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越驶越快,我们明明只是在一直前进,却不知不觉地随着道路上升,当向后望的时候不得不俯视,海岸与灯塔都变得小小的,如同微缩景观一般。我忽然听到了汽笛声,抬头看去,一辆蒸汽列车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船的上方驶过,如同彗星一样,以比船更笔直、更快、更平稳的身姿向远处驶去了。
那是什么列车?当我想问乌尔里希的时候,乌尔里希向前指,说:“快看。”
我又向前看去,愈发多的列车以各种各样的轨迹超过了我们,我偶尔能透过窗户看见了里面的乘客,列车们就像流星雨一样光辉闪耀,但是它们都逐渐慢了下来,拉响了汽笛。我看见不断接近的前方,有着无数悬浮在空中的车站,列车与人们在这里暂歇,他们交错,然后新的人们又与新的列车一并驶去。
“那是什么?”我问。
“那是深渊车站。”乌尔里希说,“在深渊里工作的神官们,乘坐着深渊中的铁道,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去,他们在其中挖掘着过去的遗产,寻找神明的踪迹。”
“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比他们更遥远,更微小。”船长说。
船经过车站继续前进着,水面也变得越来越透明,虚幻得仿佛雾气,有时又发出五彩的迷人光晕,我们所走的不是任何一条列车的道路。在列车们分开的地方,浮现出无数发光的路标,那些路标有三角形、四方形、闪电形与锁链型……就和乌尔里希写生本里画的那些一样。
“我本来也会乘上这些列车,到深渊里面考察第三纪的化石。但是我太脆弱了,只能做一个实习的神官。”乌尔里希轻声说。
“我不明白,深渊是值得迷恋的地方吗?”我说。
他没做回答。我们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路标们,它们的种类繁多,如同都市中迷眼的霓虹灯一般,但是随着我们的前进,它们越来越黯淡,隐没在了雾中。不久,我们驶进了更深层的迷雾之中,只偶尔听得见列车的汽笛声。水面愈发虚幻了,就像随时可能坠入宇宙中似的。
“咦?”在虚幻的海面上,我看到了一个行走着的人,他不断地徘徊着,被我们超越过去,“那是谁?”
乌尔里希凑了过来,海上的行人又在远处出现了,他凝视着那人影,以震惊而且颤抖的语气说:“啊!那是哈里森博士。我在学院里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人人都将他视为下一位发现神明的神官,他想要重整整个深渊的秩序,可是他已消失多年。他竟然在此无助地徘徊!哎,他的道路在哪里呢?在他身边的是谁?那是他的老师们的幻影,他们都永远地被困在这深渊中了。哈里森博士!”
他呼唤着那人影,但那人影还是很快随着船的前进而消失了。
“那也许只是一道幻影。”我说。
他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船渐渐停了下来,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一动不动。我们似乎到达了绸带的尽头,抬头看,有无数的圆环与群星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之外,它们有序地运转着交错出无数的真理。船上所有人都屏息不动了,我和乌尔里希也不敢出声,我们仔细听着,从虚无的空间中,逐渐听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细细的低语声。
“我们等待什么?”我忍不住问。
“正确的时点就要到来了,为了这一刻我们已等待了许多年。”船长说。
“是什么即将到来?”
“嘘。”贫穷的诗人对我竖起了手指,“起风了,在风里的是诗的呢喃,诗之鸟要飞过了,看!”
大风袭过了我们,风中的呢喃幻化作了无尽的大雁与白鹭,从人们之间飞过,它们与船摩擦着,让船不断发出摇晃。它们汇聚成几条长队,就像通往天国的梯子一样,架向了遥远的圆环。船上的诗人们抛出了套索,不断地抓住那些流动着相同光彩的飞鸟,这些飞鸟们在诗人的驯服下仍然舒展着自己的双翼,它们围绕在船的周围,让船也变得像诗一般,比雾气更轻盈,比水面更清澈,我们被诗之鸟带着飞行起来。
“这些是谁的诗?”
“是汉娜·布莱恩所写的,是汉娜·布莱恩所被赠予的,它们都与汉娜·布莱恩有关。她是一名过去的诗人,也是那场灾难最近的目击者。因为她的丈夫正是唤醒了那位神明的神官。”
“它们将带我们到哪里?”
“在这些诗篇之中,隐藏着她真正的名字。因为那时的诗人们,将姓名也变成了诗的语句。只要用音韵、典故作为绳索,再用特殊的方法将它们分类,就能让它们揭露出那秘密的所在。”
“可是仅仅凭借名字,是不会通往任何地方的。”乌尔里希说。
我们随着飞鸟不断上升着,然而飞鸟们却逐渐丧失了方向,它们有着分歧,好像要飞往不同的地方,让船跟着它们不停打转。
“群星会为我们指引方向。”船长说。我们看见有人船长室里搬出了一台电报机。桌子上摆着无数的文件,官吏模样的人们正忙碌地整理着,又在纸上写下什么。船长在位子上坐下,带上了电报机的耳机,他接过官吏们为他递来的密文,在按键上敲击着,发出一段段电码。
“你们在做什么?”乌尔里希找到官吏空闲的时候问。
“你好,神官。”官吏对他表示了敬意,又指了指另外两个官吏,“我们在与星星通信。那些星星是像我们一样的官吏们所设立的,它们是宇宙中的灯塔。我们正就诗歌们所咏唱的四季时物,有序地向记录了气候史与地理志的星星们发出提问,等待它们给我们的指导。看,星星们在回答。”
我们靠着护栏向船的四周与上下看,到处都有星星以某种频率发出闪烁,它们都在回答着那小小的电报机所送出的电波,世界一时仿佛随我们而动。乌尔里希为此而着迷,就连我也一时间为这情景所震撼而说不出话来。船长却看也不看这幅景象,专注地听着电报的通信,手中的笔在纸上快速的记录着,当星星暗淡下来而重回沉默时,他站起来宣布:
“到达她心中的通路,已经敞开了。”
飞鸟重新变成了风,船借着风满帆前进着,一切似乎都令人踌躇满志。但是船上没有欢呼与雀跃,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气氛萦绕着,也许是风的原因吧。我忽然理解了,这股愁绪正是深渊的本质,这趟旅途的起因到目的都不会伴随欢笑。这不是一项事业。正如船长所说的,当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时,水面必须泛起涟漪。
怀着这样说不出口的心情,我们抵达了环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