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2月30日 俄国 彼得格勒
彼得格勒正处于寒冬的白夜中,灰白的城市淹没在漫天雪花中,交错的街道毫无生气,商铺的门紧闭着,黑洞洞的窗子隔街相望,沙皇俄国的首府尚在酣睡。这一片四处静谧的景象很难让人联想到千里外已不容乐观的战况:征兵!参战!再征兵!再参战!鲜活的生命被扔入名为战争的猛兽口中,再被它的利齿磨个粉碎。“为了祖国!”富丽堂皇的人如此说道,他们享用着美酒,搭讪大户人家的小姐,左右着国家的走向,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他们,美滋滋地幻想着高高在上的自己如何建功立业,然后将所谓的贱民一堆一堆送到敌人的枪口下以保全性命,他们确实不会死于德国人或土耳其人枪下,但惩罚的双手仍会掐断他们的咽喉,事实证明,这一双双手不会让他们等太久的。
一辆汽车冲破了彼得格勒的寂静,汽车像个醉汉一样在路上晃悠,车内,两个男人正紧张地左顾右盼。
“他妈的,尤苏波夫,你他妈到底会不会开车,照你这开法,没到河边我们就得被警察逮住。”普利希克维奇正朝后面望去,他的大衣扣子没有扣紧,带血的里衬漏了出来。
“给我安静点!你这乡巴佬,你们这帮议员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知足?你应该庆幸我见了那场面还能开车,你要知足!知足常乐懂不懂?”尤苏波夫将带血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抽离开来,抹了抹额头的汗,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处理得利落点,还有一大堆事呢。”
普利希克维奇显然没有那么激动了,他耷拉着脑袋,又深吸几口气,然后怯生生地问:“你说,那家伙真的是主指派过来的吗?”
尤苏波夫把脸别向车窗,装作环顾四周的样子,然后目视前方,嘟囔道:“鬼知道,反正他该死。”
“是这样——”普利希克维奇喃喃自语道,“但毒药没有药死他,身中四枪,他竟然还他妈——”
“闭嘴!闭嘴!我不是叫你安静点吗?你话怎么那么多?你这话痨!”尤苏波夫直接掏出了手枪。
普利希克维奇见状也没有再多嘴,车内安静了下来,汽车继续向着冰封的涅瓦河驶去。
尤苏波夫把车停在了河边,两人将一个满是血渍的沉重的袋子从后备箱里抬到河面上,接着就在冰面上开冰窟窿。雪已经停了,天空很干净,星辰露了出来,南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要出来了,静静的涅瓦河见证过无数人的命运,将来也将见证沧海桑田的变化。它静静地看着两人正在冰面上辛苦的劳作,这时袋子里传来声音:
“不要……”
尤苏波夫用枪把狠狠地朝袋子砸去,普利希克维奇连拖带拽地把袋子扔进冰窟窿里。
“他妈的,好好地洗个澡吧!”
——完了吗?
——完了。
不久,二人及其同党就以谋杀僧人拉斯普京的罪名被捕,他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拉斯普京的尸体并未被找到。
1917年11月 俄国
各国的正人君子在谈判桌上盘算着自己的筹码,各国的士兵叫喊着各自国王的名字将枪口对准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敌人”。有人被告知那些远方与自己相同的人是无恶不作的敌人;有人则摇晃着成满鲜血的美酒,说:“就该这样!”此时,一个粗糙的、青筋暴起的拳头砸在正人君子的谈判桌上:
“该变天了!”
时代已大不相同了,曙光的舰船直接开进了涅瓦河,革命的烈火势要将满目疮痍的俄罗斯大地上一切旧的、不符于时代的一切东西烧成灰烬。“炮弹射出,击中和毁灭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某位奥地利的作家如此感叹道。
命运的车轮继续转动,将人类引向另一个方向。
1920年2月 俄国 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布尔什维克革命军铁蹄的步步逼近,农民的起义和军队内部不断出现的背叛,使高尔察克的白军在乌拉尔地区节节败退,125万不愿意顺从布尔什维克的各方人员从去年末便开始向东行军,以到达远东寻求日本人的庇护。但由于骤降的气温以及补给的匮乏,到达贝加尔湖时,部队就已减员至不足五分之一,时间的紧迫和这些人的状况已经不允许他们绕过贝加尔湖了,他们必须直接通过冰封的湖面,才有希望到达远东。
夜幕降临,星辰覆盖住了整个天空,也充满了整个湖面。队伍行进在这片星辰中,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通向何方,茫茫宇宙中他们是如此渺小,生命更是如同杨花柳絮一样,随着这刺骨的寒风四处飘,飘着飘着就没了。他们无暇欣赏这个他们一辈子也欣赏不到的美景,他们能做的就是保持谨慎和清醒,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名白军军官推了推坐在地上的士兵。
“喂!醒醒,别睡了!”
士兵的身体硬邦邦的,感受不到一点儿体温,他抱着他的枪,被结结实实的冻在了地上。
这名白军军官往自己的胸口画了个十字,然后便继续默默地往前走。
不远处有一位穿着长袍、农民模样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右脚穿着厚皮靴,左脚则缠着一层又一层的棉布,被头巾紧紧包裹的脑袋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倾斜着,浓密的胡子从头巾里漏了出来,竖直地立在脸上(这或许就是欧洲流行的“朝天胡”吧!),一双淡蓝色的、颇具魅惑的眼睛正仰望着星空。
军官不禁打了个寒颤,从乌拉尔到贝加尔湖,因为战乱、疾病、饥饿、严寒等一系列灾难而弄得精神失常的人并不少,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常态。可他现在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个男人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个死人一样,但他的脸冻得通红,分明还是个活人啊!不,一个正常的大活人是不会一个人干站在这里的,他一定是疯了!疯得彻彻底底!可疯子怎么会这么安静,疯子有时会这么安静吗?不!他没疯,肯定没疯!他的脸、他的眼睛及全身上下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种奇怪而坚定的意志。
军官壮着胆子走上前去,试探性地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缓缓地将头扭向军官,淡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绝对是一双能勾走大部分少女魂魄的眼睛,它们发着蓝光,在一片星辰中竟毫无违和感,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星辰的一部分。“真漂亮!”军官不禁如此想到。
“啊,将军,失礼了,有劳您费心了,”男人缓缓地开口道,“今晚的星空可真漂亮!”
军官一时被如此合乎常理却又出乎意料的回答弄得手足无措,正思索着如何应答时,男人又开口了:“或许我们就是为此而走了这么远……”
“等咱们到了远东,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但现在,我劝你赶快走,除非你想成为这里景色的一部分。”军官指了指后面断断续续的、凝固的诸多人影,惆怅苦闷涌上了他的心头,“该死的布匪!”
“星辰满天,还发着光,它们之中随便哪一颗都比你们用装甲车拖着的所有黄金值钱。”男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命运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一切都被主安排得妥妥当当——一个人要死,一个小伤口便足矣;如果主想让一个人活着,那么他即使身处河底也如同呆在浴缸里一样。”
“看来是天亡我等了?”军官的话颇带有点调侃的意味。
男人微微的点了点头,继续喃喃自语:“布尔什维克吗……确实是很讨厌的东西,不敬神的混蛋!成天革这革那的——他们总想改变什么,可他们最终会发现,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无法对抗命运,他们已经冒犯了主,他们会——”他抬头望向星星,眼里流露出敬畏之情,“一颗星星会落下来,这是主或者是……赐予他们的……礼物……吗?”
军官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毕竟他还要苟且偷生,说好听点就是坚守爱国者的职责。人类一般不会从鱼和熊掌中二选一,他们往往会想贪婪地兼得两者。
男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看见了极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极光吗?说不定呢。幽幽地发着光,就跟他的眼睛一样,他的心涌上一股异样的情感,和他遇到过的所有女人相比,它是多么可爱啊!他张开双臂,他渴望拥抱,他感到极光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极光也拥抱了他,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寒冷,看来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了。
“不要害怕,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主啊,请赦免我吧!”
“到我身边来吧!”
“你们真有意思。”又一个声音,机械而僵硬。
“什么?”男人居然又感到了害怕。
“不管你从哪里来,请你马上滚出去!”温柔的声音不再温柔,似乎也有点惊讶。
“我只是觉得你们很有趣罢了,不过,命运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不是吗?”
“难道你……”
“正如你所想。”
然后便是永恒的寂静。一颗星星从空中划过。
对岸的布尔什维克游击队没有等来他们的敌人,前几天夜里的温度骤降到了零下六十度,他们的生命被冻结在了贝加尔湖上。
1936年 苏联 新莫斯科市
“今天是‘莫斯科天谴’16周年遇难者纪念日,在16年前的今天,一颗陨石坠落到了旧莫斯科市区产生了巨大的爆炸,数万市民死于非命,但在苏维埃联合政府的领导和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开展下,幸存市民和各地支援队紧急展开了灾后重建工作,随着第一、二个五年计划的相继完成,新莫斯科市的城市设施已逐步完善,并已超过灾前水平,这完全要归功于工人阶级顽强的意志和‘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两党联合的伟大历史抉择,在市苏维埃的组织下,新莫斯科市将于今日15:00举行悼念仪式......”
在新建的白色办公楼里,国家建设委员会主席兼“布尔什维克”党最高领导人约瑟夫·斯大林同志正坐在办公桌前边啃土豆边读早报。
“这报道写的,好像是什么喜事一样。”斯大林同志自言自语道。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一个穿着皮衣、带着蓝帽子的契卡带着一沓文件进来了,他把文件摆在斯大林的桌前,说:“斯大林同志,这是捷尔任斯基同志的报告。”
“关于‘莫斯科孤儿’的?”
“是的。”
斯大林打开了这份名字明显借鉴自某英国著名作家的作品名的报告,随便翻了几页,接着说:“我清楚了,还有别的事吗,同志?”
“捷尔任斯基同志托我给您带个话,他希望您过去一趟。”
“什么大事需要我过去啊?”
“是‘孤儿’,我们在‘灼烧区’又发现一名‘孤儿’。”这名契卡显然有些激动。
“你确定吗,李德科同志?一个‘孤儿’,在‘温室’——啊不,是‘灼烧区’,而且还是在16年后吗?你真的确定吗?”这件事显然提起了斯大林的兴趣,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努力压抑着自己兴奋的心情。
“是的,所以捷尔任斯基同志希望您过去一趟,请您赶紧跟我走吧!”
“明白了,老地方是吗?李德科同志,请你先走吧,我忙完了就过去。”
“是,斯大林同志。”
李德科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斯大林一个人,斯大林翻看着报告,喃喃道:“一个‘温室’的‘孤儿’吗?看来......那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