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比他曾经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舒适,身体上的舒适,独属于他一人的房间——床巨大柔软,饰品略显浮夸,书籍满满当当塞满一个书柜,衣橱内随便拿出一件衣服它的价值都能比得上以前在自己身上穿过的衣物总和。
奢靡、但这不足以让他着迷,真真正正在心里从未忘却的那个每日都要反刍想起的是故乡,酥圣耶面料再轻柔也比不上圣耶伦边境风沙让人记忆深刻。每一粒沙子都在勒烈拉身上划下细细长长的一条疤痕,它们远道而来从记忆末端不停吹来不停刮过,时间不可磨灭其言语不可湮灭其,这是刻在骨子上的绝望,它等着有人来转变,让它化作希望化作现实化作不可能的传奇留在历史中。
“勒烈拉,把手伸出来。”午后阳光暖人肺腑,阳光洒在靠北面的房间里书桌上的课本上,勒烈拉被老师责令伸出双手,他并没有去反抗并没有闹情绪,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双手伸到老师面前,勒烈拉有些畏惧。
这位教师相当严格,他留着两撇小胡子浅色短发用发蜡死死地糊在头上,光滑的就好像是一个鸡蛋,就连阳光照耀在上面都会反光,他一手拿着一本厚厚历史书一手举起教鞭等着勒烈拉将手抬到自己满意的位置。即使他已经举得很高伸得很平整了这位老师还是严厉地骂着:“再抬起来一点,你没有吃饭吗?!站起来,手伸到我面前来!”他没有反抗全部照做了。
啪——教鞭细长末梢打在指尖上,所谓十指连心勒烈拉疼得微微收回手抽了一下。“还有呢。把手伸直了!”老师这样说着举起教鞭停了好一会,勒烈拉见教鞭并没有预想的那样打在自己手上,微微扭头望向上方——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书背好了吗!这么简单的近代史你是学不会吗,神话传说你比谁都记得清楚,就算你不想承认圣耶伦的往事——我也请你现在!”
鞭子重重地打在了他手心上“好好记忆这段历史。这不是你不承认就能躲避的事情,你都要成年了勒烈拉,再这样意气用事会吃很多苦的。”这位老师说话的语气轻声但是每当到末尾就愈来愈严厉,仿佛你在说话期间做的每一件小事他都知道了,原本应当停下来责令你也变成了话尾的怒吼。
“告诉我,勒烈拉。你到底想不想实现自己内心的抱负。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的心思从来都躲不过我,我知道你那庞大梦想是什么,我也知道你有多渺小,你现在就是一副自负阴险的样子。”
勒烈拉低着头举着手,这几年他过得太惬意了那些他咬牙切齿地写在日记上的计划、抱负、梦想——有一些都被这里每日温饱舒坦的日子消淡了。
他低着头反刍这些话语反思自己的罪过,算不上是罪过顶多是他心里强大的自负被唤起,这些勒烈拉强加给自己的“任务”让他痛不欲生,几度想起几度辗转反侧。他双眼瞪大惊叹于自己忘却仇恨,他仇视自己全身的锦衣绸缎,他仇视脚下的皮鞋光亮地板反射的阳光。名为勒烈拉的少年配不上这些,他唯一配得上的只有肮脏洞穴、破败衣裳、露出脚趾的草编凉鞋还有胸膛露出的节节嶙峋肋骨。
“我……知道了。老师,我知道错了。”
“愿你以后活得深明大义,勒烈拉。我不希望有一个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学生出现在我的教棍下。”
楼下的门铃响起,下一节课的老师来了——
“今天课就上到这里,下一次课我要检查所有功课,特别是你的——历史”
先生拿起挂在一边架子上的毛毡帽披上被磨得表面反光的西装外套,怀里夹着书教鞭被弯折成圆握在手里。他是位高洁的老师,某种程度上要比勒烈拉自负……房门被宅府里的女仆打开,她恭敬地弯腰送离老师,随后站在房门外低着头对勒烈拉道:
“少爷。”他心头一紧,千万中难受的感觉涌上大脑,胃里在不断翻涌“下一节的马术课老师已经来了,就在楼下等着。”
“我……知道了。谢谢你,一会我就下来麻烦老师先等一等了。”
“好的,我会去传话的。”
女仆轻轻地关上门迈着小步子一点点挪下了楼,这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和细小,从前他都不曾在意过。但是现在,这些声音回荡在耳边熙攘而嘈杂,呢喃起他在这座宅府里的生活。
“你是否沉迷于玩乐。”
“你是否安心地度过了每一秒。”
“你是否忘却故土。”
千人千面,万人同声。这些在耳边回荡的审判之音好似那些留在圣耶伦的故人,男女老少亦善亦恶。
“你是否庆幸着自己——”他浑身发麻不得安宁,低垂的头不曾抬起,双肩耸起……浑身都在战栗。
“没有死在圣耶伦的大火之中。”
一瞬间,那被压抑在内心累积数年岁月的侥幸彻底爆发。他怀抱着自己,在阳光照样当中缓缓跪下。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沉响声,于寂静宅府里回荡于空荡胸腔里回响,如心跳般——扑通震荡。
勒烈拉跪在地板上,全身战栗卷曲蜷缩在太阳下,像是只躲避阳光的吸血鬼在毫无死角的光辉下缩小自己的身体,这种羞涩羞耻感,让他想即刻变成一粒尘埃被人扫地出门。如果再去面对其他人的话……他们会怎么看到我。祝福我吗?诅咒我吗?憎恨我吗?还是期待着我接下来毫无作为——
在这片大地上,他哭嚎他不安他欢悦他愤恨,故土远在他方不复存在,血肉相连的人不知踪迹,为他传递意志建设人格智慧的人无迹可寻。他从前开始就是孤身一人,现在也是如此。
脑海深处有熟悉身影浮出,漆黑背影比夜晚还要深邃。
“勒烈拉。”
“我在……”勒烈拉带着轻微的哭腔,抖着声音。
“勒烈拉。”
他缩得更紧了,怀里一点空间都不留给自己,期望这样可以让自己窒息绝望地再次回答道:“我在。”
“勒烈拉。”虚无尽头的脑海深处,那几具漆黑幽深在不断呻吟呼唤他的名字。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这里……在这里啊……”他好绝望,喉咙里传出悲鸣大脑深处在不断尖叫怒吼着驱散那些影子,只有在脑海中才会自此这般地训斥,回到着触感真切情感深沉的现实,他只能咬着衣袖将脸捂得通红发出低鸣。
那就去骑马吧——让马背上掠过的风带走愁思苦虑,让马儿四蹄传来的颠簸震颤走神经内的苦大仇深,还是得留下一点乡愁一点恨意,绝对不能再次忘记必须刻在目之所及的眼眶上记忆里,闭上眼后的虚空中。别再让相思和仇恨变得像这样淡了……别再了。
“勒烈拉!你好了没有!快点下来上课!!!”这位是大大咧咧的马术课老师,他矮小且壮实,浑身上下的肌肉就像是童话里的小矮人几十年间砍树挑水练就的一身保护公主的肉之铠甲。白色背心被汗水浸湿,短裤紧绷在双腿上尤其凸显他肌肉的丰满,凸起的肌肉爆出的青筋,古铜色肌肤在午后阳光下反射出油光,他脸上留着粗犷的络腮胡给人一种“他很好相处”“但他长得有点吓人”的复杂感觉。方才下楼的那位儒雅老师看到了他也只是稍微打了招呼便疾步走离了,这样粗犷无力的人……有辱斯文。
“您好。”穿着西装的老师,微微鞠躬后迈着大步离开。
“哦!您下午好!”他的小身体发出了巨大无比的厚重嗓音,房梁都在震颤“这个小子怎么还不下来!喂!!勒烈拉——”
房门里传来细细的一句回应,见他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身边的女仆端来了一杯水给老师,“哦,谢谢你小姑娘!”一口气喝完了水他将水杯递回给女仆,随后他大吸一口气朝着楼上喊话道“要上课了!!!”
“我知道了。”勒烈拉穿着一身马术装备灰溜溜地打开房门走下来,面对马术老师那激昂呼唤他脚步沉重慢慢地踱步下楼。
马术老师看到勒烈拉下来了变得更加激动,在大门口原地高抬腿绕着圈开始了伸展和拉伸,嘿咻嘿咻地在前面带路走向马厩。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跟在老师屁股后面走去上课,浑身像是拧干的床单般难受干涩而且苦闷。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跟在老师屁股后面送他离开宅府,被大叫充斥的耳朵要被撕裂。
“你今天很不在状态吗!我们下次在继续努力吧!加油,这几天调整下好心情——”马术老师费力地跳上马车,马车渐行渐远但老师一直回头张望着他最后不忘再激励一下低沉的勒烈拉“小子!加油哦!”
"是……"手指勾着自己的头盔,身上沾满了甘草碎渣,头发被压出痕迹来反翘在额前脑后,整个人气血不足精力疲乏地站在宅府门口低头送老师远去……胸口被重压着呼吸艰难,勒烈拉拖着双腿在铺满石子的路上走回去。
吃人的宅府,它吞噬掉了不知道多少个自己。是那个瘦弱的自己吗?他是心甘情愿被吃掉的。是那个眉头紧缩的自己吗?他是自己融化在胃液中的。是这个普通没有忧愁的孩子吗?是的,他亲手怀抱着自己将自己溺死在漆黑地板的深处,双手交叉在臂侧拉着那重如泰山的尸体——那是在宅府里死去的不知道多少的自己压缩拥抱在一起聚集的巨人尸骸。任凭挣扎……
“我早就该死了”。
“在犯愁吗少爷。”勒烈拉抬起头,边上直挺挺地站立着管家。管家留着苍白长发,儒雅地在脑后编织起来搭在略显弯曲的背部。他的声音苍老而有力,敦厚而绵长,让人不至于突然听到就被惊吓到失序。
勒烈拉抬起头回答道:“没。”
即使自己的话语中尽力在压抑那些负能量,但他还是听出不对劲,微笑了一下从脸上挤出几道慈爱的沟渠,爱意与慈悲在沟渠中流淌出来几乎要将勒烈拉包裹起来。管家又问:
“在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纠缠不清吗少爷。”
“……没,没有。”他竭力地在快步走了,甩了管家几步远后就一直低着头看着脚尖冲回宅府。
“请您稍在客厅等会了,老爷与夫人已经到了城门马上就回来。一别数月我想您也十分思念他们吧。”他的声音在中庭回荡,击打在刚刚修剪好的树木草丛上,从它们溃烂的伤口里带着悲鸣传出来,最后在达到漆黑铁门前被晚风击打的粉碎。
“再见了……”
“未见了……”
“……在齑粉中拥抱吧……”
那些碎叶对着清新草木味这样说,一辆马车慢跑来,气流将草木送往了不止何方的一片无法抵达的云端去了。
勒烈拉站在大道边上回头望向那辆驶来的马车,夫人从车窗探出头向他微笑挥手。
“勒烈拉!我们回来了——”
马车从面前驶过,中庭到大厅的道路十分漫长,那位马夫并没有速度的意思反而更快地驾车向前,马蹄卷起防滑的石子翻起尘雾带过阴霾往前冲。
“你一个人在家过得怎么样?”夫人探出大半个身子,她穿着素雅长裙上身裹着一条纯白的胸衣肩上盖着一条绣着黄色鲜花的披肩,头发高高束起像当时酥圣耶女士流行的那样用细条金链在上面缠了几圈。
“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啊,勒烈拉。”
马车跑得太快了,一定要人追上去才能听得见车窗处传来的话语。勒烈拉一手激动地甩着自己的马术帽跨着大步追了上去,和夫人惜惜地聊了几句。
“我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博德斯门夫人。”
“准备了惊喜给你——但是要吃完晚饭才能给你。”坐在位置上看着夫人毫不约束地探出身体的博德斯门老爷说到,他端坐在车厢内杵着拐杖,颜色普通但不死板的灰蓝色西装搭在手上,嘴巴上留着常见的细细八字胡,他欣慰地望着窗外喜出望外的勒烈拉。
“麻烦你放慢车速了——我们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
马车在大厅门口停下,博德斯门老爷与车夫清算了路费,侍从们从马车上搬下行李箱,博德斯门夫人拎起裙摆跳下马车站到勒烈拉面前。
即使这个孩子并非自己亲生,但二人自从将他接回来开始便疼爱有加,勒烈拉自己并没恃宠而骄反而对他们抱有相当深的感激之情……不知是不是这份感激太过厚重了,他们之间一直隔着一道薄膜,它弹性足够三人相拥,它韧性足够三人拼尽全力都无法捅破,它透明足够看清对面全貌,它无孔可入阻挡一切心声的传播。
“累坏了吧。”博德斯门夫人拿出手帕轻轻地在勒烈拉额头上擦过,勒烈拉弯下腰将额头凑近。
“没有,刚上完马术课呢!还没来得及洗漱。”他欣喜到慌张,撸下衣袖匆忙地擦拭脸颊“你们舟车劳顿也很累了吧。”
“没事。”博德斯门老爷手拿着拐杖走到勒烈拉面前,夫人挽着他的手臂歪头靠在老爷肩上,老爷伸出手拍着勒烈拉的肩,认真地看向他迟迟没有说话,最后就道了一句简单的“长高了啊!”
“对!我就说怎么感觉不一样了,原来是长高了。”夫人靠在老爷肩上接着轻声的望着勒烈拉“长大了。”
“老爷夫人,晚饭准备好了,请移步到餐厅。”说着老管家俯身鞠了一躬手伸向大厅。
“这几个月辛苦你了陇伯。”博德斯门夫人挽起老爷和勒烈拉的手臂像个孩子一样一跳一跳地走向大厅“走!吃晚饭先!坐车一天了我都要饿死了~”
“好,先吃饭。”老爷回头给搬行李的侍从一个眼神也让他们去休息了。
夫人是这里最幸福的女人,整个国度里最自由最开心的女人。博德斯门老爷给他这位相较之下年小的妻子很大的自由与尊重,没有妇道的约束沉重的礼仪,她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证明。粗鲁地探出车窗,用力地挥手,于宅邸里蹦蹦跳跳不拘礼节。
“再过一个多月”博德斯门夫人在餐桌前举着酒杯刚要喝下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勒烈拉就要成年了吧,勒烈拉有没有想去干的事情?”两人盯着坐在对面的勒烈拉,他停下了嘴里嚼着的肉径直吞下不知如何回答。
“我……还不清楚。”抑制着紧张慌乱他再切下一块肉排“可能要先把书学完再去考虑其他的。”
已经在这里浑浑噩噩地荒废了将近七年,没有成就没有作为,更别提自己和愿望的距离。接下来要做得……是否是在这样温馨无忧的氛围里生活下去。随大流……
“要尽快想好啊,马上就到了人生分流的时候,成为怎样的人就在一个决定之间。”夫人接过侍从递来的甜点,漫不经心地说“尽快找到人生的真谛会幸福一生——不管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一直会支持你!啊~还是家里的点心好吃啊!”
“我想——”去找家人,去找那些从孤儿院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家人们!
“做什么贡献啊。”老爷笑着看向他,那张本就年老的脸在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变得更加憔悴苍老,原本年轻的夫人脑后也发出几根白丝。要不留下为他们赡养终老——
他好仿徨,当着两个将自己认作亲人的面说出自己要找家人……他还是说不出口,只能:“去旅行。”
“嗯——好啊!我们兜兜转转也一直在酥圣耶里出差。你能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也好,和我们多讲讲外面的世界。”
“嗯。”
“常回来看看。”
“好。”
餐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管家陇伯从门口走来“老爷,门口有贵客相见。是一位操着异乡口音的先生。”老爷停下了手中的进食,望了眼早已无心用餐的勒烈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经过勒烈拉身后时拍了他的肩膀。“跟我一起来。”
陇伯站在门口与客人交谈,对方的口音让人熟悉,声音柔和且充满了力量,午后阳光扯着影子倒映在门前的地板上。勒烈拉跟在老爷身后几步,站在大厅门前他从身后微微侧过头看向门外。这时老爷转身请客人登门入座,介绍道:“您进来我们详谈。这位是鄙人的养子——勒烈拉。”老爷自信地向外人介绍到,他着重音在勒烈拉的名字上。
“早有耳闻了。”客人往前跨了一步瞧见了在老爷背后的勒烈拉“勒烈拉,圣耶伦一别近十年,你还认得老师我吗——”斜阳洒在他身上,老师的衣服早已不是僧袍而是一套笔直的西装,脸上不变的一条遮住凹陷眼眶的布条,帽子遮住了僧人的光头。
“得有十年了吗……师傅,我们……十年没见了吗。”老师摘下帽子,向勒烈拉的方向伸出双手。
“终于找到你了——勒烈拉。”
在尘世漂泊、寻找、一直都想再找到孩子们。一个……哪怕是尸体也好。
勒烈拉紧紧抱住老师在他的肩膀上嚎哭,老爷扶着门框不舍地望着,夫人从餐厅走出来嘴角沾着点心碎屑独自低着头垂泪……
“今天以后你就跟着渡众走吧,一起去灵塔生活。我们……会在家里一直等着你,博德斯门家的宅邸一直为你敞开,有任何事情都来找我们。”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会去工作去打拼,还上这份恩惠。谢谢你们……我报答不了这些。”
“怎么、怎么昨天还是小孩子今天就要离家了啊!我还没抱够你。小时候还会一边哭着一边吃饭,给你穿新衣服都会哭,以后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抱着你了。你是大孩子了,自己要吃饱穿好,不要受伤不要再哭了。自己决定自己的路吧——我会在这座宅邸里一直守候着你。”
无法拥有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很想找到那样的一个载体,在有朝一日可以一起回想起三人共同拥有的记忆。一直……一直……渴望有一个孩子,不管他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他都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