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中途我就觉得奇怪了，但最终的目的地还是令我大跌眼镜——竟然是贫民窟！这种地方的人要找助手做什么？
有一群小鬼打打闹闹地从我身旁经过，其中一个小鬼擦到了我的衣服，留下了难看的污渍。我本想教训一下那个小鬼头，但那群歪脑筋的小怪物们不仅拔腿就跑，还朝我扔泥巴。途径的贫民窟住户也没给我好脸色看，有好几次要不是我溜得快就要被凶神恶煞的大汉给拦住了。可能是我这身衣服太显眼了，他们排斥像我这样来自城市的外人。
特地雇了一辆马车大老远跑到市郊的贫民窟还得遭受这种待遇，我这是为了什么啊。
这里的环境实在是糟糕。到处都是难以名状的恶臭，到处残破不堪，天空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一般，连臭水沟里流着的都是黄色的液体！即便是提供食物的地方，也能在翻滚着地沟油的大铁锅旁边看到无数围绕着苍蝇的，与腐肉相比只有颜色相对鲜艳了一些的肉块，甚至还有叠着纸的已经被处理过的肉类或者蔬菜......是打算用油炸的方式进行二次处理，然后再给人食用么......
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前方泥地上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小鬼，身上只是简单地包了块破布，在吸吮着大拇指流满口水的嘴巴上，一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亮眼眸直勾勾地看着我——不，是在看着我的口袋。我低头望去，原来是我出门前顺手放进口袋里的一包糖果漏出了一角。
他是神童吗，竟然能知道这是糖果.....不，我想起来了，这糖果似乎是出自市内有名的点心屋，包装用的也是粉色的织布，封口则用漂亮的爱心丝带系起来。如果是钟情于零食点心的小鬼们的话，只要见过一次包装大概想忘也忘不掉糖果的甘甜吧。
本来我就对糖果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是顺手放进口袋罢了，要不......
“喂，想要这个吗？”
我试探性地将整包糖果递了出去。那个小鬼看到糖果后，笨拙地从泥地上爬了起来，摇曳着嘴边的口水一摇一摆地朝我走来。我凝重地盯着他伸在前方的双手，上面都是沾着污秽物的泥巴，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那双脏手就会碰到我刚穿第一天的西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迅速从那个小鬼身旁逃走了。
那双婴幼儿独有的纯真目光残酷地刺痛着我的皮肤，我一咬牙，丢下那包糖果转身跑掉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地址所指向的终点，是一座简易搭建而成的铁棚。门前零散地摆放着锄头、竹篮等等的农具，邻近的小片旱地上还残留着枯萎的菜苗，铁棚也是锈迹斑斑的模样。看样子这户人家在贫民窟里也算是穷得叮当的那一类啊。
还没等我敲门，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就抱着一个木板推门而出。
“咳咳......啊，你是？”
他用颤抖的左手将破烂的眼镜推回原位，又咳嗽了几声。肉眼可见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或是有什么慢性病的样子。
“我是普光公司的埃劳尔.维克，来承接你的委托。是需要一个助手对吧？”
“啊，没错。我需要一个助手，协助我完成最后的作品。”
他向我展示刚才用右手抱住的木板，并勉强地向我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原来那是画板，这人是一个画家吗？
“走吧，我带你去我写生的地方。”
那是近邻贫民窟不远的一片小池塘。围绕池塘而生的苇草和花草都是枯黄的瘪样，连拂过脸颊的微风中都能感到一股干燥的腥臭味，目测有可能是从那条白肚朝上的死鱼身上散发出来的。
在这里待久了感觉胃部的酸液都开始翻涌了。可这毕竟是我在普光公司的第一份委托，上司也是不好惹的主，为了避免麻烦我也只好暂且忍耐。
这个叫罗森的画家是想画这片到处都漂浮着死鱼的臭池塘吗？他找了一块青苔相对较少的石块坐下，用几块长短与形状都不一致的木条架起了画板，画板背对的方向不是池塘，而是不远处的贫民窟？他原来是要画自己生活的贫民窟吗？所谓最后的作品，就是它吗？
早知道就不把那包糖果送人了。拉开丝带就能变成一块垫屁股的布，还能边吃糖果边陪这个男人漫不经心地远眺前方的贫民窟。
“城里来的小少爷，果然不习惯这样的地方吧。”
对方突然间的搭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这是什么鬼地方，真亏你们能住在这里生活。”
可能是一路上的劳累再加上今天所遭遇到的一系列怪事所积累的怨念使然吧，烦躁的我并不打算掩饰内心的想法。
“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不可思议，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即使是环境如此地恶劣，这里也是提供食物与温暖、阵风避雨的归宿，是对我们有恩的地方。是家啊。”
“有恩？哪里有恩啊，连吃的东西也跟垃圾没什么区别。特别是味道！搞什么啊那么臭，还有臭水沟里的水都是黄色的。很可疑哦，你们这地方经得起查吗？”
“哈哈哈，还请你嘴下留情啊。就算是有警卫队的人来，这座贫民窟也真的没有油水可捞了。正是因为这样，有些人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
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也没什么意思，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说我现在的心情不知怎么的越来越糟糕。我将视线从远处的贫民窟移到了近处的画板上，又被他手腕上的某个东西夺取了注目。是一块饱受岁月侵蚀，却依然在白日下散发金光的腕表。
“这是？”
“啊，这块表陪我可有年头了。是我的成年礼，父亲送给我的礼物。”
“你父亲送的？难不成你——”
“没错，我并不是在贫民窟土生土长的人。以前也是住在城里的。只不过那是在很远的地方，远到我这辈子都可能回不去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也只能模糊地记得。
我家是没落的贵族，不过靠祖上留下来的一些家产，家族的生活也不至于完全过不下去。家族对下一代的期望很高，即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去大城市读书。不过我不争气，为了画画荒废学业，家族也跟我断绝了关系，最后落魄到了这里。作为画家却没法用画画养活自己，只能躲在贫民窟里苟活，所谓‘无法适应社会的失败者’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后悔吗，为了那些分文不值的画落得这种下场。”
“值得。不值得的话，我早就向家族低头了。”
和刚才自嘲的表情和谈吐完全相反，他那饱经沧桑的双眸一转望向远方一片冗厚的灰云，灰云重重地压在一片森林之上，看这逼近的势头，大概很快就会挤开我们头顶的白云，带来一场阵雨吧。我忽然将那片灰云与他坐在石头上作画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他就像是一位已至暮年的老者，腿脚牢牢地扎进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却依然不甘地用目光追逐着前方被灰云吞没的蓝天。
“要下雨了啊.....真好。好久没下雨了。”他眯起了眼睛，嘴角流露出欣喜的笑容。但这份笑容中却透露出了几分寂寞。
“我没带伞啊。”
“待会去我家坐坐吧。”
“啊，嗯......”
尽管不情愿，但眼下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要下雨了还要继续画吗？画会被打湿吧。”
他好像无动于衷，依旧无言地盯着远处的贫民窟看的出神。我注意到他的画笔好像停在画板上很久了，一看才知道他根本什么也没画。
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为了躲雨我立刻跑向贫民窟的方向，然而他却没有跟上。我回过头，看到他依然像石头一样凝固在画板的前方，还是呆呆地注视着远方的事物。
不知不觉的，我举起了双手，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比成手枪的形状，然后组合成一个方块。我将目睹的画面的一部分纳入这个方块，然后发动了魔法。
还真是家徒四壁啊，除了基本的家具外空无一物，而且连厕所都没有，只能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外表发霉的木恭桶。
“抱歉，没什么能招待的。”他端出了一杯白水和半块黑面包。
说实话一口也不吃，就算是我也没这么厚的脸皮，但我也只愿意小抿一口白水。
我注意到布满锈迹的铁板上却挂着一幅又一幅精心框装的画作，因而好奇地向他问道：
“喂，你明明穷的只能吃黑面包，却有钱把自己的画弄得这么漂亮？”
“因为它们都是宝贵的财富啊。要委屈了我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它们。”
“搞得跟养孩子似的。那委托费呢？恐怕也不低吧”
“委托费吗？我只是听闻‘普光公司能解决任何问题，提供任何服务’，所以就写了一份委托书寄过去。我也没想到能得到回应。”
“哈，连委托费都不需要吗？可恶，竟然来派我干这种白工！”
还说不是小看我，结果还不是丢了一个谁也不想干的烂包袱给我！因为我是靠父亲的关系才入职的，也没有厉害的魔法，所以就能不给钱不给假暴力相向，这样随便地打发掉吗？
“普光真是一个厉害的公司啊，即便是在贫民窟里也能听到不少传闻。听说最近就解决了好几起事关国际冲突和恐怖袭击的事件。”
“只是一群怪胎罢了，我看他们和那些恐怖分子也没啥区别。”
“你也是魔法师吧，能使用什么样的魔法啊？”
“我......”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于是我直接从记忆中找出了一个画面并从手上变出了一张白纸，将画面投影到了白纸之上。
“好厉害的魔法！”
“能有什么厉害的，也只能和你们这样的画家抢饭碗罢了。”
“可是这张画，就好像是将真实的画面在纸上呈现出来一般，多么令人惊叹的技艺......”
我还是第一次在他那张宛如枯木的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他的双眼因兴奋而释放出光芒，伸向纸的双手也在颤抖。因为实在敌不过那种热情的目光，我就将那张由魔力生成的画纸送给了他。雨停之后，他说今天不打算再出门画画，无事可做的我也很干脆地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