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巅峰系列赛事?简直是胡闹!”钢铁洪流掐着通知单,指甲把那白纸的一角抠破了一个洞,“这什么意思?下个月开马劵,年末搞这种强度的赛事,以赛代练吗?把这些孩子当成什么了?提款机吗?”
“啪!!————”
通知单被狠狠甩在地上,甚至短时间里和地砖紧密贴合产生了负压,钢铁洪流好不容易才把它从地上扒下来,随后又是“啪”的拍在桌子上。
“老师消消气,哎呀,没什么大事的。”红枫在一边劝到,却被钢铁洪流回瞪了一眼。
“烈火红枫同志,你知道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们最纯粹的运动变成了操控者的赌局!你们从堂堂正正的人变成了代码,数字,畜生!”
“呃,老师,我是马娘......”
“我说的不是生物学上的人,同志!你马上就去看看其他队伍里的人,看看她们的训练员对赏金是以前的二八开还是现在的四六开!你看看现在赛制直接和工薪挂钩后训练员和担当之间还有什么友谊?只剩下农奴的契约!再看看外头的人吧烈火红枫同志,看看那些买这彩票的人是怎么走向毁灭的!”
烈火红枫暗自庆幸,自己当初真没有看错人,钢铁洪流断然不会如其他训练员一样和她仅依靠冷冰冰的契约过活,但钢铁洪流接下来的话则给她的窃喜狠狠浇了盆冷水。
“你觉得以后还会有光明正大的比赛了吗?没准哪一天你就会被谁挤占了该有的成绩呢?”钢铁洪流喝了口热水,愤愤地说:“你要做好准备,不论是赛前,赛中还是赛后。要有所堤防了!”
“你是说,我可能会被潜规则咯?”
“我不管你们现在把它称作什么,对!就是这个意思。”钢铁洪流严肃地双手交叉抵颚,她的耳朵直直地背朝后方。
“你现在要做的,是不给他们任何可以操作的机会。我最多帮你尽力扫清赛前赛后可能的障碍,可比赛时就要靠你自己了。”
“自己喝的水一定要自己保存好了,离开身边过后回来喝水要把杯子里头的倒掉,多洗几遍再换新的,不要和任何人有肢体接触,远离一切尖锐的东西......”钢铁洪流细细吩咐着注意事项,待她全部说完后,她停了停,随后说:“记住了吗?过会直接去训练场,我去接个新人,你认识的。”
红枫应和着,等她悠哉悠哉地散步到训练场上时,钢铁洪流带着刚刚出院的铁鸟傲天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什么速度?红枫又低估了导师的执行力,一溜小跑过去挨了一顿责备。钢铁洪流清了清嗓子,向她正式介绍新入队的这名成员。
“这位就是铁鸟傲天同学了,你们年轻人以后要多多交流。呐,这位是烈火红枫同学——”
红枫面对着这位新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左手别再背后,伸出右手面带微笑地说:“我叫烈火红枫,初次正式相遇,以后请多包涵。”随后,她抬眼正视着铁鸟傲天的面庞——
不得不说,经过一个多月的恢复,她的面色红润了不少,身上的淤青也近乎完全消散了,仅留下浅浅的如水蜜桃印渍一般的淡红色。与刚刚出道的烈火红枫不同,铁鸟傲天已经在地方赛上奔跑了一年多,短暂的康复训练后,她终于在千明代表(实际上是鲁铎象征)的帮助下重返久违的绿茵场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她做梦都不敢妄想的中央。
是的,在这座代表着日本最高级别的赛马娘学府中,已然不见了地方上坑坑洼洼的跑道和锈迹斑斑的器材。虽然她在那里还保有一丝甘甜的回忆,不过面对如此开阔明亮的景致,那点点的记忆相较于当下的兴奋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被脑海中报复性的痛苦回忆所反制,进而更对眼前的机遇产生强烈的渴望和珍视。
红枫很热情,尽管铁鸟傲天好像仍沉浸在偌大的校园中无法自拔,她仍然领着她逛了一圈,指指这个指指那个,念念有词地介绍着,铁鸟傲天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随后,她们绕了一大圈回到训练场上。
“知道你的情况后,铁鸟傲天告诉我,说她很想和你一起跑上一回,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钢铁洪流笑着问道。红枫转头看向铁鸟傲天,她埋下头微微一笑。
“为什么选我呢?”
“我们队里只有你啊。”
......行吧,原来是莫得选择。罢了罢了。
“行,直接上跑道!”红枫一脱上衣,扳了扳手指,快速地过了一遍准备动作。她听说过铁鸟傲天是地方赛上一骑绝尘的出色选手。加上想给新队员留一个好印象,她不敢大意。
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实际上很紧张对吧?
铁鸟傲天,无论在何时,何处,面对赛场上的对手,总是一如既往地警惕。相比于成天乐呵乐呵的红枫,她总是谨慎地观察着每一个跑道上的对手。
那是刻在骨子上的本能,是她的护身符。
她忘不了一年前在地方赛上出道战时的伤疤,每每忆及此事,她的脚跟总是隐隐作痛。
出色的选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表情。
任何有意无意的动作都会暴露内心的真实——譬如红枫下意识地扯了扯衣摆,把它束进裤子。这是防止它在比赛的时候灌风,显然红枫忽视了自己本能的为了追求胜利的下意识举动。
她走到跑道前,不紧不慢地热身,然后前脚抵着白线,浑身的肌肉都如同久久悬挂在空中的斧刃一般,静候着劈砍下去的瞬间。
钢铁洪流举着发令枪,跑道的一侧是眼中吞吐着烈焰的赤色浪潮,另一侧是积压着暴风雨的深蓝色大洋——三分钟前仍在谈笑风生的同学,此刻却如同战壕上对垒的敌奕,同样地紧绷着,亢奋着。
她能看见少女微微颤动的小腿,跑鞋碾压在草皮上,榨出青草的芳香。
露水凝结在半空,阳光透过云层。臂膀上的汗液熠熠生辉。
“砰——”
是久违的巨斧剁在坚硬的排骨上发出的脆响,是乌云中积蓄已久的雨水瓢泼而下,是青黑色的闪电划过五月的烈阳——几乎与枪响同时,两道黑色的残影箭一样射向远方。
两个人的决赛和一般的锦标赛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需要把控全局,不需要揣测众多对手的战略,甚至不需要区分对手的跑法——要么你上前,要么她上前,就这么简单粗暴。
铁鸟翱天的心里想的和自己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扳倒对方。
十八人的比赛中,因为忌惮其它选手各自的实力和战术,对于体力的把控是极其精准且随机应变的,往往会发生的事,就是选手彼此之间陷入循环往复的猜疑链,相互掣肘而将整个队伍的节奏把握在一个大差不差的水平。
可一旦对手仅剩下一人,所有的战术好像立刻就全部从她脑海里烟消云散了。
她是逃马,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她知道自己和一般先行序盘的差距,但今天她的成见被铁鸟翱天无情地击破。
咬得好紧!
她的余光瞥见红白运动服的剪影,就在她视野所能及的边缘如同小轩窗外的竹叶一样时隐时现。
欲擒故纵的,既是自己,也是对手。
烈火红枫是不想先自乱阵脚地无谋大逃的,不,此时此刻,她应该立刻忘记所谓逃先差追的脚质区别。她没有领先铁鸟翱天太多,可即使如此,她依然花上了至少七八成的力气来维持三四个马身不到的差距。
赛程是两千米,这同时限制了她的最高时速——她能够在一千六百米的舞台上绽放最终知道的末脚,但倘若她在两千米的前头就如此逃下去的话,结局必定是落得力竭失速。
她在用仅仅比自己冲刺时低两档的速度奔跑,不过勉强保持住微弱的优势。
可那家伙貌似还没有感到自己一样的吃力。
我应该多整点耐力训练的!烈火红枫有些后悔,更糟糕的是作为领跑的自己承受了完全的风阻,而那家伙已经渐渐跑到了她的正后方,借了尾流的光,她跑得更加省力了。
烈火红枫好像能看见身后铁鸟翱天嘴角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
可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得立刻调整战术,立刻!
极致地追求速度的后果,是爆发力的稍稍欠缺。是啊,以短距离爆裂起步的A1方程式为例,其极速是不及世界顶流的兰博基尼或布加迪的。
不幸的是,烈火红枫就是那辆油耗大而加速慢的布加迪奇隆,她可以再挂一档冲上前去,但是撑不了多久。
而若是暂时减速那更是必死的局面,对方的体力和爆发力都优生于己,如果放弃目前仅剩的优势,那么,烈火红枫这么想着,自己输得就比现在还难看了!
是的,她几乎是马上就接受了自己“很可能会输”的预设结局。
两个人的比赛,追差的优势就会立刻显现出来,而先行相比于大逃的优势也会有所表现——逃马是最不沾光的选手。
有本事你往旁边偏一点吃风阻啊!
有本事你也尝一尝领跑的滋味?可恶!明明知道大逃的跑法在双人对决中占据劣势,为什么我要应战?
他奶奶的,简直是霸王条款!我作为耐力弱,爆发力弱的一方,却还要承受来自大自然更多的压力!
是的,她能感受到铁鸟翱天挥舞的手臂带起的气旋拂过自己的尾巴。她整个大腿根子一凉,竭力遏制住了打冷颤的冲动。
没有三马身了。
“嗒,嗒,嗒,嗒嗒......”
像审判的钟声,像导弹的倒计时,像一次又一次震耳欲聋的锤击,敲打在她心门脆弱的壁垒上,赤红的钢铁烙在心头,一片一片支离破碎的期冀在袅袅余音中旋转着落地,发出一声叹息。
太阳底下,闪着银光的栏杆上,与红枫脚步平行的地方,她看见两个红白身影之间的距离是如此 绝望不可逆地缩小着。
已经一千米过去了。
烈火红枫,从来不是等闲之辈,自己是国家队公派留学的选手,是从人堆里爬出来的,代表着现阶段东方大陆的最高天赋。
现在被一个地方来的逼得犹如猪狗。
她承认,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很狼狈,自己引以为傲的速度,在更高的选手眼中不足挂齿。
是的,烈火红枫想到了很多,她的脑海里闪过了背负的使命和自身的荣耀,这从铁鸟翱天的角度是显得如此可笑可悲。
毕竟,铁鸟翱天还没有完全跑得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换句话说,伤痛初愈的她,无法不假顾及地只有奔跑下去。
铁鸟翱天的心理是平静的,她享受着追逐的过程,她纯粹地呼吸着久违的,赛场上的,浸润在金色的阳光,沐浴在泥土芬芳中的新鲜空气,她的双腿好像闲置的机器重新磨拭了斑斑的锈迹,注入了润滑油和崭新齿轮一样,一张一舒之间,尽是酸胀的肌肉呼唤着,嘶吼着要褪去久驻的蛛网和灰尘。是的,铁鸟翱天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焕然一新了。
这是重生的喜悦,是对纯粹的奔跑的痴情。
正如她所言,谁来与她一同奔跑,其实并不重要。
她没有竞争对手,没有目标,没有压力,没有伤病,没有背负,她就是那个重获自由的她,就是那个心底渴望着日光和青草的纯净少女。
有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赛轮盖地草原最广阔的天宇之间,与羚羊和狮子一同,沿着波澜壮阔的尼罗河一路北上,在地平线的今天追逐着落日的余晖。
她欣喜着,感恩着自己,感恩着善良的钢铁洪流女士,感恩着赛场赋予她重新融入的机会,她要忘记呼吸和冲刺了,她已经将形骸化为了赛道的一部分,她随着律动的青草起伏着,变成赛场上的一支无言的颂歌,歌唱着幸福。
烈火红枫稍稍扭头,不用侧目,铁鸟翱天的侧脸就映入眼帘。
她期待,看见她洋洋得意的样子——
铁鸟翱天笑着,眼睛不知道注视着赛道上方的哪里,笑得像个新生的婴儿。
怎么会?
烈火红枫转过脸来,看见铁鸟翱天深邃的瞳孔,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是的,你所一直疲于训练的,麻木的,曾经也是她所麻木的。
但唯有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她感恩绿茵场的所有所有,烈火红枫所渴求的不是她的目标,烈火红枫所忽视的,则是她的一切。
她噙着眼泪,仰着头,放生欢呼......
红枫似乎在一刹那之间,恍恍惚惚地明白了。
自己是输的如此得彻底。
输得如此得心服口服。
一马身,二马身,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而铁鸟翱天却越跑越轻松。
哪有什么压迫感呢,又有谁要压迫她了呢?
虽然现在肯定是追不上了......腿已经酸得不成样子了,喉咙里也有了血腥味。
可还是一往无前地向前,一如既往地冲刺着。
为什么要冲刺呢?
为什么要冲刺?
我已经必输无疑了。
是的,她看见了输赢之上的东西,面子之上的东西。
她早就明白的东西,在出道战时她就领悟的东西,现在却在末盘才重拾。
为什么要奔跑呢?
为什么要奔跑?
难道我一出生的价值,就只有通过击败别人,将她打倒才能体现么?
我难道脱离了胜负就失去了价值吗?
不!
不!!
不!!!
我为什么奔跑?
我已然知晓了答案。
烈火红枫抬起头,因力竭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的笑容。
朝着终点的方向,她张开双臂......
“三秒整。”钢铁洪流对着静静擦汗的铁鸟翱天赞许地点点头。
“啊.......”红枫不禁张大了嘴巴——她还是感觉不出来差距有这么大。
卧槽,气都不喘一下,什么贵物?
心态固然能够端平,但对手傲人的表现却还是引起红枫不由自主的惊叹。
赞许的最高境界,是口吐芬芳。是的,礼貌的肯定不一定代表着心服口服,但第一时间下意识脱口的那句优美文字不会骗人。
“哇,你...你....”红枫拖着僵硬的身子走到铁鸟翱天前面,脑子里刚还琢磨着的一大串话却如她的汗渍一样蒸发在阳光里了,“你跑得真快。”
或许,这就是她表达敬佩的方式吧。总之,铁鸟翱天礼貌地收下了。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红枫很快习惯了这个心思缜密,作风成熟的队友。尽管在她一丝不苟地把每一组训练动作都贯彻到了极致,促使红枫不太好意思像以往一样摸鱼。不过幸好自己摊上这么一位导师,她对红枫和铁鸟翱天训练的总量是因人而异的,几天后,两人之间就不存在什么内卷一说了,在红枫练习耐力长跑时,铁鸟翱天就一个人静静在游泳馆里仰泳。
“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好胜心强,你又老是容易赌气上头,所以你们暂时不能放在一起训练。我主要是担心你不听指挥跟着她的节奏反而把你自己的动作和节奏带走了样。”
导师不愧是特雷森第一反卷斗士。
“你们的赛程安排也不一样,铁鸟翱天,我遵循你的意愿,走经典三冠的道路;而你,烈火红枫,你对经典三冠,秋三冠什么的不感兴趣,你一心要准备奥运,那么我也按照你的意思。这样你们的比赛也基本上是窜开的。”钢铁洪流左手压着牛皮纸,右手握着钢笔把字写得苍劲有力,“喏,这是你们的安排,红枫,你要好好准备一下你在HK的比赛,这是你第一次在国际上亮相,尽力而为就行。”
“铁鸟翱天的任务,是调整状态直至最佳,所以短期内要根据你的实际情况来,不要勉强。”
“我说清楚没有?”“嗯。”“行。”钢铁洪流一挥手,两个姑娘就麻溜地跑出了房间,在其它队伍成员羡慕的眼神中跑向食堂。
“等等!”两人前脚刚出门,后脚就被以更快速度冲到门口的钢铁洪流喊住了。红枫不情愿地耷拉着耳朵转回身。
远处的Spica队伍里传来嬉笑声。
“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位成员了,按照学校的规定,我们要正式组建队伍了。”
也是,还好不是加练。红枫舒了口气,觉得魂又回来了。
“所以,有哪些工作?”
“姑娘们,坐下。”钢铁洪流搬来两张凳子,待二人就做,她摊开下发的资料,“首先,我们要给队伍想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