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青坐在一间犹如火柴盒大小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寒冷的下午,约莫到了下班时间,他本来应该跟那帮下班的人一样往城外走,可是情报科的人叫住了他,让他坐在这间破屋子里,说一会要他回答几个问题。
回答问题,岂有此理,丁青知道这摆明就是要审讯他,他堂堂治安科长,当然是不害怕什么审讯的,几个人上纲上线地质问他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这就是他们的审讯。唯一让他恼火的,是同为科长的自己竟然要被一个一向关系不好的同事审讯,冤家路窄,这话真的不假。
门是敞开的,走廊里来来回回有很多的人,有几个没正事的还抻着脖子往里面看,窗外,城堡边上一根巨大的烟囱正在呲呲的冒着白烟,丁青酝酿着情绪,他让自己看起来愤怒不已,好像他们让他坐在这里,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实际上他也确实很愤怒,因为事情落在他头上了,这使他一下子从一个麻木的的旁观者变成了站在公平与人权斗争前线的战士。
情报科长这厮从楼梯的拐角出现了,跟着他的是两个太保,这很符合他上纲上线的作风,连这点屁事他都要带着太保,那一刻,丁青对他的反感情绪达到了顶峰,这厮走进来的时候,丁青压根就没抬头看他一眼。
“老丁,那个人给你打死了。”情报科长进来第一句话完全是一句废话,当那个暴徒倒在二级会议厅的大理石地面上的时候,丁青的左轮手枪还在冒着烟,那厮的血流的到处都是,那时候他就知道他杀人了。
“怎么着?还要给我来一个故意杀人罪?”他故意嘲讽道,压根就没想让审问顺利进行,如果中途能吵起来,闹得动静越来越大,就正中他的下怀。实际上,这倒并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不是什么浑身带刺的人,但他也不是什么对规章制度惟命是从的狗屁仆人。
然而,情报科长今天的态度却是好的反常,“那怎么会呢?老丁,上面只是好奇,那个时候你怎么会带着枪?”
他们果然提到了这一点,二级会议厅是严禁带枪的,这是整件事情中丁青唯一的软肋,被问到这里,本来就怀着严重抵触情绪的治安科长更加恼羞成怒,“不过是一把破枪而已,我现在兜里还揣着呢!我可是杀了一个K党!我为国除害了,结果你们就把我抓起来审讯?我在这干了五年多,这就是我应该得到的感激?”
尽管他杀死那个K党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这是为国除害,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来。情报科长连忙举起双手,说不是这个意思,照这厮以往的脾气,这会他俩估计已经大打出手,他今天的反常表现让丁青觉得很不对劲,当一个一向跟你关系僵硬的人对你态度突然转变时,要么是你交狗屎运了,要么是你要倒霉了。
“上面重视你的功绩,非常重视,”情报科长这样向他保证道,丁青注意到他用了“功绩”这个词,“只是持枪的事情,如果有人要较这个真,就会很麻烦。”
“有人要较这个真”,这话可逗死丁青了,现在除了他情报科长以外,谁会拿这种事出来做文章呢?难不成这厮就是想让他贿赂一下自己?难不成到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也不放过榨取油水的机会?
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情报科长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老丁,实话跟你说吧,出了这件事,我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他说,“你要是能在国防大臣面前帮我美言两句,帮兄弟一把,这个持枪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较真了。”
这下丁青彻底懵了“什么国防大臣?我怎么在国防大臣面前说话?”
“你还不知道?城堡的国防大臣要亲自见你。”
2那座城堡耸立在内城的正中央,在那个阴霾的冬天,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巨大的轮廓,在雾霭之中射出一道道光来,是城堡里的灯光,内城都是些低矮的公寓楼,与高耸入云的城堡形成巨大的反差,使得城堡更像是外星文明或者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所建,是凡人所不能接近的地方,事实上也是如此,城堡象征着这片国土的最高权威,权臣们终日蜷缩在城堡里发号施令,从未踏出城堡一步,而像丁青这样职位不高不低的官员,如果不出意外,终生不会踏进城堡一步。
紧跟着国防部长的脚步,两个人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朝城堡走去,一路上,国防部长怨声载道,说出了这档子事整个国防部都脸上无光“情报科长一准会下课,保卫队长也很悬,”他说,“这下子财政部那帮人可有笑话看了,危机,科长,前所未有的危机。”
丁青心想那是你们的危机,不是我的,国防部长很喜欢把丁青和李副主任划为“自己人”尽管李副主任一早就他讲明们不会跟任何人站队。“我不是什么和平主义者,”李副主任如是说道,“只是这帮人实在是一群乌合之众。”
在绕过一棵高大的松树之后,城堡的全景豁然出现在眼前,这可不是什么度假村或者电影城里哄人玩的小城楼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城堡,一个通体充斥着权力的庞然巨物。丁青不由得想起自己为了讨好该死的监督主任,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那时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力量。
“从城堡回来之后,你会变得非常炙手可热。”国防部长叮嘱道,“人人都想拉你站队,但你要保持清醒,和你的朋友站在一起,这你明白吗?”
“我明白,部长。”丁青对他的车轱辘话已经感到厌烦,开始打量起前方的城堡
然而国防部长显然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他转过身来面对丁青,突然变得非常他妈严肃
“你会跟你的朋友站在一起吗?科长?”
这个冒犯的问题触怒了丁青,他险些脱口而出“谁是你们的朋友?”,并非因为他相信什么诚挚的友谊,他只是烦透了他们强加于人,上纲上线的那一套。好像拿准了他就会回答“我当然跟你们站在一起,部长”似的。
“我跟李副主任站在一起。”他最后这样答道。
国防部长听他这么说,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过于冒犯了,就解嘲道“这我就放心了,你站在副主任那边,大家都是朋友,你总不会站在财政部那边嘛。”
在到达城堡所在的那片高地的时候,他终于摆脱了国防部长这个叽里呱啦的大嘴巴,城堡就在眼前,门口两个站岗的卫兵检查了他的证件,这也是他生来第一次这样接近城堡,他,丁青,内城任职五年的治安科长,如今因为在二级会议厅击杀了一个闯进内城的暴乱分子,而受到城堡的召见,当他推开那扇城堡的大门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内城官员意识到他的人生可能因此改变。
进入城堡的一瞬间,他就被数以千计的文员淹没,这些文员像是批量生产出来的,连穿着打扮都别无二致,不仅如此,城堡里面的样子也跟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大厅里没有室内喷泉,没有雕像,没有银质的花瓶,除了墙壁上挂的巨幅水墨画,再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作为一个坚信城堡的人都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的官员,治安科长本人也多次在不公开的场合发表凭空抨击城堡的言论,因此,眼前的平庸景象是他不愿相信的。
他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这些文员都很安静,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像内城那帮人走到哪都是嘈杂声一片,城里人是不一样,丁青一边走,一边竭力寻找着哪怕只有一个足以作为城堡骄奢**的证据,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并得出了一个结论:这群厮是做给别人看的。在这座城堡的某个角落,一定隐藏着巨大财富背后的罪恶。
上楼的过程中,跟他料想中的一样,文员依旧是多的要命,以至于挤得楼梯上都是人,这些文员,按理来说,地位显然是比内城官员要高的,但是今天踏进城堡亲眼观察之后,丁青觉得这些人的地位只是虚有其表,在内城,他拥有自己的独栋办公楼,自己的公寓,还曾经有过八个年富力强的科员作为手下,而在这座人人趋之若鹜的城堡里当一个文员,每天只能跟上千个同事待在这座城堡里忙里忙外,为的难道只是吹牛的时候可以说自己在城堡里混过?
正这样想着,身边的文员突然向两边散去,留出中间很大一条过道,那些文员都很自觉地让开了,简直跟仪仗队员一样步调一致,他们是因为瞧见那个举着手的太保才得到了信号,那太保只消举起一只手,就能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畅行无阻的大道来,丁青不由得想起在拥挤的二级会议厅里,那些太保们得拿着大喇叭扯开嗓子嚷嚷才有人给他让道,财政部那群厮更是不得了,三五成群地蹲在会堂里抽烟打扑克。
太保的身后,是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的人,尽管个子有这么高,却骨瘦如柴,看着并不像一个一米九的巨汉,而像一根长棍面包,丁青当然一眼就认出这个经常上报纸的人,这就是时任城堡总理大臣的独子,即将接任总理大臣的总理大臣Jr。据内城的传闻,此人通晓天文地理,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尽管这些形容词丁青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人即将权倾一时。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本来这总理大臣的儿子应该就那么走过去了,但在经过丁青的一刹那他竟然停下了,接着,他转向丁青,两人四目相接大概一秒钟之后,这个骨瘦如柴的人转过身去对太保说
“这个人不是城堡里的人。”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丁青吃惊的同时也出了些冷汗,虽然归根结底不是城堡的人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这位大臣的儿子,在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那种难以言喻的被揭穿的感觉,他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
太保们并没有做出反应,大概是因为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总理大臣的儿子见状就呲牙咧嘴地笑了,那笑容看起来夸张,让人一看就知道并非真心实意。
“你们不看报纸吗?”他说“这可是我们国家的功臣啊。”
听见这句话,丁青悬着的心得以落下了,原来他看过报纸了,所以才认得出,他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丁青差点以为他有什么特异功能哩。
“科长,你把握住了别人没能把握的机会,如今你获得了回报。”大臣的儿子说道
尽管这是一句实在话,但是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就很别扭,丁青认为他至少应该赞美一下自己的功绩,而不是把令人尴尬的真相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称他为功臣,他对功臣的措辞显然缺乏注意。尽管如此,他还是点头哈腰地对这位阁下的话表示赞同。
而这位权臣之子却觉得自己的话没有什么不妥,他朝丁青点了点头,就跟两个太保一块离开了。
之后科长发现,自己正被几千双眼睛盯着,有如在二级会议厅开过枪之后那群人盯着他看一样。那些文员现在都知道他的身份了,丁青顿时感到一阵窘迫,他并不想在这发表一个获奖感言什么的,于是迅速穿过人群,连上了几层楼梯,终于避开了那些目光,眼看就要到第九层了,那些大厅的墙壁上开始出现巨大的玻璃窗,外面是冬天苍白的天空,依然没有任何骄奢**的物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第九层不再有像证券交易市场一样数不清文员,大厅里只有零星的个把人,显得空空荡荡的。几个太保站在楼梯门口,并不是像站岗那样站得很直,但也说不上是七扭八歪,他们见丁青上楼来了,就问他是不是治安科长,这是丁青进入城堡以来遇见的最为合情合理的事情了。那太保态度客气的要命,这才像话,这才是他应该得到的待遇,这样想着,他就跟着那个太保一路穿过大厅,来到大厅尽头。
打开一道铁门,那里面别有洞天,是一座巨大的阳台,大到足以称作骄奢**,从阳台上可以看见内城的全景,下午四五点钟,本来苍白色的天地竟然被夕阳染成了一片金黄,这是一座有魔力的阳台,丁青站在阳台上,仿佛将世界尽收眼底一般,他不由得想起众神所居住的高山,抑或是恶魔指给耶稣看的万国,毫不夸张,尽在眼前。曾经他处理过的一个打商业城来的乡巴佬说过“人的一生是为了四五个时刻而活。”如今,这句话大概是在他身上应验了。
在这片疆界,城堡的统治由来已久,以至于那时站在阳台上,丁青几乎感觉到权力从脚下的地面上喷涌而出,他难以想象那些工人们是怎么一砖一瓦盖起的这座城堡,因为它看起来太像是本来就存在在这里。
阳台上站着的国防大臣跟在报纸上看到的差不多,报纸上登载着他跟别国元首什么的会晤的照片,他那宽大的肚子总是快挤破相框了似的。整座城堡如果说谁打第一眼看就让丁青觉得是个贪官,大概就是这厮了。
“THE HERO”大臣举起他那双肥胖的手,高声说出了这句洋文,声在风中回荡,丁青虽然没什么文化,也听懂了这是说他是英雄,在这座高空中的阳台上,背后是黄金般的内城,头顶是呼啸的狂风,治安科长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凯旋归来的大人物。
“阁下”丁青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也从未给人如此夸张地行礼。他此刻血脉喷张,这片国土上最有权力的人,称他为英雄,。还有比这更为体面的事吗?
“这些天来你遭到了很多质疑,”大臣说着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只手上有一枚白金戒指“是因为你的功绩让他们眼红。”
丁青此生从未听过这么顺耳的话,他甚至怀疑这厮有一本专门记着恭维话的小册子,尽管觉得这些话用在他身上有些过分,但他还是告诉自己这是自己应该得到的待遇,远处已经封锁了的二级会议厅门口还聚集着很多很多跟他地位相当的闲散官员,而他此刻却站在城堡第九层阳台的黑白方块大理石地面上,听着国防大臣的赞美之词,他打死暴徒的那个偶然的举动还能给他带来多少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无法估计。
“您的信任,对我来说就是一切,阁下。”他感激涕零地说道,现在真心实意地觉得眼前这位胖乎乎的长者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位长者的下一句话。
“你错了科长。”国防大臣说着有把手从他肩膀上拿开了。“这并不是我信任你。”
“坦白来说,我不能确信你是否具有高尚的品格,甚至不认为你有过人的能力,”
他说着露出一个略带鄙夷的笑容,跟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了。
“而我今天之所以召见你,是因为你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
丁青不仅吃惊,在心里叫道说得好,他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这一点不假,曾经他是一个有八个科员的科长,这些科员替他写要在二级会议厅发表的愚蠢的报告,替他打扫公室,每天早上,他们会去商业城买来一份当日的“观察家日报”和一份鸡蛋灌饼放在他办公桌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开二级会议的时候,这些人会替他念出那些报告书,大家都这样干,把这些小伙子安排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古代日本武士会带一些少年负责给他们洗衣服一样,这样在会议厅里每个人都很体面。但这只是曾经,在约莫一年半以前,一样是一次二级会议,监督主任这厮手起刀落,裁掉了他的全部八个科员。“裁人是城堡的意愿,也是内城将来的趋势。”他这样解释道,不管怎么说,从那天起,丁青成了唯一一个独自前往二级会议厅而没有科员陪同的人,唯一一个不仅要自己写报告还要自己念报告的人。可他无能为力,城堡的决定不可撼动,他也曾想过给国际人权组织写信,或者找国外媒体曝光什么的。可他最后能做的只是无数次登门拜访监督主任,无数次竭尽全力低三下四地请求,无数次无功而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他站在监督主任家门口按门铃,现在他站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一个早已习惯了内城寒冷冬天的急功近利的人,现在这位大臣说出的这些话,不论是想要直奔主题,还是纯粹想要消遣他玩,他都照单全收,他不是第一天见识到权力的嘴脸,这些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急功近利的人。”大臣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是一份观察家日报,丁青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内城风雨飘摇,K党恐成大患】,大臣用一只白胖的手拿住报纸的一角,朝丁青挥舞着,好像那是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 “连狗屁报社都知道K党恐成大患,我们的人在干什么那?科长,这些人已经满足于现状啦,连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啦。”
丁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群住在城堡里的人,看来是不相信有什么爱国者的,他明白了总理大臣的儿子为什么要那样说。也能想象得到他们在看到登载着他杀掉暴徒的那条新闻时,脸上带着的鄙夷的笑容。那时候,就好像一个气球给扎破了一样,他又一次醒悟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人物。
对于工业城的地下老板阿里亚来说,城堡和内城都是些遥不可及的玩意儿,他此刻正啜饮着一杯汽水,眼睛盯着楼下围坐在桌前打扑克的四个筋疲力尽的人,夜里一点钟,这是最后一场牌局,再过几分钟,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会露出赢家的笑容,剩下的几个,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捶胸顿足,而他,悠闲地坐在二楼的木质摇椅里,用上帝视角俯视这四个恨不得一口吃掉对方的赌客,同时抽取一份稳定可观的利润,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憧憬的工作吗?
他的身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个嘴停不下来的客人,和一个一言不发的仆人。仆人正坐在椅子里打盹,等待牌局结束之后正式上床睡觉,客人正竭尽全力尝试用剩下不多的时间说服他为他的酒吧批量进口一种贴着色情图片的洋酒。“我跟你都心知肚明,”阿里亚懒洋洋地嚼着吸管说道,“要是贴一些色情图片就能把酒卖出去,你早就成国际酒业大亨了。”
客人举起一只手,很富于表情:“你正要错过一次能改变你一生的机会,阿里亚兄弟。”
见阿里亚对此依旧无动于衷,他只好站起身来,以焦躁的情绪面对失败,“我那还有50箱存货,我猜你也不想要了。”
阿里亚当然不想要,但是他明白这是人家最后的底线了,如果这厮今天来连50箱酒都没卖出去,他大概就不会再造访这里了,那将意味着他失去一个合作伙伴,对于这种事,阿里亚不可能嚼着吸管像个满不在乎的蠢货一样拒绝人家。
“那50箱我要了,但是只有这50箱,明早我去拿。”他说道
客人就又坐下了,“这么说我们还算谈成了一笔买卖?”
“当然算。”
“那么,作为生意伙伴,我有责任帮你一下。”客人凑到他耳边,“我一早就看不下去了,你这桌人有一个是个老千。”
阿里亚吃了一惊,不仅因为竟然有人敢在他的牌局里出千,还因为这个客人竟然能在别人都发觉不了的情况下,看出有人出千,“我要是不买你的东西,你是不是就不告诉我了?”
“不要纠结于这个啦。”客人轻描淡写地说道,阿里亚知道答案无疑是“是”,“右手边的那厮。你去把他的袖子撸起来,准让你吃惊。”
阿里亚认得那个小子,是一个在商业城骑三轮摩托拉客的乡巴佬,名叫小刘,是个油头滑脑的年轻人。他最近确实运气好的过分,也莫名其妙地出手阔绰了起来,但阿里亚打死也想不到,这厮竟敢在他的牌局里名目张胆地出千。
他叫醒正在打盹的仆人,对他耳语了两句,那仆人就下楼去了,这时候,小刘脸上才刚刚露出赢家的笑容,还一脸得意地朝阿里亚挥手致意,阿里亚朝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然后就看着仆人一把把他的头按在满是扑克牌的桌子上,这厮都没有试图反抗,因为全工业城的人都知道阿里亚的这位仆人兼保镖是个打手出身,仆人卷起他的袖子,几张扑克牌果然散落在地上,简单而又有效的千术。小刘的表情就变得像吃了狗屎一样难受,另三个赌客吃惊之余也不敢插嘴,因为这个赌局并不是一般的赌局,阿里亚亦是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异常,以至于窗外街上乡巴佬们嘈杂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小刘,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出生以来头一次感到真正的害怕。
阿里亚也从二楼走下来,他越是不说话,那几个人就越感觉毛骨悚然,这个在工业城势力大过当地政府的地下老板,将装汽水的纸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倒进嘴里,然后走到小刘跟前,“你有什么朋友,认识什么靠山,”他说着嚼碎那些冰块,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现在他们兴许能帮上你的忙,这是你最后机会了,好吗?”
听到他态度平和地这么说,小刘感觉放松了一些,尽管那个仆人还在按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他仍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线生机,
“阿里亚阁下,这是一场误会,这完全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阿里亚用手死死掐住了脖子,这个比他矮一头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为恐怖的是,阿里亚的脸变成了青灰色,几乎能看见他脑门上的血筋,仔细看他的眼睛,也不是常人那种黑色,而是红褐色的,跟他妈魔鬼一样,现在说这个个子只有一米六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曾经掀起过腥风血雨,至少在场的人是不会怀疑的。
“我不想听见你说误会,我根本也不想听你解释,你再他妈解释就是侮辱我,我办牌局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出千的。现在如果没人能保你,我马上就把你埋了,你听明白了吗?”
小刘再次得以呼吸之后,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考虑着那个能保他的人,如果他现在不说出一个名字来的话,这厮真的会杀了他,没人会给他办丧事,他们会直接把他埋了,或许再在那里种上一棵松树什么的,以此来警告那些胡思乱想的赌客们。尽管这只是他的猜想,但他确信自己的下场会八九不离十。
“我有丁青罩我,”他最后说出了那个名字,“丁青,治安科长。”
屋子里的人都听过这个名字,因为上个星期发生的那起暴徒闯进内城的事件,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全是这位科长的新闻,正因如此,当这个乡巴佬脱口而出这个内城官员的名字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惊奇,
“如果他是一个能保你的人,”阿里亚说道,“你现在应该在内城当科员,而不是骑着三轮摩的在商业城招摇过市。”
面对这尖锐的质疑,小刘也无言以对,他想告诉阿里亚他算是个准科员,但他没有说出口,对于丁青能保他这件事,说句实在的,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看着阿里亚手里那个被捏的皱巴巴的纸杯,想着能拖延时间的词汇,打他来到商业城谋生起,他认识的都是一些乡巴佬,酒鬼,赌棍,乌合之众,只有治安科长是个正儿八经拥有权力的官员,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自以为自在逍遥的一生从客观上讲实际寒酸透顶,他也明白,事到如今,丁青这个名字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治安科长会保我的,我跟他相熟。”
“别再胡说八道啦”阿里亚说着把纸杯子扔在地上,他脸上的青灰色还未散去,看上去依旧十分惊悚,“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这个老千说的话?也许他只是坐过你的车而已。”
在这节骨眼上,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有汽车加速行驶的声音,也有乡巴佬的惊叫声,好像这个夜晚就注定该不平静一样,仆人和客人都不约而同地拔出手枪,两个人像是之前操练了无数遍,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的时候,门外赫然躺着一具给机关枪打的几乎面目全非的尸体,借着那条年久失修的街上昏暗的路灯,根本看不清是谁。旁边还围着成百上千的闲散人员,据他们所说,这尸体是人家从车上甩下来的,阿里亚心中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走到跟前,认清了那张脸,预感被证实了,那尸体是他手下的一名司机,这司机星期四开着卡车出去了,本应该是明天回来,而此时他一身弹孔地躺在阿里亚的赌馆门口,身上还给人拿曲别针别着一张明信片,是北城的旅游广告明信片,上面画着北城独有的俄国风情建筑,还有一家三口,在夕阳下笑得灿烂。没有署名,因为那张明信片已经说明了一切。
阿里亚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有机会逃过这一切似的,但是那张明信片上确实画的是北城,那座穷凶极恶之徒抱团扎堆的城市,虽然他平日里经常放话说北城的人不足挂齿,但真到了人家寄给他明信片的时候,他害怕了。
跟先前的小刘一样,他的脑袋里也开始寻找一个名字,他面临进驻工业城以来最大的危机,毫无疑问,人家想要他的命,这跟在他的酒吧喝多了想闹事的酒鬼,和想要钱的财政部的狗屁官员可不是一回事,这是帮派斗争,就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样,好端端的人会坐在靠玻璃窗的地方吃饭而给人直接从街上拿枪打死,阿里亚没有坐在靠窗位置的习惯,这是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而暗杀只不过血腥的帮派斗争中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大规模流血冲突在所难免,武工队员会来个总动员,那时候人手是最为重要的,连酒吧里的接待员都要举着机关枪,老板会把人都集中到一个隐蔽的地点,时机一到便倾巢而出。就这一点而言,北城的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黑帮,跟阿里亚这种半黑半白的土老板还是有很多区别的,这帮人也根本瞧不起阿里亚,认为他是一个投机倒把的暴发户,阿里亚也心知肚明,真要来一场全力以赴的战争,正面干不过人家,再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而那个名字,那时候显而易见地浮现出来,只有当官的人才能治得了这群来自北方的亡命之徒,他看着屋子里那散落一地的扑克牌,那张王牌上画着的小丑正呲牙咧嘴地逗着鹦鹉,他一向不喜欢扑克牌,他有很多不喜欢的东西,只要是涉及和人斗的,他都不喜欢。比如说赌博,比如说争权夺利,比如说一场流血的战争。
【三科合一,治安科长成为内城最大科长,史无前例,城堡召见内城官员。】
那是报纸上的原话。
那个名字,治安科长,丁青。
“去把小刘那厮给我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