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三举 更新时间:2022/6/8 16:15:46 字数:6373

当我们再次到海上的时候,刮起了大风,但我们还是在风浪将我们吞噬之前上了岸。天地晦暗,我们分辨不出是否已然日落。天空的散乱雨滴之中,我们望见的岛屿本身全都是古旧污黑的残破之物,仿佛这就是深渊的底部,而岛屿沿山体而布的城镇都是其沉淀的肮脏煞白之物。这里是否还有人生活呢?

我们越过沙滩,把小船拉到岸上,登上了石阶梯。在阶梯上,一个男人瘦削得如同他那厚重大衣的衣架,却仍在风雨中稻草人似的肃穆直立着,他一只手臂垂下,一只手臂指向山顶的修道院。

“门开过吗?”船长向那稻草人问。

男人只用那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船长越过他向上攀登了。

“请问你还要继续等待下去吗?”乌尔里希对稻草人问。

男人沉默不语。

“你是谁,又为什么守在这里呢?”我对稻草人问。

他仍然不回答。

我们沿着街道而上,穿着同稻草人一致的厚重大衣的人们零零落落地在屋旁注视着我们,他们就像是大海与风一类的无机物。在登上半山腰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修道院连绵不绝的钟声,似乎要唤醒沉睡者。“推开它!”路上遇见的女人忽然对我们说,她和所有注视着我们的人都一样。推开它!推开它!他们强烈的目光在说话。

冷杉与针枞粗狂的树干和枝条,杂乱无章地流落在台阶上,我们路过阴暗的森林与冰冷的风景,不由得因为寒冷而发抖。颤抖着的我们的呼吸节奏却与燃烧的篝火相似。我回头看,我们走过的漫长路程,都因为暴雨的水位上升而淹没,只剩下小岛在风雨中飘零。乌尔里希注视着黑暗中的街道上聚集的人们出了神。

“不要看他们,他们也不过是幻影。”船长说。

“她的丈夫,会在他们中间吗?”乌尔里希自言自语地说。

我看向了他,说:

“不会的,他一定在更深的地方,他们正是如此才只能一直等待着。我们也必须前进才行。”

他点点头,很快走到我前面去了。我听到前方的船长喊:

“走吧,得赶在黑暗把一切遮盖之前!”

我们登上了修道院。在修道院那拱劵大门上,绘画着受赐福的物品与圣人,然而包围着他们的却是数不清的异兽与恶魔——全身赤裸的**女人、两个相互撕扯的暴食者、烈焰中的囚犯、鹰身女妖、鬼怪的龙……他们的形态都像是许多种生命被加入熔炉中糅合而成的。

我们越过大门,穿过一道长廊,直抵教堂的门前。在这一历程中,我们始终被寄宿在柱子顶端、圆形拱顶与扶壁上的它们所包围着,它们庄严地聚集在一起,就像一片幽暗的森林。我们如同行过死荫的幽谷,一团困在我心头的昏暗压的我喘不过气,长久的跋涉带来的疲惫拖住我的腿,但我并不觉得畏惧,因为他在我的身旁。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刻画恶魔呢?”我问。

“它们在隐喻与寓言,传达着道德的训诫警示。”乌尔里希说。

“然而却成为了预言。”船长说。

我们都聚集在教堂的门前,这是一扇厚重的木门,怎么敲也没有人应,附耳在门上,听不见里头的一点声音。但当船长的双手要把它推开的时候,它就自然地打开了。我跟在乌尔里希身后走了进去。

室内的空间异乎寻常地宽阔,高远的穹隆使得抬头时如同仰望天空,一台巨大的管风琴悬挂在空中。教堂的左右是大片的中世纪彩画玻璃,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故事与意涵,只看到光如同在其中燃烧。在正对大门的教堂尽头,整面玻璃具有了光的性质,在光下的是青铜的圣母像,乌尔里希被那吸引了目光,圣母身下的讲坛上坐着一群神官,他们不像是神职人员,倒像是法官和他们的助手。从大门到讲坛的长椅上都坐满了人,他们争吵似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充斥了整个教堂。

“肃静!肃静!”讲坛上的黑衣神官一边敲着锤子,一边扯着衰老的声带喊着,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请入座。”我们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和别人挤在了一起。和我们同坐的人,都不同于先前我们所见的深渊的幻象们那般虚幻,他们身体中流动着思维与意志,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搏动。

“他们是谁?”我问乌尔里希,乌尔里希摇了摇头。

“那位神明曾在13号城区的人们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痕,即使它已经跌落了深渊,也使得他们无法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而为了逃脱他们身上的诅咒,13号城区的神官们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他们不得不侍奉在神明的残躯身边,就像微生物一样尝试消化掉它,为的只是让地上的人们能够忘却过去。我们所在的,正是他们进食的场所而已。”船长对我们说,周围的黑衣神官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自二十年前以来,我们的城区因被失败文化所分裂,人们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及其意义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读。”台上的法官说,“那段记忆直到现在也悬而未决,依旧会引发分歧和质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聚集在这里。在一切得以解决的那天真正到来之前,可以想见的是,正如我们是如何接过先辈的职责困守在这里,后代们将接替我们未竟的事业,蒙受如我们一般长久注视着深渊而带来的羞耻。为了不至于世代如此,我在此希望各位能够在对彼此的宽容与和解之心中,发表自己的意见,使得我们再次被统合起来。”

“自我反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你们自以为这就是高尚的吗!”一位神官站起来问,“你们还不明白?使得我们被来自过去的幽灵长久纠缠的,不是别的,正是城区间的共谋。如果一旦犯下错误就必须永远保持这份羞耻,那些自诩伟大的城区是如何将错误与伟大并行不悖的呢?事已至此,唯一能拯救我们的,只有国家的声望与尊重。”

“你在做什么?”另一位神官站起来冷哼着问,“你把你的情绪投射出来,要把自己等同于国家吗?作为政治的王朝与世家,你们不过将那看作是一次失败,从不曾真正注意其中有什么罪孽的元素,又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制造了怎样的断裂。你看不到人们是如何游离于你们之外的吗?道德如果不通过自我的赎罪与和平主义的交往,就无法获得恢复。”

“可是,你们又真正看向过去了吗?”第三位神官站了起来,他以冷静而哀切的口吻说,“当你们说和平主义的时候,却注意不与受害者们发生任何关系;当你们说忏悔的时候,却说的是以悲哀的心境忘身于自己的事业中。仇恨还会不断延续下去,你们不过是徒然期待能够有某个时刻,我们能一笑而忘却了所有仇恨。这是真实的吗?”

“你尽可以如何自以为高尚地批评所有人,你们又真正做成过什么呢?”

“这不正是因为,法庭的公平与正义并非是对所有人而言的吗!”

“就连分裂也是蓄谋已久的。”我听见船长以愤世妒俗的口气低声说,他站了起来,身上与所有神官都不同的大衣,在雨淋中颜色变得比平常更深,更沉重,他伸出双手,那模样一瞬让我回想起了那海岸上的稻草人,“在这个历史悠久的法庭上,从来未曾有受害者发出声音,这一切不过是虚伪!你们的一切争吵,不过是替其他人尽了思考的义务,事实就是,从来没有任何声音从这一教堂中传出。现在看着我吧,我们用双脚站在这里,要迫使你们认清我们的样子!”

他的站起在教堂里引起了巨大的嘈杂与骚乱,他们或震惊、或愤怒、或激动、或紧张。船长没有一副胜利者的模样,他显得孤寂又庄严肃穆,聚在我们身旁的神官们交头接耳,他们有的互相威胁,有的聚到跟前来想看清船长的样子,乌尔里希不忍看船长,撇过头去。

“肃静!肃静!”法官又敲着他的锤子,“未经许可的人不能够进入会场。卫兵,卫兵?”然而到处都没有卫兵,法官咳嗽了两声,和助手们商量了一会儿后,对船长说:“这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所有的审判都已经结束了,就连亲历者也早已在深渊中逝去,你究竟还想要渴求什么呢?难道你认为,整体所犯下的错误,能够被分解成每个人的罪行吗?”

船长低沉地说:

“你们正是如此排除了自身的罪恶的。我们所目睹的一切,只不过是社会工程中一个庞大的工作计划,人们不过是无限可分的过程上的一个点。只要人们无法看见因与果,作为无知者的人们就得以免罪了。

“一切都充斥着我们为之自豪的理性——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神明。在祂的统治下,就连道德也充满了怀疑,使其被理性重新组织起来。人们声称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生命得以焕发,又正是在这一旗帜下发生了最丑恶的事情。让我告诉你们吧,伟大与罪恶就是这样共存的!越是先进的地方,越是擅长于战争,越是将战争无害化地处理成了无限远端的东西,不仅是在他们自己看来,而且在他人看来也一样。

“神明!除了那位神明,我不要求任何东西。”

“正如先前所说,你的要求已经早已被满足了。神明已经被埋藏入深处,这是我们整个城市一同做的保证,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相信吗?我们无穷的反思正是对祂的枷锁。然而你们对我们的绝罚,已经使我们其中许多人难以承受了。你向我们找寻祂,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法官回应到。

“我看不到祂任何的收敛,我只看到祂正在我们城市中无限地伸张。你们所谓的埋藏,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一旦祂的侵犯曾经发生,它就永远扩展了我们思维的领域。直至今天,祂也在发生着。

“理性,这最伟大的神明,召唤了其他曾经寄宿在我们灵魂之中的精灵,使他们脱离了我们,依附着祂而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神明,神官们也随之日复一日地壮大。然而,低头看看吧,我们的灵魂被你们遗落在了地上。是你们使得我们赤裸地面对着侮辱与血腥。你们最感到愤怒的,其实是我把泥泞的双脚迈入这里,不是吗?我们整个城市都是这样的一个谎言。”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船长仿佛被抽掉了力气,他自己似乎也无法承受这句话。我不由得看向乌尔里希,他始终掩着自己的脸,周围吵闹哄哄,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

“您一直把两位神明混为一谈。但我要说,这仅仅只能说,那些恐怖的事物不过是利用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特点,它们看起来如此深刻的结合在一起,只是因为它们所寄生的土壤——我们城市就是如此形态而已。”法官以冷静的口吻说。

到这一时刻,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我感觉到他们谁也不能够说服谁。是的,一切就像我们踏进来前发生过成千上百次的那样:人们永远分裂着无法弥合,并且被一种毁灭彼此的冲动所把握。

时间好像在此刻开始延长,我看见船长缓慢地踏出一步,水手们缓慢地随着他站起来,神官像是刚发现这点,他们正缓缓地伸出手要朝他靠来。台上的法官们刚刚表露出慌乱的样子,他们微微将身子向后仰去,椅子迟缓地倒下来。我和乌尔里希坐在他们中间,在时空的夹缝中注视这一切的发生。

“作为仇恨的结果,只会诞生新的仇恨吗?”我问。

“这都是因为我们是一只笨蜘蛛。”

“蜘蛛?”

“是呀,我们的仇恨织成了一张有结构的网。即使它变得腐朽了,日夜沿着它生活的我们,就连走动的方式也变得和它完全吻合。到这时,我们再也结不成其他样子的网了。最后,我们始终只能同一张网上生活。”

我看见神官们终于到达了船员们身前,他们想要阻止前进,但都被船员们拨开海浪那样轻易地推开。一切就像水滴坠入湖面,缓缓地荡开。船长登上了通往台上的阶梯,但是阶梯就像有生命般不断地伸长,他离台上越来越远,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向上攀登,神官们就像潮水涌来。我们跟上了船长的步伐,轻易就跑到了他的身旁,他的眼中已经没有我们了。

“这会让一切美好吗?”

“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不得不这样做,多么悲哀啊。”

“嗯。因为这就是深渊之中呀。”

我们陪着船长不断向上,就像我们曾陪他扬帆、度过海洋、走过宽广的妇人心中、攀登阴影的山道……经历了无限风雨的他的眉毛上结起了霜,显得令人怜爱,他的面容不知不觉中变得苍老,我才发现他其实也有着像胆小鬼的地方。就连他身后的水手们,也被浪潮所淹没了,我们无法握紧他们的手,他们向上望的神情如此令人悲痛。我们推着船长向前,但是他似乎感受不到了,风雪灌入了他的耳中,捂住他的口鼻,他就像无法呼吸似的不停喘着气。

“走呀,已经是不远处了。”

我向上望,那尊神情慈悲的圣母像看起来那么近,她温柔地将一个女孩抱在怀中。那女孩就像点亮了这个世界似的,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富有色彩。但是船长的腿脚在离终点这一刻失去了它的活力,就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了。他定定地注视着前方,我们等待呀等待呀,好像过去了一百年,他仿佛变成了一棵树,仿佛变得比任何事物都要高,笼盖了整个世界。

“是帕多瓦啊。”

“帕多瓦?”

“嗯,他的名字一定是帕多瓦。”

我不知道乌尔里希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船长。乌尔里希拉了拉我,说:

“我们走吧,一定要到终点去。”

“嗯。”我点了点头。

我们轻快地登上台阶,到了台上,法官们看起来也已经等待我们很久了。他们也在岁月中变得苍老。他们将那女孩从圣母手中郑重地抱下来。

“可以吗?”乌尔里希问。

“这一切已经太久太久了。”法官说,“我们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困在这里的。我也想看见人们忘记自己,相互拥抱的样子。”

我们从他们手里接过了那女孩。她还是一个婴儿,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整张脸都挤在一起了。但是她是这样惹人怜爱,我将她抱在怀里,就连乌尔里希也悄悄地靠过来,用手指轻轻碰她的脸颊。当她抓住他的手指时,我们两个的心都颤动了。

我抬起头,法官们却不见了。圣母像如琥珀一般破碎,发出的声音比管弦乐还要动听。在碎片的洗礼中,我们原来又回到了小岛上,稻草人也消失不见了,风雨也消失了,远岸早就被海水没过了。我们处在寂静的**之中。我抱着孩子,低声说:

“这小家伙是谁呀。”

“一定是她的女儿。”乌尔里希说。

忽然有震动传来,一座岛屿从海面上升起。不,那不是岛屿,而是神明的胸膛,在那中间有着巨大的空洞。在一群白鸽飞过后,天放晴了,阳光明媚,就连通往胸膛的礁石道路也从海中升上来。

“那一定是她的丈夫。”我说。

乌尔里希点了点头,他说:“我们走吧。”

这一路上,真是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我此后是否还会有再见此番风景呢?也许这也并不重要。我感觉到了我们褪色的过去与磨砂的未来,它们是那么那么地长,但它们交错在一起,就构成了如此短暂的现在。我是处于“现在”之中的啊。

令我感到此刻与众不同的是什么?此刻我心中的感觉是什么?我无法将它言说出来。那又是由谁将它对我言说的呢?是这个世界吗?这个世界的一切表象,似乎都平凡无奇,但是它们似乎超越了自身,说出了无法言说之物。于是“现在”也超越了自身,“此刻”也就成为了永恒。

我是否也如乌尔里希一样思考了呢?我已经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怀着一种柔软而有节制的忧愁心境,我将孩子递给了乌尔里希。

“由你来抱着她吧,看啊,她抓着你的手不肯放开呢。”

乌尔里希温柔地接过了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我们一同走上了礁石道路,浪拍打在礁石上,溅湿了我们的裤脚。我们迈着相同的步伐,越走在路上,年岁越回到我们的身体,那种充盈在我身体中的东西,如今消失了。我们迈着相同的步伐,越走在路上,乌尔里希越离我而去,他牵着女孩。啊,她竟长成了这么美。我停下了步伐,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

乌尔里希回过头,看向了我。

“我已经不能再往前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一只愚笨的蜘蛛啊。”

乌尔里希的脸色变得煞白,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了怜惜。

“走吧,乌尔里希。请不要放开她的手。”

“劳里托·桑切斯。”他呼唤着我微不足道的名字,“不是这样的,你是比我伟大得多的人啊……”

“走吧,乌尔里希。”

我们长久地注视着。

时间是那么短暂。

直到他转身离去,消失在海雾中,我仿佛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话语,看见他的眼睛、他的心。一直宛若梦中而没有察觉,原来人间的春意已深。我醒来了,正坐在深渊的返程列车之中。

我望向车窗外。有交谈着的人群走入了车厢,两名神官坐在了我的对侧。他们礼貌地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向我搭话:

“您是从哪里回来的呢?”

“是不值一提的地方。”

“怎么会呢?这趟列车的前一站可是在很深的地方啊。”

“我并不是靠着自己到达那里的。”

神官看起来不太高兴,但也不再追问。

我仍旧看着窗外发呆,汽笛声唤起了疲倦感。我靠着车窗闭上了眼,列车是如此平稳。

就像船长所说的一样,我不过是地上贫乏的人。对我来说,那些辩论是如此艰深啊。我感受到了,其中流动着不仅是他们的,而且是那些我未曾谋面的伟大思考者们的思绪。我为那些深困在深渊中的人们感动,并将长久地为他们,也是为你而祈福。但是,我无法跟着你到那高处了。过去的网束缚住了我,我也不可能离它而去。因为,这不就是我们所称之为家乡的东西吗?

“快看,多不可思议啊。”

“这一定是最后一场了。”

我听到对座的神官在低声交谈,于是睁开了眼睛。车厢外,不知从何处有雪花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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