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三举 更新时间:2022/6/8 16:13:34 字数:4702

大人,请别太惊讶。闯进您视野里,先让我说声抱歉吧,但也请您别轰我走,您看,现在正下着冷雨呢,多么令人惆怅啊。我不过是想躲会儿雨罢了。我没动任何财物,等雨停我就会走了。作为补偿,让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请别以为我要讲那些俗套的黑帮故事。有些人认为底层人的冒险就是黑手党、赌场、街头斗殴和偶尔的凶杀案。我对那些事情毫不在乎,最好别和我有任何关系。我对任何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有吸引力的事业都毫无兴趣,爱情是其中最令我讨厌的一个。如果你像我一样整天坐在夜晚的街头,你就会知道任何沉溺爱情的人唯一不爱的就是他们的对象,他们爱的只是恋爱本身。

我不在乎其他人,乐得自己独立地站在这个世界上,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在街道上流动。如果没有了街道,我们才真的会感到孤独。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像是凭空生出来的,前面什么也没有,后面什么也没有。但如果什么东西突然唤起过去的记忆,也会刺痛我的羞耻心。我与尤贝尔·乌尔里希的重逢就是其中一回。

事情要从我幼时开始说起。我们同在一所中学受教育,在同一个班里。那时他虽然是个心地善良、知识广博的孩子,却不善言谈,就连老师也隐隐有些畏惧同他说话。而我呢?我那时虽然同坏孩子们称兄道弟,现在也还是孤身一人。总之毕业不久,我离开9号城区到别的地方讨生活去了,再也没见过他。

三个月前,我在停车场的服务员职位黄了,这兴许因为我对开外国敞篷跑车的女人太不客气——那个冷漠的暗红头发的姑娘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可能是因为驾驶时发生的小差错。无论如何,这对我已是家常便饭,我总是想着天无绝人之路。但那时正是雨季,我一时竟再找不到愿意接受我的工作,看来我在这个城区已是臭名昭彰。

说来惭愧,我终于成了流浪汉,简直像一只落水狗。每天只能守在酒吧附近,靠掏醉鬼身上的钱过日子。在一天早晨,我在报刊亭看见了9区即将被废弃的消息,忽然起了回乡的念头。我用最后的钱置办了一套行头,搭上了最后一趟往9区的长途巴士。

巴士晚上开动。车上人很少,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边,往窗外看只能看到玻璃上的倒影,是另一侧座位上的年轻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到,却有种已为人妇的气质。一个中年男人把脸埋在她的大腿里,看上去像是病人,用大衣盖着身子,一动不动,女人用手给他挡住灯光。我看了很久。

在我们的城市里,废弃指的是坠入深渊里。人人都听过这样的故事:人们原本生活在一片原野上,被国王们像羊一样放牧着,他们执掌着毁坏生命的权力。到后来,一位伟大的神明被发现了,爱护生命的它创造了城市。当城市充满了整个世界之后,就像被什么追逐着似的,城市们开始不断上升,留下的空洞就形成了深渊。自那以后,我们就心怀着不知何时就会跌落的风险,生活在深渊之上的城市里。

长途巴士在桥头停下了,司机赶着我们下车,跨江大桥的另一头就是9区,现在已经不通车过去了。照顾男人的女人似乎与司机是熟识,她请求司机关照她在车行工作的弟弟。我步行上了桥,这座桥就像最后一根将9区拴住的锁链。桥的中间设了关卡,站岗的是一高一矮的两个穿警服男人。

“停停,现在谁都不能通过了!”矮的那个冲我喊。

“可是,威廉·伯恩斯,现在时间还没到。”高个子插嘴说。

“噢,是吗?”矮个的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说得对,潘乔·蒙赫,我的表总是慢一刻钟。但是,为了他们的生命着想——注意,这是一种官方表述——我们应该让他回去。”

“也许我们应该先问问这位小伙子是来做什么的。”

“噢,是的。那么,咳咳,你的名字。”

“劳里托·桑切斯。”我回答说。

“你来做什么?”

“回家看看。”

“什么时候出来?”

“我不知道,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好好,一切都齐备了。潘乔·蒙赫,你看,一切都应当被记录在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人会翻看那堆落了尘的卷宗,但一切都应当被记录在案。我们不是为了政府而记录,我们是为了更伟大的东西工作而获得了权力。”

“你是说神明?”高个的问。

“不,是为了真理!”矮个的趾高气昂地说。

“也许它们都差不多。”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矮个的赞同地说,又转过头来看我,“喂,你怎么还在这里?快点进去。”

“最近天气是不是变冷了?”我哈着寒气问。

“是从深渊里吹来的风。”高个的朝我笑了笑,“注意别着凉了。”

我通过了桥梁,越往里,越陷入迷离的雾中。9号城区是一个腐朽了、即将坠入深渊的城区。原本交织在一起的道路,就像被拆线的毛衣,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街道,有关9号城区的一切都交汇在这条街道上。

我通过政府的廉租公寓辨认出了水仙街。那里曾经是一片大型住宅区,原本住着的都是附近冶金工厂的工人,大部分是从南方来的移民。我出走的时候,工厂关闭、房屋拆迁,人们就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街上一家商家也没有。如今这条街道终于还是成为一片空寂的沙漠。

我找到了我的老家,门没有上锁。沙发上还留着一件格子衬衫,我把它抖擞抖擞,穿在了身上。餐厅里一张餐桌占了大半,在橱柜里还留着瓷杯,旁边的书架上摆着点小摆件。我也许就曾在这张餐桌上写作业。原本摆着沙发和电视机的地方只留下了印子。楼梯是光秃秃的水泥,楼上有卫生间和三个房间,大件的陈旧衣柜没有带走,还有一张太小的儿童床。

我走近衣柜,上面留着儿童的涂鸦画,那是我兄弟们曾经的杰作。我伸手碰到了衣柜的把手,要握上去的时候,门自己打开了。一群拥挤在一起的企鹅就像果冻一样从里面倾倒出来,我不断拔腿后退,它们用肚皮滑行着淹满了地面。我打开了门,它们从地上跃起来,前倾着身子随时要摔倒似的,挥动短小的翅膀维持平衡,飞快地迈动着双腿,从房间里跑了出去,有序地形成了一条队伍。

看来我的老家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企鹅占据了。我跟在它们的脚步后来到了街上,企鹅们在街道上趾高气昂的行走着,街道上有动物们探出头来看这幅光景,企鹅群里忽然发生了骚乱,一只野猫冲过来和企鹅们纠缠在一起,企鹅们叫着从它身边跑开了。我跟着企鹅的队列行进的时候,忽然听到后方有人靠近过来。

“它们是阿德利企鹅,你看,它们有着圆圆的眼睛。冬天的时候,它们在海洋里过冬,但是一到春天,它们就会来到陆地上的繁殖地。我还听说过它们用脚蹼来攻击人的事情,不过,它们现在看上去很友善。”

我回头正看见了微笑的尤贝尔·乌尔里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同过去一样:那副有些忧郁却真诚的笑容,眉毛粗硬,一头遗传自他母亲的浓密黄发颜色很淡,皮色在寒风里冻得发白,清瘦得像个少年人。他还留着那种沉于书中不善世事与过分认真的印象。

“你好,尤贝尔·乌尔里希。” 我同他打招呼。在小学的时候,我们曾一度关系亲密,但是到中学就彼此分开,不怎么交谈了。如同死去的记忆复活在眼前,我不知该怎么说话,也许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在过去,9区曾经是一片冻土,那时这里是企鹅们的最后一站。他们从海滩上岸,走过一条持续了千百年的道路,于此诞下自己的子嗣。后来,城市火热的心融化了这里,那条道路成为了街道。现在,一切都腐朽了,过去的风从深渊里面吹来,它们也一起回来了。”他说,“你好,桑切斯,好久不见。”

我们就像约好的一样,跟在企鹅的队伍后面。

“它们现在要去哪?”我问。

“繁育的季节过去之后,它们将回到南极。沿着这条坡道一直向下,就会到达街道的尽头,那里就是它们离开的海滩。”他说。

“你来很久了吗?”我正想开口问,他却先说到:“大家都曾经回来,但是当废弃的日子临近的时候,他们就都离开了。只剩下我还在等你。”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在做实习神官,要用写生本记录下街道衰落的图景。”

“神官是什么?你曾见过神明吗?”

“我还没有见过。但是我听说只要追求知识,迟早会见到神明的。”他紧接着快步走了起来,“连接街道的最后一座大桥也要断裂,这里就要跌落进深渊中了,但是还有时间。我们去看看街道的尽头吧。”

我跟着他走下坡道。实际上,我感觉不是自己在走动,而是街道自己在后退,在后退的景象中,我时常听到隐藏在街道石头中的生活音,从街道上不断有企鹅汇入,它们的背像石墨一样在光下熠熠生辉。也许是离深渊越来越近的原因,光线也一并地向后面退去,温柔的黑暗慢慢包裹住了我们,星星在天上闪耀着雪亮白光。

也许你会取笑我,但穿过了那条街道,不仅我的身体变成了少年,我的意识与心也变成了少年。

我被推到了街道尽头,走过海岸上的咖啡店,企鹅的队伍变成了长长的一串,它们在沙滩上留下满满脚印,在海潮边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有一只企鹅涉入海中。它伸长了脖子,等到海水没过它的胸口时,就一头扎进了水里,向远方游去,只能看见它偶尔露出海面的黑色背部。越来越多的企鹅跟在它身后,形成了一股黑色的浪潮,逆着海浪而去。星光落下来,它们好像驮着细沙般的星星在游动。

“我对企鹅十分着迷。”他说,打开了手中的写生本,我看见那上面有着整幅街道的地图,把那因为汇聚而显得混乱的街道图景都清晰地分开。他轻快地在海岸的地方画了一只漂亮企鹅。我被那上面三角形、四方形、闪电形与锁链型等各不相同的标记所吸引。

“快瞧,那是月光吗?”乌尔里希忽然说。

我扭头向海面上望去,只见在那黑暗的向海突出的岬角上,有一束光忽然亮起。那不是月光,那是一座白色灯塔的眼眸,白光扫过沙滩,扫过海中的企鹅们,扫过遥远的平静海面,扫向夜空。一艘船,一艘巨大的旧式桅杆帆船从岬角的另一边显示出了它的身影,原来那是指引它道路的灯。

“那不是月光,是启航的灯塔。是什么船在深渊里航行呢?”

我惊讶地说。乌尔里希认真凝视着那艘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努力想要看清那桅杆上挂着的旗帜,却忽然听到一声响彻了街道的钟声,我忽然明白,坠入深渊的时刻要到了。

“乌尔里希,最后的时刻到了,我们快些回去吧。”我想对乌尔里希说,但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当灯塔再次照过来的时候,我看见海面上有一艘小船,乌尔里希正在那上面,他不断地向那即将启航的大船靠近。

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头也不回,我走进海里,把裤子全部打湿了,当海水淹过我胸口的时候,我努力地在海中游动起来,苦咸的海水呛进了嘴里,衣服变得很重,我终于靠近了那艘小船。

“乌尔里希!”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终于回应了我,他趴在小船上,伸手把我拉上了小船,小船不住的摇晃。

我一边喘着气,一边问他:“那艘船是什么?”

“那是航行在深渊之中的幽灵船。我听说过,在深渊有非法航行的船只,他们在找寻着那些埋藏在深渊之中的东西。”

“我们要登上去看看吗?”

“可是,也许我们追不上它。有许多人想要抓住它,却一直被它逃脱。”

“它就在眼前了,我们一定能追上。只要我们一起行动。”

“好”乌尔里希对我点头。

我们拿着桨,拼命地划着小船,赶上了企鹅们,它们围在小船周围,带出的水流推着小船飞快地前进,我们越来越快,终于追上了大船。我们向船上摇桨呐喊,从船上抛下了绳梯,我们一起爬了上去。

我们累得瘫坐在甲板上,我往下看,看见小船被企鹅们裹挟着带到别的方向去了,我和乌尔里希一起向它们道别。我们看见甲板上有着数不清的人。有穿着棕黄色与绿色的褪色外套的中年水手们,他们看起来饱经风霜;有穿着不系扣西服彬彬有礼的诗人,也有穿着黑色大衣的贫困诗人;还有穿着工作服,一刻不停地翻动着手上文书的官吏。最醒目的是站在船后的船长,他身形瘦长,穿着没有光泽的皮夹克,内里是绿色的高领毛衣,脸上的胡茬没有刮干净,剃着寸板头,两撇粗且直的眉毛,流露着饱经历练而显得严肃的气质。

“抓住绳子!”船长大声喊,水手们一个个地跟着喊,抛出了绳子。我们和乘客们一起紧紧抓住了绳子,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听见一声巨大的断裂声,强烈的震动紧跟着袭来,从海底掀起了巨浪,幽灵船乘着海浪,将船头高高地翘了起来,我们都向船尾滑去,依靠着手中的绳子不被甩下,我紧紧抓住乌尔里希的手。而船长始终在他的位置,同船一起与海浪搏斗着。

“发生什么事了?”我大声问。

“我们坠入深渊里面了。”乌尔里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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