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逼退晴天,风逐渐猛烈,一座小小的列车站建在两片麦田之间,冒着滚滚黑烟的列车往这里驶来,耳朵可以听见它如烈马一样的嘶鸣,它蹄下蜿蜒的轨道在麦田里劈开了一条几十公里长的缝隙。近人高的麦子被吹得一时伏地一时弹起。
狂风里她站在月台前,长发盘得完美整洁,碎发搭在脖颈,一身洁白的长裙随着秋风摇摆着,脚下是一双微跟的黑色皮鞋,看不出男女款,被上油打得锃亮。
“你的行李已经寄过去了,它们会在你之前到神东。你真的……”背后走来一位瘦弱的女孩,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衣裙,她步伐缓慢脚步软绵,此刻她喘着大气站到边上,双手相攥在胸口抑制着伤心“不再多留一段时间吗?我可以让国王将你送到安利蒙的持笔人公会。彬,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找我?”
明明是两人第一次分别却像一个恐怕被抛弃的孩子和玩伴的诀别,两人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衣裙,随风翻涌的裙摆就像是月台前一望无际的稻田尽头堆积的云层,风雨欲来——如果再不走,那么就要等待几个月的雨季之后列车才能再次到来。
彬握着虚弱少女的手,她感觉得到那股虚弱到内里的气息,手心里满是刺骨的冰冷,于是她将手攥的更紧了。低着头,一口气在胸口顿了好久:“最多一个月,等我在神东待满一个月之后就有资格作为持笔人的散人来安利蒙了。到时候……”她浑身滚着鸡皮疙瘩,可能是风吹得腿太冰了“你想不想听我说那里的故事。”
“彬……”她几乎是拽着彬才保持着站立“我等你回来,别太久,也别太快。等你觉得无趣之后再回来,告诉我那些事都是怎么发生的。”
“我会的。”彬手抚摸过她毫无血色的脸,蹭了她的脑袋。
“真的好想和你一起走啊!有时候城堡也不是那么好,没办法大叫、奔跑、在草地上打滚。如果我不是王妃,你会带我一起去游荡吗?”
“不管你是谁,你一直是我的樱桃。”
她从虚弱的脸上挤出了笑容,绸缎那样温柔的乳白色长发如瀑布般从头顶浇到地上,苍白脸上的一双红眼睛抬起,她抱住彬的胳膊依偎在她的臂膀上,眼底压不住的泪熏红了眼眶。樱桃颤抖着牢牢抓着对方,小声地说:“有这句话就够了。你现在比国王更要威武。小鹿、小鹿、小梅花鹿,你就坐着列车快去快回吧,我在家里给你准备一大盘樱桃……早点回来,隔夜的樱桃会烂掉的。”
“我一直等着你。”
“嗯,我知道的。”
车带着暴雨从远处袭来,雨滴如利刃一样打在脸上,裙子也湿得斑斑点点。樱桃身后站着身披盔甲的侍卫,他在樱桃上方撑起一把雨伞,向彬递来一个斜挎包,沉甸甸地放着她的衣服。车门费力地打开——车内闷热的气息慌忙逃窜出来,彬接过包松开了握着樱桃的手踏入了车厢,像两团半湿半干的胶,眼神里拉出无数丝,被车门夹断了一半。
车,在麦田间穿过。零星的几群弯腰的人们还在抢收着,得在这场预告雨季降临的雨结束后不久收割完。它会带来短暂的天晴,而后便是痛苦的雨。雨会像心地善良的神那样哭个不停……
现在要收拾心情,准备前去一段崭新的冒险。一切都是那么的未知,充满了不可抗力和惊喜,就像从没有期待过能够在异国他乡遇见知己,没想过会入住皇宫,一切都是随机的,就像列车的座位一样,丝毫没有规律。难猜,谁知道最前方车厢里自己边上坐着谁呢?或许没有人。
进过车厢的末尾,彬钻入了洗手间内。老旧的列车厕所只是一个在地板上挖出来的洞,凉飕飕的风灌进来,现在上厕所的人一定倒霉。
“比……比没厕所好点。”他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快速地褪下长裙从包里拿出衣物“她给我准备了什么衣服。”一顶皮质报童帽、外套、长裤、衬衣、一个被纸包了几层的小盒子。彬有些好奇,撕开层层的纸张,一个手掌大小很有重量的盒子露了出来,黑色的盒子摸上去滑溜溜的,她打开来——一枚一字发卡摆放在中间,不算明亮的室内也能清晰地看见塔末端红宝石的闪光,彬不自觉地晃动了几下盒子,光芒随着晃动不断地反射在丝绸内衬的盒子内。
“好漂亮。”她小声地惊呼出来,看着这枚简单的发卡一时间思绪回到了在皇宫里居住的这段时间。里面什么都有却什么都没有,物质要求只有最高标准没有凑合,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最新的。
除了王妃……她残破的躯体已是残烛败絮,是这里最糟糕的东西。她脑子里的一切想法都是这个如精密器械运作的皇宫里最出格最崭新的。
想到这里不禁一整惆怅,三十天的倒计时就从这里开始了。
彬整理好着装后推开门走了出来,原先进去的白裙少女一下子变成了活络少年,她单肩背着包。发卡、别在外套贴近胸口的地方。
座位是靠近窗户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列车驶离留下的麦田残影,一片金黄就那么逐渐的走远了。雨水砸在玻璃上炸开,车厢里响彻着啪嗒啪嗒的雨滴声。
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听着耳边列车的噪音,眼睛扫视了一圈车厢里的人。一对老夫妻、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男人、穿着斗篷将自己牢牢掩盖的女人。
身体放松下来,瘫在座位上。她抱着包裹紧了外套,压低帽檐,闭目养神起来。精神好疲惫,空虚在身体的四处蔓延开来,感觉就像是刚离开家时的那种对外界的未知仿徨,樱桃没有说错——如果能带她走,这趟旅程就不会出现此刻的感觉。
可惜车没法倒着开,雨没法往上走。天上慈悲的神开始痛彻心扉地嚎啕大哭,雷声从不远处传来。
这场被延后的大雨终于可以尽情地落下,听说从去年开始“借风调雨”要在全世界实施,有一位十分厉害的人物可以将雨水从一个地方调离,将水带去需要的土地。安利蒙延后了七月和庆典相撞的雨季,将无源之水分发给其他地方,腾出了空间给百年一次的献祭。在今天之前也陆陆续续地下了一些小雨,理应早些来的阴云也得等上一段时间的排队,等待大家多出来的雨足够。
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只知道。
“雨晚点下就好了。”少女将半张脸掩埋在外套里,一双血红的眼镜盯着溟灭在远处的车站,它已经消失的无从可知。
“乘客们,在神东至神东的环形线路上我们将领略世界的风采。目前我们已经来到了安利蒙边界的龙江——”
雨幕下,列车在江面上行驶,跨江大桥链接着安利蒙与周边国家,龙江是其国境线的一部分。汹涌的江潮在暴雨下开始怒号,风吹过岸边石洞的声音和汹涌澎湃的水声合在一起嚎叫出骇人的龙叫。漆黑的水使人有种误入冥界之河的错觉,江潮从远处推来,实实在在地打在了跨江桥的柱子上,激起的十几米高水花打在彬面前的窗户上,黑色的泥沙顺着边框滑落。经常有人在这里被吓得丢了魂,许多的传说赋予了龙江无与伦比的魅力,无论是生死交界的名号,还是巨龙巨鱼栖息的流域,更或者是宣誓忠诚的宗教地点……无法忽略的只有那气势磅礴的水,鸣啸天下的龙鸣。
“下一站,福乐车站。”
睡个好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