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我们的文明正在逐步走向衰退,而大多数的人甚至连我们身处在怎样的一个文明这件事本身都不曾理解。
这是我们作为拉斯诺夫人被教导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些矮人的氏族们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信奉的唯一大义。
众所周知,一个具备感情与智慧的‘人’必然会生活在某种秩序之中,没有任何例外存在。
即便那秩序的前提是吞噬其他的秩序,那也无外乎是秩序的一种,所谓改变不过是俗人们掩饰自己无知与贪婪的借口。
那么矮人们坚信的秩序是什么?
是遥不可及的力量、是崇高的和谐、是美好的未来、亦或是赤裸裸的欲望......都不是。
矮人族信奉的唯一准则为历史,他们从未向那些神灵祈祷过,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永远潜藏着对历史的敬畏。
正是因为这份矜持与不知变通,矮人族才在那残酷的阿特拉斯大战之后成为了唯一没有经历衰退的古灵分支。
即便是在这一刻矮人族永恒的领导者,凯旋王米姆也在率领着数以亿计的混沌矮人,在数百个灰烬世界形成的边境,与来自无序界的那些无穷尽的怪物进行着可歌可泣的厮杀博弈。
在那些人类高呼神明的伟力,忘却辉煌的过去沉浸在短暂的安宁享乐之中的时候,我们依然在坚定的向后人传递着这份古老的记忆。
因为这个世界很大,而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个更大的世界,为了不忘记这一切我们即便被大多数人打上疯子的骂名,也依然坚定不移的传承着这段历史。
为了不让这段过去真的被淡忘,即便是已经忘却了细节和过程,我们依然在努力的记忆着那段不属于我们的誓言。
所以,当莫尔族的领导者走进了拉斯诺夫的议会,说出了那段惊世骇俗的计划之后...拉斯诺夫选择了无条件的支持。
因为我们怀抱着同样的大义,为了不让那段历史彻底的消失而做着呕血的努力。
这是一场不容失败的战争,因为我们已经在赌桌上摆好了昔日的辉煌,一旦失败也就意味着我将会失去这份最后的认同与共识。
这段历史将会真正意义上的结束,我们的文明将要彻底分崩离析,而他们...那些敌人却都对此毫不知情。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摧毁保护自己的城壁,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毁灭捍卫尊严的祖国,摧毁那通向曾经辉煌的那条藕断丝连的道路...而他们甚至连自己仅仅只是隶属在一个更为巨大宏伟社会之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分支这件事都无法理解。
*
“...他们真的无法理解吗?”
柯西切 索林是一位有着茶褐色短发的年轻氏族长,他今年刚满二十七岁率领的氏族名为铁岭总成员不超过两百名,以他的年纪来说算得上说是杰出。
他的肌肤是比发色稍淡的小麦色,全身被有着鹅卵石般优美的肌肉弧线所构成,如同利剑般的双眼锐利且清澈,是一个光是凭借外貌就能让人确信其地位英武的青壮年。
而随他到来此地的是一种眼球变异后的魔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魔人,年轻贪小便宜的冒险者,又或是一些糊涂的学者都有可能不小心获得这种颜色和形状不同于常人的眼睛。
用比较风趣的语气来说的话,就好像是种看不见镜框的眼镜一样。
只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异化,要想在拉斯诺夫生活就必须面对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艰苦,这倒不是说种族歧视的问题单纯只是能力不足,导致他们注定无法生活在地下繁华的首都,而只能集中在荒芜的地上开垦着贫瘠至极的土地。
但也因为这样,柯西切的氏族才获得了执行在巴伦西亚潜伏五年这个任务的执行机会。
他们通过从伊利里亚输送的资金购买宅邸、开设商务事业,并隐秘的命人建设地铁和输送坦克的地下据点,这一切在莫尔族近乎无限的资金援助和情报支援下水到渠成。
可在这期间柯西切 索林却始终排解自己的疑惑,不如说在于巴伦西亚的人们接触的过程中这份疑问正在有条不紊的胀大。
然后五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他凭借着这段时间立下的种种功绩,成为了此次巴伦西亚战役的参谋长。
这一天,平日里待人待己都格外严厉的柯西切却破天荒的起晚了,他将年幼时已经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的《匠神之膝》又一次翻读了一遍。
沉浸在了故事带来的那种难以言说的余韵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他很喜欢用胶水把涂上颜色的纸条粘在自己喜欢的那一页,因为这样能给他一种征服了这本书的愉悦感,而不断的翻看这些内容又会让他反复的揣摩作者的心境和潜藏在人物背后的心理。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将自己人生中的一天整个的用在这件事上,如果自己的人生只剩下一天的话他毫无疑问会这么做。
但很遗憾他的人生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所以他必须要从书本的世界之中回归到现实的世界。
合上已经残破的书页,柯西切推开了房间的大门,而在大门外有一位等候着他的圆脸矮人。
“父亲,抱歉昨天睡的有些晚...”没等柯西切说完,那位圆脸的矮人就接上了话“趁现在还能好好的睡觉就多睡一会吧,再过几个小时你就必须要在炮火的轰鸣中入睡了。”
这位圆脸的矮人是柯西切的养父,也是铁岭的第一位成员可以算得上是柯西切的副官,十五年前就是他把失去了父母的柯西切从阿萨克斯联邦带到了拉斯诺夫生活,据说他是因为我不知道多少代之前的爷爷曾在黑海战役时救了他的祖先一命因此才收养的我。
说实话对于柯西切来说这样的理由多少有些站不住脚,毕竟都是久那么久之前的情谊了与他们这些陌生的后人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但对于矮人族来说却并非如此,他们会死板的记录下每一代的恩义和仇恨,并将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情传给自己的后代。
柯西切这样的情况并非孤例,在拉斯诺夫甚至可以用烂大街来形容,矮人们往往回以家族为单位来建立友谊或者仇恨,所以你的祖上如果有人曾经帮过某个矮人甚至与他们结为好友那在千年之后他们的后人依然会跑来与你们像是渡过了漫长时光的老朋友一样叙旧交谈,即便作为个体来说他们彼此都只是个从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也是如此。
“您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从昨天起整个城里就已经传遍了。”
想来也是毕竟能在空中飘荡的空艇根本就不可能瞒过平日里在城墙上站岗的士兵,会闹的沸沸扬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查出纵火案的犯人...”父亲有些遗憾的说到,柯西切则是安慰到“计较失去的东西也没办法,我们如今也只能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争取不会再犯第二次。”
前些天的那场纵火案让我们原订能供全军支撑两个多月的物资化作了灰烬,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找到敌人是用什么样的手法潜入进来的,毕竟韦兰之壁直至今日还是那样的完美无瑕若要说是飞行魔法那肯定也会惊动我们设下的感知类结界,最终我们只能将调查的方向转到了祝福的领域。
“明明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而把巴伦西亚的人全部撤走,可没想到即便如此还是遭到了敌人的渗透。”
“祝福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即便是测算不到也没有什么是值得羞愧的。”
两位父子一边感叹着先前的失利一边穿过了安静的走廊,来到了露天的食物配给点,早就过了早餐时间的配给点门客罗雀除去我们也就只有几个看着还没睡醒的人。
“等一下您老就先回去,睡个回笼觉我去外围和部队的指挥布置一下任务,尽可能的会赶回来陪您一起吃午饭。”
“......柯西切,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勉强自己。”
“现在如果不勉强的话,未来就会让我们的兄弟们付出血的代价。”
柯西切不是矮人,他做不到像养父这般豁达,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能不能继承此刻的恩憎,所以他会想尽办法做到最好避免将自己的失职导致的问题传承给后人。
*
告别了养父之后,柯西切来到了那面高耸的韦兰之墙,准确的说应该是连接在这面墙下方的一个隐蔽在地下的宫殿之中。
“情况如何。”
“报告氏族长,目前韦兰之墙的灵子循环状态很稳定,没有看到异常的征兆。”
两位技术人员的魔女听到后,立刻给出了能令柯西切感到满意的回答。
这里便是整个韦兰之墙的核心,也是支撑整个城墙千年间屹立不倒的根本。
在埃达有很多是借用精灵的权柄创造或是维护结界,但这种做法到底也只是借着他们的施舍,无法发挥出灵子带来的最大限度的效果。
所以匠神韦兰直接用尚未形成人格的精灵(FAR)为材料,让灵子沿着铺设好的路径从整个建筑物上不断地循环往复使其最终概念化的方式,确保了最大程度的发挥出灵子带来的效果杜绝了在拟似人格上浪费的强度。
“无论是看过几次,我还是会不由的感叹匠神韦兰的神迹。”
“您说的没错,一想到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再具备这样的技术...”
“就会再次实感到文明衰退的可怕...你是想要这么说吗。”
魔女并没有回答,但那沉默就已经足以作为答案,事实上也是如此吧。
要是能想个人类一样忘记曾经的辉煌,我们也会感叹于坦克所带来的安全感,感叹于伟人们超越时代的精湛技艺,感叹于当下生活的美好与和平。
但我们做不到...
“对于曾经的我们来说这些都不值得感叹,无论是在天空中漂浮的舰船还是在大地上纵横的巨兽,又或是巍然耸立千年的长城...这些都只是些理所当然到不值得一提的寻常造物罢了。”
这些都是能做到理所当然的,可是大多数人却都选择忘记了这样的辉煌,那些经历过的人选择了沉默他们或许是在可怜那些孩子,为了不要让他们因曾经与当下那过于巨大的差异而感到绝望。
他们都是称职的父母,但很明显不是个优秀的臣民。
离开了地下宫殿,穿过了几个复杂蜿蜒的小径,柯西切到达了正门在经过了复杂的手续之后他终于穿过了那扇厚重的大门,来到了巴伦西亚外围的壕沟战线。
此时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集中生怕下一秒就会有敌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在他们的前方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城壁,甚至他们要用自己脆弱的血肉来捍卫后方无瑕的城壁。
“柯西切参谋长。”一个高胖的魔人走了上来,他看来应该是牙氏族的“敌人的部队据说已经集结完成了。”
“没错,据说是有六万人规模的军团。”
“...那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坚持多久?”
“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干净为止。”
这句话相当于死刑判决,只要是有着正常思考能力的人想必都不会接受这种只能白白枉死的命令,但是...
“...我们的死对文明的复兴是有价值的吗。”
“别矫情了,只是这点伤亡怎么可能砸出些许的水花。”柯西切用厌恶的语气回应了那位魔人的话“你如果觉得难以接受大可以立刻从这里滚蛋,和你的那帮子兄弟也都说明白了,要是他们愿意你们大可以一块当个旅伴。”
“......”
“忘记眼下正在经历的衰退,和那些发自内心鄙视的废物们一起烂死在这个发霉的时代。”
忘记我们所学过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失去的一切,正在失去的一切,像个普通人一样,像个混蛋一样,讴歌这该死的和平!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回到自己的岗位,老老实实的去死。”
“...即便我们的死毫无价值。”
“即便我们的死毫无价值...但这至少说明我们是个失败者,而不是像那些懦夫一样逃避现实。”
他呆楞在了原地许久,这期间柯西切也在身旁安静的等候着,直到他一言不发的回到了自己的壕沟。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询问,而他每一次的答案都没有改变过,因为这便是他们所必须要面对的真实和过去的选择所决定的代价。
*
等柯西切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在那之后又和不同的人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那样的对话,使得他这一天除去和养父吃下的早餐之外还没有让任何东西下肚。
“父亲,我回来了。”
空荡的声音在家中回荡着,橘色的黄昏之光从窗外撒进了昏暗的室内。
柯西切穿过了今早陪父亲走过的走廊,那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中时不时的会化作成过往回忆的模样,与这位养父度过的每一天。
“父亲,你还在睡吗。”
打开了自己房间靠左的房门,哪里是父亲平日里休息的卧室。
此时那位圆脸的矮人老者正安详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在他的枕旁留着一封没有收信人的信。
柯西切走进了房间里,铿!他的脚一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个空杯子,但此时的他早已不再在意这些。
打开了那没过多久的信封,纸上还残存在墨水的香气,上面写的内容并不多。
敬启我最好的朋友以及最爱的儿子 柯西切 索林。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希望你不要感到悲伤,因为这一切并不是你的责任,你是我最为自豪的儿子。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你会成长的如此出色,那个昔日只会哭鼻子的‘小弟’在今天却已经成为了捍卫我们文明的英雄。
关于我留下的那些微不足道财产已经和你的哥哥商量好了,两处房产留给你的女儿,而他则继承我的工坊。
聪明如你想必已经猜到我为何选择这种不辞而别的做法,但还是请让我解释一下吧。
我不希望你为了让我活下去而扭曲信条,这条老命不该成为约束你发挥的负担,我爱你柯西切就像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文明一样...
视野逐渐被波澜扭曲,再也无法将信剩下的内容读下去。
是啊,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老父亲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知道矮人们...拉斯诺夫人会怎么做。
“呐...父亲”在泪水涌出眼眶之前,柯西切说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问“他们真的无法理解吗?”
那些人类真的是因为太过脆弱而忘记了曾经的辉煌吗?还是说...
“真的...真的不是我们...忘记...忘记了自己的文明...早就已经灭亡了吗?”
当晚柯西切为父亲举办了简洁的葬礼,并将那本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匠神之膝》放在了他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