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村(一)

作者:追忆往昔之风 更新时间:2022/6/15 6:43:39 字数:4514

并不如同童话故事所描绘的梦幻场景,沉默和苦涩在灼热和血腥中弥漫不散。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引发的后续,一场重演数次的轮回戏剧的开幕。被缘分牵扯至此的两人所系起的情感,被命运撕扯道路的两人所离远的曾经,所有灾厄不幸的缘由联结的开端,在那孤寂荒原掀起的沙暴中钉下起始的锚。

“他们将信任连同生命一起托付于我,我却没有能力将他们一起带离荒原。”曾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幸存者,与灾难曾近在咫尺的少女犹如竭尽全部的精力后瘫坐在因暴晒而滚烫的沙砾上喃喃自语,无心顾及透过衣物攀附至与之接触的每一寸肌肤传导至神经的疼痛。呆滞地遥望着先前被沙暴肆虐之处——在那里,死神的黑色羽翼曾三次触及她的咽喉,收割的镰刀曾数次试图收取她的灵魂,她原迎的结局应是和那些不幸的同伴一同葬身于此。命悬一线的感觉仍未因环境的稍加安定而有丝毫消散,急促的心跳正毫不留情地提醒着这个与天灾零距离接触的少女一切并非幻梦。

这只因生存的信念而组建,凭借数次的幸运得以在荒原探寻近三十二天的队伍在与狂躁的自然初次交锋便付出了几近全军覆没的代价。片刻前的场景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定格回溯;那双仿佛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般伸来的手被与这场沙暴同样毫无征兆袭来地锋芒斩断,喷溅而出的鲜血顷刻间浸透了她的面纱,在脸庞肆意流淌着染红视线所及之处。手指不自觉地轻触其上,似乎温热的触感仍留存于此。那张平日如磐石般难有繁多变化的面孔在灾难来临之际瞬间熔毁,呈现熔岩般流动着蚀销能够触及之物的异貌。那从心绪翻腾至眼眸的未知情绪即使经受着时间与空间的桎梏仍令人不寒而栗。在斩击到来之时,生动变幻着的脸庞在刹那僵硬凝固,宛如被剧痛将理智戳剐至千疮百孔的具现,片刻后因不可置信而转变为绝望与不甘折褶为道道扭曲沟壑的火山岩。

分辨不出那最后的眼神所传达之意究竟为何,是无果的愤怒,是未竟的遗憾抑或是寄托的希冀?交织相缠而孕的情感对她而言过于复杂,被种种情感反复加工深刻后的映像即使紧闭双眼也历历在目,浸染鲜血的面纱早已被抛弃一旁,蠢蠢欲动的风沙意图埋藏这场惨剧的最后物证,而她的记忆恐怕再历经九倍的时间也难以磨灭。

“即使从未收获那些自始至终都怀揣恶意的灵魂信赖,也会为这些自陷死地的生命悲伤,以至于陷入自责吗?”异乡的旅人低声自语道,通过摆呈其上的蛛丝马迹,推断出大致来龙去脉的她面临着两难的境地:是直言无讳,将真实却残酷的事实尽数诉说,去打碎一个天真灵魂对旁人的温柔;还是缄默不语,将虚假但美丽的幻象继续维持,以守护一个纯洁生命对周围的善良。沉默着选择,后者却无法违心说出安慰的话,因虚空触发的术式,为拯救挥下的剑锋,这一切的告知都似乎为时尚早,眼前的少女知晓真相的时机绝非此时,或许事件的终末才是合适的时刻。

百转千回的思绪在一言不发的行动中确定着,流云遮挡骄阳,自然回应着旅者的请求,治愈与剥离污秽的术式施加,希望这缕清凉能让对方主动回到现实。足以支撑她们走到绿洲的清水和食物在行囊里等待取用,告别乌安后养成的习惯却在这时有了用武之地,很难说这不是命运的玩笑。她果然还是不擅长主动挑起话题,也不擅长三言两语安定他人的心神。。

于意识举行的一场又一场的葬礼和其中念诵的一段又一段的悼词以星月环游为衡量标准的现世去估测仅有瞬息,这为了不再参加而必须参加的悲伤,终归有散去之时。旅人的善意让悲怆的少女清醒过来并及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抱歉,让您因此等候许久,请允许我表达自己的歉意与谢意,还请您能聆听我们此次的来意。”缓缓起身,整理沾附沙尘的衣物,松枝之彩浸染的褐色短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数缕,蕴含着难以消掩的忧郁和希冀的翠影倒映眼眸,腰间悬挂的小巧麋鹿从坚果中探出头来,随浅樱点染的唇的述说轻轻摇晃,在为棕褐掩上墨绿的衣裙上让它像在森林一般灵动。少女向此次涉险寻觅的希望行礼,陈述着自己的感激和真正的祈愿。

这是少女第一次实际意义上观察旅者的形貌,松烟的精灵从夜色抽取凝炼而成的墨色长发随意披散着,流淌着异乡之语的灿金发誓于两端将凌乱收束,经自然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黑曜石化作倒映星海之瞳。猩红编织的蔷薇花纹于衣裙银白的末端绽放,深紫层叠的羽状图饰于连接的部位敛翅。霜雪的凝晶所构造的无垢之躯缺乏着血色,为她增添了难得的病弱感,星辰的内核所熔铸的金色护甲镌刻着异星绘图,为她记述着过往的篇章。

清晰却在细节模糊的记忆告知这应是初次的邂逅,回彻心灵与脑海的空灵倾诉,这应是溯时复绎的重逢。二者的矛盾让她面对旅者时有些迟疑,犹豫着应对的仪态,斟酌着吐露的话语。可这违和感并未让她对眼前之人有丝毫怀疑,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坚定不移地向她确定,对方确实是她寻觅的希望。“您可以称呼我为安西娅。”少女在话语的最后如此说道,交付了她的信赖与期盼,等待着旅者的回音。

三年前就已做出的降临预言,暗含玄机的干涸诅咒,隐秘的背后是谁在操纵玄机;围绕着少女展开的无因黑幕,假托拯救的邀请陷阱,欺诈的背后是谁被异端侵蚀。异星的降临者凝重的聆听并推断着安西娅发自真心的请求中,连本人也未曾察觉蹊跷之处。不可名状的迷雾似乎升腾而起,将两人笼罩其中险荆暗棘已密布,狞笑着的爪牙伺机而动。波澜不惊的面容下,跳动着勾画出千百道可能阴谋的烦躁之心。指引她前行至今的直觉,如同被水雾朦胧后的镜片,让她只能知晓在眺望不到的彼岸潜伏着不知敌我的占卜者。这种每一步行动都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他人视野下的感觉,就像在闷热的天将章鱼塞进衣服里,任其蠕动般阴冷黏腻。这场以安西娅为序引延展的棋局在她面前展露冰山一角,虽然在意,但目前也只能静观其变。

乱麻般的线索甚至不如一无所知。安西娅在那群早已居心叵测的村民中的定位更难琢磨:是救赎的圣女,还是破败的魔女,是祭祀的主导,还是仪式的祭品?模棱两可的预言和变化多端的态度,让她轻易地推断出置身事外后的发展:眷恋故土与伙伴的少女在未知真相时不会轻易听从她的劝告独身远走,放任的结果只会是让她孤身再涉险境,结局已不言而喻,出于恪守的信条和人世的义理她也无法袖手旁观。

真是精妙的计谋:为了使担忧的结局不成为现实而仅作为设想摒弃,而心甘情愿的踏进明知有诈的圈套,尚未谋面的规划者,你究竟想让我在这场尚能周旋的闹剧中见证什么?又在之后想让我踏上如何的追寻之旅呢?一星的少女将所有不安压藏心中,淡然的对仍在等候的少女以肯定的回复,既然坐立不安也无济于事,她还是决定一探究竟,向着告别荒原的第一站,那难以预料的港口驶去,哪怕那是存在诸多悲哀与黯淡未来之地。

“这是多么失态……呀!不好意思岚小姐,我并不是对您的举动有何不满,倒不如说非常抱歉……”被察觉到低语内容的安西娅在慌忙解释中脸部温度迅速上升,因两人此时的姿态导致肢体活动受限的她更加羞涩,随着话语的表达,音量也降到低如蚊蚋的程度。不自觉的将发烫的脸庞依贴在自称为岚的少女后颈处轻声说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语:“本来您愿意答应请求,就已让我喜出望外了,本应以庄重形式带领您的我却因这副身体让您徒增劳累……这是何等失礼。”依靠为村庄带去能够继续生活于此的一丝可能而支撑至今的她,在获得岚的允诺后以完成使命般的解脱状态卸下了重担。本不强健的身体机能在先前寻觅中超负荷运转所带来的损耗,在先前的亢奋状态下并未完全显现,在紧绷的神经归于松弛后,就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再无法承受徒步返回的劳顿。并未从降临时携带的权能中检索到相关治愈术式的岚对此也是无能为力,荒原的环境并不适合休养,别无选择的她也只有背负起承载生命的责任。

“并不会,这份归途,也因此别添了几分美丽。”岚故作轻松的安慰,但在安西娅视觉盲区中的那抹凝重与不安却难以消除。“也增添了一些变数和困扰。”她将后半句默默咽下,回想着近日梦中那些不解其意的场景:从地底喷涌而出的红莲、与先前怪物大相径庭的同源和染血的黑白殿堂……这一切都在向她预示着什么?她绝不认为那仅仅是简单的扭曲现实或是纯粹的梦境幻象。与安西娅的相遇如同一把密钥打开了禁忌的门扉:以往的她也会于寒星之夜陷入偶然的睡梦,其中的内容也不过风之轻语与海的潮鸣组成的合奏曲回荡在变幻的白色剪影旁。

可这次确实过于频繁迷乱且超出常理了。毫无时空联系的事物突兀的拼接让她有些难以分辨幻境与现实:明明行走于空阔的荒原之上,却在恍惚的下一秒足踏悬绳一念生死;明明驻足于星夜的天穹之下,却在迷茫的转瞬间身处村落严备红月。尤其在最后的梦境中,那段空灵飘渺却又污浊狂躁的,绝非她所知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的呼唤,更让她如堕冰窟,来自血脉的本能排斥却又彼此吸引的存在,正无意识的梦呓,于娜永恒的幻梦之城呼唤来自异星的降临者……

轻微晃头暂时驱散繁杂的思绪,感受着背后那真确的柔软和轻浅的呼吸,宛如承载精致易碎的琉璃。安西娅的身体并没有进一步的恶化趋势,也应该没有如她一般被幻梦缠身,这恐怕是她唯一能获得的慰藉了。

“美丽吗?这份脆弱……还真是符合您的性格的温柔说法呢,不过您也拥有足以如此认为的力量,愿世界值得您温柔以待……”像是被唤醒埋藏于久远时间的情感,安西娅吟唱般的添加了祝词,被情感牵引出彷佛已搁置至蒙尘的零碎记忆的她带着自己也理不清的意味说道:“不过说起脆弱,也许父亲在我年幼时见过吧,除此之外,岚小姐是第一位见到这般模样的我的人呢。”“也只会让您见到了。”他将后半句埋于心中,还未探明对方心意的她不会轻易表露。在这时踌躇不决的她未曾想到的是,有时一瞬未能明晰之事便要用一生去参透。现在的安西娅并未认清相处中的安心感究竟因何而生,也未明晓那朦胧渐显的情愫埋葬幕后的真实面貌会带来什么。

并未出现预想中接踵而至的波折,最初的旅程无需应对更多的挑战,仍在呈现风平浪静的表象。稳步缩短与目的地的距离,一切都似乎在往希冀的方向靠拢,但两人的亲近正被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下潜滋暗长的诡异疏离侵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将幻梦的碎片与现世的事物毫无验证的联系呢?因一时的羞涩归于沉默,得以冷静却又被寂静中趁虚而入的迷茫困扰的安西娅,徘徊在理性与感性的争执交融中。

在连短暂动态都无法构成的极速闪回中窥见捕捉的定格萦绕心间,无论如何都消抹不去踪影,淡褪不掉痕迹。阶梯式的攀升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怀疑的导火索,先前被情感压抑的诸多疑问熔锻着画面再度浮上脑海并变本加厉:驱使自然甚至使星辰位置倒转的异象,逆流万物,甚至使时间为之回溯的力量。被具现的人生剧场,沾染血腥的黑白厅堂,自己的声音在其中回响,自己的身影在其中游荡。其间的布置并非自己所熟悉的模样,选择在风雨交加中动摇;应行的生命并非自己所祈愿的凋亡,丧钟在雷鸣电闪中敲响。停滞在堕落边缘的命运随心意彷徨,行走在相反之路的灵魂随长夜共央……由沉默拼凑填满的最后路程,双方不约而同的将各自的猜测秘而不宣,等待着苦酒酿成的验证之时。

在可以眺望到炊烟之处,安西娅的神色变化为初见的模样:浸润骨髓般的宛如繁复宫装般优雅而庄重的神情。她的身体已经能支撑她独自行走。“欢迎造访我的故乡,请允许我引领您踏上这短暂的路途去见证它……以及如今笼罩其上的愁云惨雾。”将略过的伤感简单拾掇的安西娅淡笑着伸出手搭上岚冰凉的指尖。异星的少女顺从着施加的牵引,整理仪态后向不远的村庄走去。苦难的摇篮正不自觉,也无法拒绝地迎接命中注定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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