘈杂,可在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母亲牵着他手滑行的身影;耳里是心脏平稳跳动的安心感。那困扰他多日的忧愁,也短暂被忘却。
教滑冰的老师,是个27岁的年轻女性:身材修长,很有美感,嘴角总是挂着抹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是亲和。
男孩礼貌地向老师问了句好;老师点点头,也回了句好。
妹妹动作稍显笨拙的迈动着脚下的冰刀,很是高兴地说:“来得刚好。妈妈你们快看,我会滑了!”结果刚说完的下一秒,就摔倒在地,发出吃疼的“嘶~”倒吸凉气声。
徐穆青、老师顿时笑了起来,一旁心情多日悒郁的男孩,经过刚才和现在,也终于笑了出来。
徐穆青过去将女儿扶了起来,含着笑,关心问:“没事吧?”
女孩露出两排白粲粲的牙齿,说:“没事。”
老师说:“你第一次滑,不用太急,先找到平衡点,然后再……”
一旁的男孩听着老师细心的指导,脑子想的却是:妹妹多半是不会听的,她应该只会再摔倒一次或者两次就能完全掌握了。她总是这样。
女孩是除了指导的话外,其它什么都没听进去,反而眼中冒出几分狡黠,打断老师说:“老师,”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已经囊中之物,“您信不信我接下来不会再摔倒一次?”她是被爱浇灌长大的。
“你看!”男孩心中惊呼。果然是这样,一直都是那样,对别人来讲很困难的事,她只要稍微认真一下就能成功……不像他,还困在迷茫里。
徐穆青一手一边捏着女儿的脸,微嗔道:“不能对老师说这种话。”虽是嗔责,但语气里全是爱意。
老师也从微愣中回神,再次看向女孩那双澄澈狡黠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这双似澄澈到透进灵魂里的眼睛,让她先前愣住。
老师耐心说:“我信,因为老师以前也是这样的。”
女孩笑了笑,挣脱开母亲的玩弄,又将脸埋进母亲的身前,深呼吸气一口,说:“妈妈你等我一下,”又接着对老师说:“老师您看好了。”
见状,徐穆青和老师嘴角都流露出不同的无奈。
老师说:“小心点,就在这个范围练就好了。”
男孩心中自语:不是的……老师您还是低估她了。
于是接下来在男孩的视线内:女孩先是环视了一圈滑冰场,带着一点不稳起步,随后一点一点往前滑行,到目前为止都没什么问题,可女孩速度猛地开始加快,紧接着越来越快,一下子就拉开十几米。
老师后知后觉说:“慢点,会撞到人的!”
母亲则还是一脸无奈地看着,眼里丝毫不见担心。
女孩在冰场上从容的穿梭着,速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继续加快,时不时还做出几个舞蹈的动作。
女孩笑容灿烂,肢体动作起浮间愈加流畅优美。
可她似乎还不满足,她开始单脚滑、转圈、跳跃、抬腿、倒滑……
她的身体仿佛潜藏着一头贪婪的野兽,不知餍足的攫取对自己有营养的行为,若靠近些,你还能听到牠对你的低吼。
男孩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心中再度自问:自己能做到吗?
茫然再度漫上心间,脑海中又浮现那句:“我可以放弃。”
尽管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可男孩还是不甘心的选择迈动腿脚,试图像妹妹那样滑出去,但双腿仿佛压了两块无形的巨石,就算他使劲全身的力气都纹丝不动;一旁的老师反而先追了上去。
男孩有些朦胧地看着自己双腿,又试了试,发现还是一动不动,就像是被冻结在原地。
望着妹妹、老师越来越远的悠然身影,男孩想起妈妈说过他们之间的出生仅相差60秒,可这60秒为什么这么遥不可及?
“我可以放弃。”放弃的念头又在脑中响起,男孩咬着唇,低下头,他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上帝偏爱到几乎是无耻的给予了这个妹妹迄今人类涉及的所有领域选择权;她可以选择跳舞、钢琴、绘画、写作、游泳,粗暴点的,她还可以是格斗、击剑、爬山、拳击……祂给了她所有、所有。却连一个“也可以”都没给他留,甚至以防他怨恨,还把他“恨”的权利剥夺而去。
父母、老师把他教得太好了,这个妹妹也太好了,他根本做不到“恨”。
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看——场上第一次滑,仅摔倒一次,就无比流畅惬意滑行的,她绰约的身姿。
不仅如此,上帝还怕她在这俗世上被欺骗,又赋予了她优秀的领导力、观察力、判断力、直觉等等,她是一名天生的领导者。
既然这么珍爱,又为什么让她下来?
而他呢?他只不过是想往上走,实在不行让他维持也行啊,可为什么?
他这么做贪心了吗?对,他承认他是贪心了;从一开始的只想让妹妹看看他想做也能做;到真正站上讲台,拿到付出后收获的试卷,那一刻,他见识到不一样的风景,也迷恋上站在高处的风景。因为是这样惬意、愉悦。
他不知餍足的想继续往上爬,甚至还想要超越这个天才的妹妹一次,不,两次、许多次,于是他被惩罚了。
他被困在迷茫里:上不去的鸿沟,维持不住的现实,不愿下去的挣扎。
男孩忽然感觉胸口好闷,呼吸都是带刺的疼,他想说话,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整个人好像将要消匿在世上。强烈绝望和恐惧如同窥探已久的毒蛇,瞅准时机瞬间扼住他的咽喉,他用尽全力挣扎却最终只能呜咽的滴下一滴眼泪,紧接着落下第二滴、第三滴,可当他泪水如溃蚁之堤,再不受控制时,像是看他笑话般,那股绝望恐惧感又瞬间消失,只留下他无助的擦拭那不停歇的泪水。
他用力擦抹眼角的泪水,仅剩的自尊让他不想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于是仅剩的自尊又让他开始卑微地向神明哀求:我放弃了,我放弃了,求求你不要让我哭了。只要不让我哭,我做什么都行。我保证我不会再争了:第六、第七我都不要了,就算倒数也无所谓,只要不让我哭,只要不让她、妈妈、爸爸他们看到……
男孩想起看月亮那个夜晚,他早就该在那一刻放……一股熟悉的冷香传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下方出现一对白色的冰鞋。
是她!
他心中猛地一颤,闭上眼睛不敢面对她,下意识就想跑,也不管看不看得见。但就像是被看穿意图,他身子刚动就被一把抓住,按进怀里。
因为是刚远动完的缘故,她身上还带着热气,心脏也比平常鼓动得更快,发出的“砰砰”声,令人莫名安心;原本只是细碎的冷香,变得更为浓烈醇厚,就像一瓶酿制多年的美酒。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般,在他最难堪窘迫,在他向神明哀求的时候,她出现了。
男孩不再挣扎,似认命般,在她怀中发出绝望的啜泣声。
他宁愿被全世界的人看到这副样子,也不想被她在这种时候、这种方式看到还安慰。
她说:“没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从容,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中。
男孩身子颤了颤,活脱脱一只发抖的鹌鹑。
这时他听到她发出邀请:“哥哥,陪我滑一圈吧。”
男孩不敢违抗她,或者说,违抗“命运”。
他已经认命了,放弃了,所以他抬起头,以一种将近服从的渺小姿态,怯怯说:“我、我不会,”然后又怕她责怪般,快速补上一句:“对不起……”
他听到她发出一声风铃摇晃的悦耳轻笑,随后眼角被她温润的指腹轻抚,她对他很肯定地说:“不,哥哥。你会的,你一定会的。”
男孩不敢忤逆,俨然把她当做神明的象征,说:“我…试试……”
她说:“好,不过你得先睁开眼睛啊,哥哥;要是不想睁开也行,我带你滑,但是得先换一个姿势,现在这个不太方便。”
他听话地睁开眼睛,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含带笑意,澄澈到灵魂里的眼眸;她同样深邃的如同那晚裂开一道道通往宇宙的黑。
她见他呆呆的,笑了笑,边撩拨开汗湿沾在额间的碎发,边说:“哥哥你好像在怕我,是错觉吗?”
男孩回过神,低下头,黯然说:“没……”
她伸出手,说:“那我们走吧。抓紧我的手。在外面,要更加自然、平稳。”
男孩看着她伸出的手,犹豫一下,握了上去:很软、很凉、很有力。
“那走了。”她开始迈动腿脚,把腿夹成外八的男孩带动。
男孩心下一惊,顿时紧紧握着她的手,害怕就这样摔倒,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正平稳滑行着。往下看,腿无意识的滑动着。
她在这时转过头,露出两排白粲粲的牙齿,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他害怕而压低的身子直了直,不解地看向自己那双好像有过滑行记忆的腿,说:“我不知道……”
她给出了答案:“我们之前学过滑轮的,哥哥你忘了吗?虽然有点不一样,但也算异曲同工了。”
她这么一说,男孩顿时想了起来,滑动的动作也更加自然,但手还是不敢松开。
这时,他又听她说:“你最近好像有心事,可以告诉我吗?”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黯然说:“我最近有点迷茫,然后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说:“还有吗?”
他摇了摇头,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了。脑海里一直在徘徊那个放弃的声音,他现在也只想放弃……都不要了。
他们的身姿摇曳在冰场上,不少人投来目光。
她略微沉吟后,说:“首先,……”
不要!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强烈的抵触猛地冲上他的心间,像是在发出警铃。
她说:“哥哥你……”时间在这一刻好像慢了下来,他能清晰看到她嘴唇起合的每一个瞬间。他在惧怕她接下来的话。
“不要……我已经放弃了。”他在心中哀鸣,却发不出一声,只能看着她说:“来找到我吧。”
“哥哥你来找到我吧,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你;我就在你的眼前。”她用那双澄澈见底的眼眸如此说着。
他看着她,接近崩溃。
既然让他放弃,那为什么又让她来带领?可他没法拒绝,也分不清现在是梦还是现实,只是吐出一句:“好。”
他的语气不再有情感的起伏,只想解答几个疑问:“妈妈她会滑;她之前不会的,你不在意吗?”
她说:“不在意,因为我相信妈妈。虽然我不认为她什么都会,但在做一件事前,她肯定会去了解、研究、学习。既然她提出带我们一起滑冰,那她肯定会去学习,所以我也相信她。”
他又问:“你好像从来不迷茫,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们在滑行着,速度不慢,使周围的人褪去色彩,就像旧时代的电视机一样模糊,他的眼里此刻只有她的回答。
她讪笑了下,说:“哥哥啊,这个问题我可以有好多种回答,但我最喜欢的一种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做。”
她继续说:“虽然可能会有心口不一的情况,但我现在还没遇到过,所以暂且不做考虑。”
他愣住了,说:“那我们现在这算什么?”
她回道:“什么也不算,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见你好像在想什么懊恼的事,我就帮你。仅此而已。”
“我考不上你的高中,我更去不了你以后的大学,你会谈恋爱,结……”说到这,他忽地怔住,话题一转,“我是在做梦吗?”
她发出一阵笑声,说:“哥哥,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而我此刻正带你滑冰呢!”
……
徐穆青皱着眉,看着远处滑冰的两个孩子,本能的感到不对劲。她一开始见到女儿半道离开,去哥哥身边就觉得不对劲了,可她刚想滑过去,就见女儿带着儿子滑走。
身旁老师搭话说:“您女儿很有天赋,要是喜欢,可以在这上面继续深造。她……是不是还有学舞蹈?”她的脑中对那段追上女孩的记忆仍旧鲜明无比。
她是老师,也曾是选手,见过许多有天赋的,可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她想不出好的比喻。
那个时候她追上女孩,想让女孩慢点,也是爱才,可她却说:“为什么?”她用那双澄澈到灵魂深处的眸子注视着老师,问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一瞬间,她不由怔住,迟迟没有回应,等她再想回复时,却已经迟了。她的笑声响起,“来嘛,老师。陪我滑一圈吧。”她发出邀请,用那细嫩有力的小手抓住她的手,牵引主导着。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一时无法说明,只能任由她主导着,一直到半道,她像是看到什么,松开了她的手,往那个哥哥滑去。
徐穆青注意力已经都在那两个孩子身上,但出于礼貌,她还是说:“是的,她练过。她是成绩最好的那一队。”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对,可也同样告诉她不要跟上去。
远处的杉晨曦苦笑了下,手上的相机许久未拍下新的,心想:这可不能拍啊,要是让穆青事后看照片看到,估计又要责怪自己和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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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还差最后一小段,但还是先发吧。五千多字,不短了哈(⁄ ⁄•⁄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