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最初,魔鬼行走于大地之上。
祂的身材高大,虽勉强带着人形,但那怪异扭曲的肢体与瘦长的躯干,却让祂更像一丛枯槁的白桦木。没有耳朵,眼睛发红如同焚烧,在祂开口时,可怖的利齿会在牙龈上宛如有生命一般舒展蠕动。
可魔鬼并不以怪物自居,祂总是盛装打扮,用丝绸制成的黑礼帽盖住头顶,拄着手杖,行走在闹市当中。祂不喜欢杀戮,除了…偶尔会吃掉几个前来冒犯的士兵,对于魔鬼而言,比起简单的吃与屠宰,祂更钟情于另一种更精致、更有格调的毁灭。
“我会实现一切你所能想到的渴望。”魔鬼常常这样说,“而你心中最爱的事物要交在我的手里,直到世界的末了。”
不断有人难以拒绝诱惑,向祂许下了愿望。国破家亡的王子重新建立了辉煌的帝国;逃出苦窑的奴隶成为了大地主;垂垂老矣的智者重新回到婴儿的年月……
魔鬼从不拒绝任何愿望,同样,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件应得之物。世间的“蜂蜜”消失了,一切被称为“点心”的事物也消散无踪,“书籍”、“刀剑”、“疆域”、“公主”、“拥抱”……这一切的概念与事物在被魔鬼夺走之后,就再也没人能寻找回来。
人因此害怕魔鬼和祂的诺言,总是朝着远离祂的地方逃去,拒绝听从祂的任何言语。自夺走“绘画”后,已经有九十九年没有人敢与魔鬼交易了。
但魔鬼并不在乎,他知道人的年月不过百年,终有一天,那些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拥抱”与“书籍”的孩子们会长大,他们会习惯这一切,并且遗忘魔鬼的可怕。祂有相当的耐心,可以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魔鬼在无人的旷野中等待着,好像一棵真正的枯白桦树般。忽然,祂的枝干摇晃,有人一头撞在了祂的脚上。
“对不起,先生——”那个人摘下自己小小的破帽子,向魔鬼致歉道。
“先生?”魔鬼咧开了嘴,挂着嘲讽般的笑,火炬般的眼睛上下扫视,打量眼前的人。
她只到魔鬼的膝盖高,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潲水味,让魔鬼都忍不住挪开了脚步。破旧的、不合身的麻布衣裳相当勉强的挂在身上,一只鞋子有洞,露着女孩的脚趾头,而另一只鞋子干脆不知所踪。
“是的,尊敬的先生。”女孩抬头,干净的脸庞朝向魔鬼,“能冒昧问您一句,这里是流奶之地吗?”
“不,从来不是。”魔鬼回答,并且饶有兴趣的看着女孩。
“他们说,朝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就能找到流奶之地。那里有丰饶的地和漫山的羊群。”女孩用手指着前方,正是魔鬼所在的方位,“没有疾病困苦,没有彼此厌恶的心,足够安放我有限的生命。”
“哈哈,哈哈哈哈。”魔鬼的笑声总是那么嘶哑,如同两块铁片互相割裂,“多可怜的孩子,孩童的心莹洁无瑕,便难梦见凶衅,又像懵懂的雏鸟,从未思想过丛林间的诡秘多诈*注1。因此,哪怕是一个最浅显、最荒谬的谎言,都能把她拖下深渊。”
女孩:“先生,我不明白,流奶之地离这里太远了吗?”
魔鬼:“就像永远那么远。”
女孩丢下手杖,坐在了魔鬼的阴影中,近乎于倒下。旷野白天的日头如同针刺般毒辣,夜晚的寒风又将变为刮骨钢刀,可她衣衫单薄,身上没有食物,也不携带水袋,十岁的孩子一个人在旷野中走出了那么远,即使此刻原路回返,也会栽倒在半路上。
魔鬼对此却非常高兴,这是祂九十九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害怕魔鬼,这样一个跌倒在生死边缘的女孩,没有任何不许愿望的理由。
魔鬼:“你毋需害怕,我将带给你大好的消息。我将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任何你能想到的,可以从口中说出的渴望,都将一字不落的变成切实可见的真实。若你开口向我求,我将使旷野顷刻变作那美好的流奶之地。”
魔鬼张开口,那可怖的利齿兴奋地抖动着,女孩却不害怕,反而伸手碰了碰祂的腿,温暖的掌心靠在魔鬼的白桦木般苍老起皱的皮肤上,眼睛却看向空处。
女孩:“我很愿意相信您的慷慨,先生。我想,您一定是位伟大的魔术师,”
“是的,我的魔术远超你能想象的一切,不仅如此,我还是一位博学的智者。”魔鬼优雅的抓下黑丝绸礼帽,向小女孩缓缓施礼,“这世间的一切都在我的思考当中,我甚至能说出你未曾拥有过的、每一位家人的名字。”
“现在,请说出你的渴求,我将使它在此地成真。”
“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跳跃在你心间、最真挚也最火热的爱意,你最为眷恋难舍的事物是什么?”
魔鬼满心期盼地等待着女孩许下愿望,岂知,女孩在听到魔鬼的诺言后,竟是蜷起了身子,抱着腿用小小的背影对着魔鬼。女孩肩膀微微颤抖,泪滴在污脏的脸庞上划出两道雪白的肉痕。
这样的突**况是魔鬼从未见过的,祂想要拍拍女孩的肩膀,劝她止住眼泪继续许愿。可魔鬼的肢体是为谋害、夺取、毁坏而生的,无法用那与指甲长成一体,如同钢锯般的手指去触碰于人,恐怕教她流血死去。
“抱歉先生。”女孩擦了擦脸,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说,“那片流奶之地才刚刚从我的心中毁去……”
“爱意当中常有壅蔽,不要为此在意。”魔鬼沉声道,如同焚烧的眼瞳悬在女孩面孔前,凝视着她的眼眸,“视力、光明、家人、吃食、休息……你总该要爱着些什么,对吗?”
“我生来不曾看到过世间的一切,只在别人的话语中听起什么是美好。”女孩抬起头,说着连魔鬼也没料想到的惆怅,“先生,它们在我眼中总是那样模糊混沌,我也从未想过最爱什么,您说您是一位博学的智者,我想听您向我讲述这个世界,也许在我未听过的故事里,能找到我的答案。”
这请求正好落入魔鬼的计谋,祂想,这个穷苦可怜的流浪儿,生来目盲的女子,还能爱些什么呢?她兴许专爱着施舍面包的妇人,城中遮雨的木棚,或是讨要来的烂叶子,夺走这些事物,也绝不会有人发出那使祂愉悦的痛苦悲鸣,也许,的确该向她展现一些真正值得毁去的事物。
顺带一说,魔鬼讨厌孩子,并且总是那么讨厌,孩童迷恋那些不同形状的小石子,喜欢在草地上追逐蜻蜓,爱对着阳光下的七彩泡泡散发幻想,他们总是爱着对世间全然没有意义的事情,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对食物、空气、以及父母怀着战战兢兢的感恩,从他们那里,总是难以夺去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但眼前的女孩却让魔鬼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伟大际遇。
“我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对了,太阳……”魔鬼坐在圆石上,偌大的影子荫覆在女孩身上,“那是一团永恒燃烧的烈焰,行走在很高很高、无法伸手碰到的地方。”
“太阳很棒吗?”女孩圆鼓鼓的眼睛看向空无一物的地方,满怀期待的问道。
“如果你见过太阳,你会像世界上的每个人一样喜欢他。”魔鬼斟酌着语句,用恢弘且威严的声调向女孩言说,“他每天要从地的东方升起,那时,从你目光所能及的最远方,不论是云朵、海洋、山野,都将变作一条金色的线,直到他高升于万物之上,直到你的掌心能触摸到光的温度时,那一道金色才会褪去。”
“我知道金子,太阳的金色与金子一样的宝贵吗?”
魔鬼迫切的想让女孩爱上太阳,夺走万物赖以生长,照耀凡人也照着他们先祖的日头,是何其大的灭绝——可女孩似乎对天上的大火球缺少兴致,马上问起了其他的事情。
“噢…那是当然,金色是温暖又张扬的色彩,他总是亮闪闪的,可以将人摆在众人的眼中,像握在掌心的玻璃片,不过,我希望你能更爱金子一些。”
女孩却马上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金子是施予别人时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我心中最爱的是金子,我能用它换来什么呢?”
“好吧,姑娘……”没能得到富商与贵族们撕心裂肺哀嚎的魔鬼,只能重新思考要讲的故事,“我想你一定听过大海,沿着奔流的江河走到尽头,那一块比天空更深邃的蓝色就是大海。”
“大海是不用眼睛去看,也能喜欢上的东西,你会先遇到清凉的、咸咸的海风,从航行数万里才能抵达的彼岸吹来,揉过你的发梢,又向永无止境的远方吹去。再将你小小的手掌浸在永恒不休的浪潮里,抚摸浪花卷起的泡沫,这个沛然巨物用眼看不尽,用言语诉说不清,人的指尖却能触碰他的韵律,带来奇妙的隽永。”
女孩若有所感的伸出五指,轻轻触碰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似是在想象魔鬼话语中的大海。魔鬼殷切地等着女孩开口,忍不住想要看到大海蒸空,万物枯竭的场景,祂接着向女孩讲道:
“人类用上好的柚木打造龙骨,托载千吨重的舰船在大海上航行,那些漂浮在浪尖上的城堡里住着许多生于陆地,却注定死于大海的人。这听起来很奇怪,可大海就是那么美丽,浩瀚,富有,以至有那么多人将他当做可以依赖一生的母亲,这听起来最像“爱”了,是吧?”
女孩沉浸在魔鬼那些诱人话语里的种种,心中憧憬起那些航行在一片蓝色上的城堡,这美丽而富有、可以终此一生的所在,像极了城里孩子口中的“流奶之地”。可伴随着憧憬,一种无法由说的愁苦又在心中发芽。
“呐,可敬的先生。”
“请说。”
“在能够看见的人眼中,什么是最美的东西呢?”
魔鬼哑然片刻,随即向女孩回答道:“人类眼中的美并不尽然,也许,他们都觉得自己所爱的东西最美。”
“但既然你需要答案,那么…花。”
“花?”
“人类有限的言辞无法形容眼见的万物,他们总是将已认知的各样事物抽离,用来形容、定义看见的新事物。”魔鬼向女孩仔细的描述道,“盛开在大地上的花朵,最常用来描述诸般美好,它有数不清的形制,用不同的色彩染成各种模样。”
魔鬼用指背托起女孩的手,一朵无名的野花落在女孩掌心间。微风拂过,花瓣轻轻震动,被风卷着向上。女孩却用指尖困住了它,任凭花朵在手心里飘摇。
“正因如此,你不必亲眼看见花的模样,只要倾你所能去想象美好就足够了,因着它的无限,你心中的花必盛开在世上。”
在无声息间,旷野已迎来黄昏,荒芜空旷的戈壁里只有魔鬼的影子,被茶色的落日映着,不断拖长到地平线。女孩松开了掌心的花,风将花瓣卷散飘向远方,她张开的手掌仍然不动。
“请给我一朵最美的花,要用太阳的金色做花蕊,大海的蓝色做花瓣,它的形制要如我心中想象的一切美好,像流奶之地一样被幸福充满。”
“一朵花?我可以给你完好的眼睛,乃至世上一切的财富与……”
“是的先生,我想要一朵最美的花——”
魔鬼从未实现过这样的愿望,当然,祂早已习惯各样离奇的渴求,仅仅一个念头,那朵不存在于世上的奇特花朵就出现在祂手中。魔鬼用钢锯般的畸形手指夹住花枝,费尽全力不去折断这朵仅有的造物。
花朵落在女孩的手中,她露出笑容,像太阳从东方初升时的金黄璀璨,像江河尽头那比天空深邃的蓝。女孩将那朵花高举过自己的头顶,对着空无一物的所在,送出自己用最爱之物换来的美好。
女孩没有走出旷野,也再没人见过魔鬼,祂从世上所夺走的一切尽数回到原处,不再因某人的心愿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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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台词改编自莎士比亚《鲁克丽丝受辱记》中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