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历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黄昏
数月来炮声隆隆的阵地突然间沉寂了下来。
一切的起因在于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提议。
教皇本笃十五世在12月7日向正在交战中的两国政府呼吁签订正式的休战协定,恳求他们“至少在天使歌咏之夜,让枪炮沉默下来”。
这项提案自然被两国严正回绝了,此刻他们的争辩重心正在于舒尔德市的惨剧该由谁负责。
但士兵们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首先是上万对峙的两军士兵默契地放下了武器,开始布置起圣诞树,准备起圣诞的晚餐。
没有人知道是哪名士兵最先这么做的,或是哪名基层指挥官率先下达的停火命令。
一公里防线的停战气氛立即感染了周边其它的防线,并且迅速扩散到整条海恩战线,数百万大军立即停止了射击。
同时在宝贵的停火期间,弗兰茨和凯泽莱希双方都派出小股无武装人员,将阵地前死亡士兵的遗体拖回战壕。
高级军官们感到不可思议,严厉地要求下属人员恢复射击。
但没有用,他们突然发现,下层军官们开始阳奉阴违,默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战争,至少圣诞期间的战争,完全脱离了高层的掌控。
二十四日夜,两军士兵一起唱起了圣诞颂歌,一起分享着抽起香烟,欣赏着各自家人的照片,甚至还在空地上踢起了足球——当然不是真正的足球,他们把空牛肉罐头瓶当足球踢。
圣诞节当日,据纪录片《最后一名弗兰茨士兵》中的士兵回忆说:“那天早上,周围死一般寂静,整个战地再也没有枪声。我们喊叫着,‘圣诞节快乐!’尽管没有人感觉到快乐,我们还是这样喊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场景,之后他们还会继续那种残酷的厮杀,兵戎相见,但至少这个圣诞,海恩无战事。
一篇匿名发表的帝国军士兵的书信中提到:“正如圣诞期间奇妙的战地场景所显示的那样,我们这边没人怀有深仇大恨,而在另一边,与我们作战的人也没有。”

All wars are civil wars, because all men are brothers. ——Francois·Fene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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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长笛打破夜空的沉静,通往帝都日耳曼尼亚的专列缓缓开起。
维芙申请了数月的假期终于批准下来了。
不是因为申请时间够长,不是因为圣诞将至。
她很明白,这是给她的......或许用封口费来形容比较恰当吧。
更重要的是,将她调离前线,防止她在军中散播谣言,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上层的这些手段她焉能不知?
呵呵......
“罢了,能批下来就好,”维芙只能轻轻感叹一下,安慰着自己,“正好是圣诞,休息一下吧。”
至于舒尔德市......
维芙握拳透掌,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之中,留下红艳艳的印痕。
虽然她看清了这阴霾,但她的话语不会迸发出闪电,来驱散这片幽暗,只会让自己被这种深晦裹入罢了。
说到底,她根本就是个帮凶啊。
为了苟全自己的性命而造下如此罪孽的家伙,究竟有什么资格去指斥上层的漆黑呢?
她终究只能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那个缄默的良夜。
晚安,维芙,好梦。
......
周遭是火光,冲天的火光。
有哀嚎、咒骂、苦求的声音缭绕不绝,维芙还能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仇视的眼神正盯视着她。
维芙感觉这座城市是如此的熟悉,就好似,令她寝不安席,食不知味的——舒尔德市。
如有一根弦被崩断,她恍然惊觉。
眼前极速飞来的是,那个让她浑身震颤的身影。
他握着那把她再熟悉不过的冲锋枪,眼中是喷薄而出的憎恨,使维芙的心神剧颤,惊惶胆寒。
他的嘴唇翕动,却是发出了犹如千千万万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带着一种冤魂索命的怨气,经久不息,不绝于耳。
“Willkommen in Schuld.”(欢迎来到舒尔德市)
......
维芙惊醒了。
周遭是冰冷的墙壁,本该在壁炉中跳动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屋内气温降得极低。
这一切却让维芙骤停的心跳回转了过来。
她现在正好好地待在参谋本部为每名王级分配的房子里。
这房子面积不大,地段也不甚优越,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在首都的范围内,本身价值还是有底线存在的。
对于维芙来说,至少她不用露宿街头了,这已经足够让她满足了。
她已经悄悄地造访过怀森浩斯了,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贫困。
虽然有她匿名寄回的款项支持着,但随着战事进一步对帝国经济造成负面影响,孤儿院能从社会方面得到的援助一降再降,同时部分的战争遗孤得不到妥善的安置,就会分散到各处的孤儿院去,哪怕只多一张吃饭的嘴,也又是一笔开支,所以怀森浩斯总体水平仍然只能算是勉强果腹。
面对如此现状,维芙并没有好的解决方法。能做的她已经都做了。若是孤儿院熬不过这个冬天......那就是命吧。
维芙的心里现在很乱,不想与他人再有所牵扯。像她这样的人,在暗中看一眼他们就好,否则只会连累了他们吧。
“呼,别想这些了,出去走走吧。”长叹出一口气,维芙轻声自语道。
现在正值圣诞夜,即便是有战时的宵禁令,也不能阻挡蜡烛燃尽的圣临花环宣告这个重要的节日到来,四处的圣诞树、屋外悬挂的彩带、红白相映的装饰带来的氛围依旧欢快。
哪怕......战争并未过去。
他们或许是觉得帝国在这场战役中占尽上风了吗?
‘帝国的内宣做得很好啊,呵呵。’维芙见到此景,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继续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少校的军衔章让她的路途畅通无阻,巡逻的士兵自然不会来自讨没趣。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或许该回家去?
念及此处,维芙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又似是被掐住了咽喉一般,难以呼吸。
家?
何处是家?
她刚刚决定与之断绝联系的孤儿院?那室如悬磬的房子?还是海恩战线?又或者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实验室?
苟以帝国之广,盘古之阔,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予她容身吗?
维芙迷惘地望向天际,想要质问上苍的苛刻,话到嘴边却又发不出声来了。
此时,不远处路边的房中闪烁着灯火,热闹不已,她隐约听见其中传出的圣诞颂歌。
定睛看去,那是一户正欢庆圣诞的人家,屋内屋外各种彩饰一应俱全,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维芙拼命地收敛起自己的气息,让自己融入这片皑皑的雪中。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夹杂着冰粒敲打着维芙的面庞,欲要卷走她体表为数不多的热量,使她不得不展开御寒术式。
她又小心翼翼地运转起探察和束声术式,感知着屋中的情况。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兴奋地绕着壁炉旁的圣诞枞树跑来跑去,每隔几分钟就要询问母亲:“妈咪,圣诞老人今晚会来的吧?”
他的母亲,一个有着一头柔顺金发的女人,总是耐心温柔地告诉他:“是的,宝贝,你是乖孩子,圣诞老人会给你想要的礼物的。”
“那爹地什么时候能回来呀。”男孩抬起眼眸,天真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我告诉过宝贝了哦,爹地呀,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了呢。”女人的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立刻被她掩饰了下去。
“欸,怎么这样嘛......”男孩带着失望垂下头去。
“没事的,宝贝,只要你快点长大的话,爹地可能就会回来哦。”
“真的?那我要快点长大!”男孩又雀跃起来了。
祖母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她无奈地摇摇头,便开始吆喝着让大家坐下享用晚宴。
男孩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落座后大快朵颐。
桌上正中间是腹里藏有甘笋、栗子,表皮焗烤得金黄流油的香蔬烤鸡,周围一圈是梅子布丁、干果馅饼、淋着酸奶油的土豆泥、烟气缭绕的热红酒、五颜六色的姜饼......
这在战时,绝对算得上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了。
晚餐之后的男孩仍然精力充沛,继续在家中跑来跳去,叫嚷着要圣诞老人快点来。
祖父看到男孩有活力自然是高兴的,但也不能放任他这样制造噪音,于是祖父招招手,将小男孩叫到身侧。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祖父轻声地为男孩读起了绘本故事。
孩子终究还是孩子,他很快就被故事吸引,安静了下来,暂时将刚刚还心心念念的圣诞老人抛诸脑后了。
老人慈祥地笑着,温和的声音环绕男孩耳畔,娓娓道来。
这是个童话故事,一般人光听开头就能知道结尾的那种。
公主被邪恶的巫婆抓走经受磨难,王子克服重重险阻拯救公主,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小男孩听得津津有味。
同样被故事吸引还有一个人。
维芙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也从没有人会给她讲故事。
即使这不是讲给她听的。
她突然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受。
于是她蹲了下去,抖落了身上的些许积雪,将身体蜷缩起来,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在害怕。
害怕自己的存在会打破这种温馨的氛围,害怕格格不入的自己会亵渎这样的画面,害怕卑鄙不堪的自己会玷辱美好的故事。
即使维芙其实在屋外,并没有人关注到她。
“不,不要去听了,这种......这种幼稚的故事,谁会因为这种故事而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啊。”她一遍一遍地告诫着自己,就像是陷入了怪圈一般,越是抑制自己的想法,就越是如同被蛊惑了一样,忍不住去想象,忍不住去遐妄。
如果有人来拯救她的话......
不,够了,不要再想下去了。
维芙呼出一口白气,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屋子,那似乎已经不再是一间房屋,而是一个魔盒。
她明知道这会动摇她的内心,摧毁她的意志,乃至最终导向她的死亡。
但她被吸引着,继续维持着探察,犹如飞蛾扑火。
男孩不知何时已经倚靠着祖父睡着了,祖父讲完一个故事,才听到了男孩均匀的呼吸声。
一旁的母亲宠溺地笑了笑,将男孩抱上床去,盖好被褥,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晚安,沃尔,好梦。”
忽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维芙的心头。
她狠狠地捂住胸口,像是被一支巨大的针筒插进胸腔,一点点抽空了她的内在。
针头揪住了她的心弦,再拔出的同时拖出了一些血淋淋的回忆。
维芙只是呆呆地蹲在那,环抱住自己的膝盖,似乎想要紧抱住自己,抵御那种彻骨的冰寒。
——直到太阳刚刚升起,沃尔睁开了双眼,他立刻欢跃起来,跑到了圣诞树旁,而后大喊了一声:“圣诞快乐!”
‘啊,是礼物啊,有人送给他的礼物。’不知何时,一宿已逝,维芙如梦初醒,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冲锋枪。
她注视着沃尔急不可耐地拉扯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维芙突然感觉男孩手中被撕裂的不是包装纸,而是她的心,在那儿破碎、摧毁,再把损坏的心脏植回胸膛,痛彻心扉。
礼物盒中是一个穿军服的士兵木偶,让沃尔欢呼起来:“好诶!圣诞老人万岁!我想要这个很久了,这下可以去给同学炫耀了!”
啊,原来,这才是正常的礼物里会送的东西吗。
维芙忽然觉得那支针筒并未离去,因为现在它又向她注入了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感——
嫉妒。
嫉妒男孩有照顾他、呵护他、深爱他的家人。
家人,是的,是家人。
那种会默默将她遮蔽在羽翼下的家人,会是温暖的港湾,让她能在任何时候幸福地依偎着的家人。
如果......如果她也有家人的话。
她是不是就不用自欺欺人地给自己送个不伦不类的礼物了?
她是不是就不用在海恩战线的地狱里挣扎了?
说到底,家人不会同意幼童被送上战场这样荒谬的事情的吧。
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接触到孤儿院的魔力测试吧。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的魔力天赋,不会有强制征召。
她可以像眼前这个孩子一样,普通地上学,普通地在圣诞节收获礼物,普通地听祖父给她讲故事......
“喂,你,干什么的?你......额,长官好!”
身旁传来的是一道陌生的男声,维芙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去,抖落了身上的雪,将少校级别的肩章露了出来。
看打扮,是日间巡逻的士兵吧。此刻他正站得笔直,惴惴不安地等候刚刚被他冒犯的长官的发落。
维芙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了。
士兵如蒙大赦,逃也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走了。
先前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维芙下意识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臂,使得白皙的臂上一片青紫,她却没感受到太多的疼痛。
是麻木了吗?
呵呵。
反倒该感谢刚刚那位把她拉回现实了呢。
终结这种妄念吧。
维芙感觉到有什么变得不同了,但她说不上来。
她想要哭泣吗?
或许吧。但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表现出死水一滩的平静。
维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片混沌之中回到自己的房子的,她只记得,那个圣诞的阳光,森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