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去或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但我一定会留在欧罗巴星，不用再说了。”
简明的拒绝连同逐渐合上的舱门，将麦当隔绝于外。
…
啪嗒…
/簌呜——…
雪涨潮生，丝毫不逊色天王星上曾见的风暴。引力潮汐又一度见证了欧罗巴、盖尼的交汇，如若宿敌一般，循环往复。
万千银锥撕拉透过覆日的云絮，于天地苍茫间剜下一道道烈白的剐痕。锥刺本身亦经历着大自然的残酷考验，唯有近乎完美的流线体勉能在此般飓浪中维持外形。
啪嗒…
缓步踏碎的冰面中，依稀倒映着马丁靴的深褐色调，漆黑裤脚紧扎其内，较之平日裙装打扮更显双腿纤长有致。扑面袭来的霜棱尽为一层薄如蝉翼的界限抵挡，黯然打湿了来人衣着的高领雪织、以及套外的黛蓝色马甲，蔚蓝长发高束身后，仿似临风旌旗般飒飒飘扬，英姿勃发。
斑驳难辨的尘皑灰幕倏现一抹新翠，少女揭下了防雪护目的遮罩。
—
cool…
饶是出发之刻，咕咚在见了笛亚这一反常态的装扮后，内心也啧啧赞叹。
“更方便应对战斗罢了。”对方彼时如此解释道。
也对嘞，搞不懂一些动漫和影视作品，其中女角色身穿长裙或者高跟鞋还能腾挪自如，怎么做到的…
“话说长时间维持你那招’空间阻限’，一路上都没停歇过，会不会很辛苦嘞？”
“目前还在可接受范围内，”笛亚轻声答道，顺势把挟于身侧的咕咚放回地面，“除非不间断连用上好几天。”
“…直接说没事不就成嘞，”咕咚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吐槽道，“很难不怀疑你是在借机凡尔赛。”
早已习惯对方插科打诨的少女只是浅绰一笑，随后神色正肃道：“事情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接下来一定要跟紧我，咕咚。”
两人此刻正位于一片停机坪上，眼前数十米处则是广袤辽远，一眼望不着边际的水面，一片…“巨湖”？
然而像欧罗巴星这样酷寒的星球，是不可能存在裸露地表的湖泊的。
望着“大湖”那无底洞一般、压抑至发黑的色泽，心中的猜测越发肯定：“这片水域之下，很有可能通往欧罗巴星的深海。”
要知道，木卫二欧罗巴星表面可是覆盖着数公里到数十上百公里厚的冰层。如此深厚的冰壳在木星及其他卫星引力的“打磨”下，更是愈发坚不可摧。可眼前这露天湖面宛如星球的疮痕，指引二人潜渊没海，又似某种怪诞凶兽的巨口，坐待两人受诱入腹。
“什么家伙会把麦当弄到水下这么深的鬼地方嘞，”咕咚的小腿已然开始颤抖，却浑然没有后退的意思，“不会是什么海底基地之类的吧？仅凭我们两个，能应付得来吗…”
微步轻移，虹能输出功率陡然一涨，扩展的空间碾碎了因术式阻挡而凝滞于身际的凇华，顺带将半径数十米圈围的积雪秋风扫落叶般尽数荡开。
“是咕咚陛下强硬要求跟来哦。”捂了捂发冷的手背，笛亚柔声道，“其实，偶尔依赖一下随从也没事的。”
咕咚一时间没有回应委婉的劝回，而是沉默指向了不远处的湖面。由于视野在方才一击下豁然开朗，笛亚即刻便眺见了孤零零漂于水面的一块浮板。
青芒一烁，眨眼间，两人便移现至浮板上。
踏感远比想象中沉稳，板缘处徐徐亮起了蔚蓝色纹路，AI播报的语音随之响起——
【 “承压力场生成中，请稍候…”】
“用固定力场代替实体外壳对抗海压，先进的潜水方式。”笛亚一眼猜出了运输踏板的机理，不由轻叹道。
“咕咚？”再度唤起伙伴的名字时，少女言间一怔，眉眼下鼻翼翕动，微微动容。
“这两个月以来，可不是只有你在突飞猛进，”随意掸弄着几近冻实的披风，墨染的湖面无声拥冰屑入怀。风霜踱过旷远的地平，无情拍打着有些冻绀的面庞、唇口，却撼不动岿然在上的王冠。
“记住嘞，本国王不是偶尔前进了一次，”风浪俱往，金发的少年灼然平视她：
“我再也不会退缩了。”
……
五年前，同一地点…
“自这里向下，便是’沧溟堡’了吗？”
身段矮小的男人平静立于浮板上，注视着四周逐渐凝实、由无数正六边形网格相连组成淡蓝色力场，喃喃自语道。
“不错。李斯恪博士，你的名声我也算听说过，那些庸俗之人坐拥先生这样的大才却不懂得支持拥护，实在令我惋惜。”
“尽管放心，在这里你会得到一切理想的支持，包括但不限于超大型计算机、完整配套设施、精密仪器，以及…’特别’的素材。米得给不了的，我们银河眼给得了。”
一旁回话的男人身着武道装，脸庞为面具所覆，倘若米龙身处此地，定当分外眼红。
“瞳”，GEP—085
“呵，些许虚名，岂敢劳烦贵组织大费周章劫狱，”李斯特颇有些自嘲般苦笑道。
回想起对方在枪林弹雨中闲庭信步，不费吹灰之力就击倒一大片武装精良机械守卫的情景，他突然又提起了兴趣：“那样严密的看守，在自由者面前形同虚设。冒昧问上一句，阁下觉得，一颗彩虹石能为个人的命运带来多大改变？”
“倒不如说，整个宇宙的命运因彩虹石改变了多少。”这一提问打开了面具男人的话匣。
“上百万颗星球成功凝聚出较大规模文明，其中最快的也耗费了几十万年，而凯特大帝征服统一它们，仅仅用了45年。”
宇宙中，“人”被用作一切高等智慧生命的统称，早已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并非芸芸众生打自心底对这名称多么钦服尊崇，而是因为星寰秩序创立至今，历来皆由人类主宰。
最纯粹、不掺杂其他血脉的人类本质上是何等脆弱，且不说极端的环境、病菌的滋生、致命的辐射，哪怕几天不摄入水和食物，人体就会飞速劣化。可就是这样由碳氢氧氮组就的血肉之躯，在拥有彩虹石后，上限却能得到骇人听闻的提升，更有甚者在短短数十年内便得以享有
——与群星为敌的资本。
神明给予人类无价的馈赠，人类却在甘之如饴的同时，妄想藉此窥探神的奥秘。可惜这绝非易事，彩虹石无法被破坏、无法以任何已知手段观测内部、不属于宇宙中已探明任何物质的一种…诸多不可为凡人理喻的性质让历代学者长陷瓶颈、束手无策。其存在本质和运行机理，至今仍处在黑盒之中。
‘然而，人们往往忽略一个问题，为什么彩虹石仅能被人使用？’
‘无论彩虹石有多么神乎玄妙，它们也只有在人手中才能发挥真正力量。’
‘既然研究彩虹石如此困难，为什么不转换思维，研究人本身，探究人是如何做到让彩虹石生效的呢？’
银河眼所提出的设想可谓独特、胆大、疯狂，却与曾经的他不谋而合。李斯恪，这个年仅15岁便取得博士学位的天才科研者，正因私自进行人体违规实验而被送入了监狱。
稀发和褶纹顶在三十出头的脑袋上，视野自蓝色屏障隔离在外的湖波挪移，纵目仰望，褐白相间的木星远比豆粒大小的红日更加醒目。水面折射的幽光诉知理智即将陷入渊底，他却恍觉自己正在前往天堂。
“不过是法律意义的禁止罢了。”
【力场生成完毕，压力测试通过，准备下潜》》】
……
↓↓↓
～～～
～～～
——
“是你？不会又是来劝我跟你们一起离开吧，我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玄预皱眉瞧着再度不请自来的麦当。
“不，大叔，我们尊重你的选择，我是为了另一件事前来。”
“那个…大叔，你在这里战斗过很长时间，应该也知道怎么出去而不被发现吧？”麦当落落大方地来到玄预身旁，悄声耳语：“就像之前我们走过的地下密道什么的…”
玄预淡漠撇了对方一眼：“你小子想偷偷出去做什么？何况这种事情，找那位与你同为自由者的小姑娘岂不方便得多吗？”
“嘿嘿，这不是她不答应嘛…”麦当讪讪一笑，背剪双手来回踱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彩虹号上的食物快被吃完了。粮食蔬菜倒还好，咕咚的麦麦羊可以吐出能够快速成长的厉害种子，”
“但荤菜的话，就不太好办了。这样寒冷的天气，总不能天天让大家抱着干粮啃吧？”麦当回想了一下初遇玄预时，所品尝的、那剐蹭在龈齿间的粗粝感，味同厚积于伐木场的陈年锯屑…顿起一身鸡皮疙瘩。
“说起来，刚刚我还发现笛亚掉了根白头发，她才和我差不多大啊，这怎么得了？看来改善彩虹号的伙食刻是不容缓啦！”
“……”玄预沉思半晌，徐徐出言：“有植被的低洼地带，遇到冰窟兔的概率比较高，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打到野猪。”
眼见垂涎欲滴、已经听饿了的麦当，玄预无奈摇摇头，刻意压低嗓音：
“至于密道，确实有，但我有两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啊，大叔？”
玄预扔来一把造型奇特，貌似手枪的物品，麦当一手接住其握把：“第一，出去以后用这把信号枪，帮我联系几个人。”
“信号枪？我知道了！”麦当一拍脑门：“就是电视里那种对天上发射火花，告诉其他人自己方位的器具对吧？”
“你小子在说什么啊？”玄预的话语略显诧异，“信号枪，不是打到地下的吗？”
“啊？！！”
—
（互相简要解释对于信号枪的认识，麦当得知对方使用的信号枪需要对地面特定位点发射，由埋藏地下的接收装置处理传讯，用以躲避米得方先进卫星的探测）
“呵呵，截然相反啊，嫌敌人侦查工作麻烦的话，大可试试照搬你们那套用法。”
嗤笑过后，微微昂首的视线带着些许失焦，目光仿佛透过铂金色的顶棚，看向屋外凝固迟疑的夜空。
“你们诉诸于我天外的历史，不难看出，令昔日前辈竭力远涉，令如今巴罗可望难及的星海，早已为人征讨踏服。不知那些寰宇中遍行无阻的文明，会怎么看待自己的故乡呢？”
“米得剥夺了巴罗人仰望星空的权利，欧罗巴星不存在浅表的域海，而天空会杀死我们。我们还剩下大地，我们也只剩下大地了！煎熬奔走的生活打不倒我，枷锁反倒令我们和故土的羁绊更加深厚、不可分割。”
“这也是我拒绝你们，拒绝离开这颗星球的缘由。”
聆听间，一张泛黄蜷边的相片被塞到手中，麦当低头垂视，正中央造型热情夸张的男人率先映入眼帘，前额上三横一纵、状似“王”字的疤痕相当醒目。他身形半跃，两臂环搂着左右两旁人的肩膀。左侧的正是玄预，面庞较现今稍显柔和青涩，大概是几年前的他。右侧那位颈佩银色环饰的小伙面无表情，置下的手臂微微朝着中间男人比出了…中指？
——活脱脱几位损友的剪影。
“不好意思，最近话总有点多，”啧了啧嘴，续而出言：“重点留意一下有没有照片上另俩混蛋吧，联系得上的话…”
“第二个条件我先不急着提，如果你决定好了，十分钟内收拾一下，跟我来吧。记住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瞄了瞄墙上的挂钟，玄预做了些许补充：“通道只能保证一小段特定时间内、单人通行的隐蔽性。所以你只能一个人出去，明白吗？”
——“大叔，”突兀的、答非所问的插言，
“你愿意留下来，不仅仅出于留恋’故土’，更因为这颗星球的土地上，还有你真正在乎的人吧？”
“我想，北潇小哥、照片上的他们，都是大叔你一路走来，所在意的伙伴吧？”
“……”
炯炯目光与无言沉默的玄预对视，
“那么，同样为了珍视的人们，”昂首高举充满干劲的拳头，红衣少年潇洒一笑，
“出发吧，我决定好了！”
——
“所以你就这样告诉了麦当外离的密径？”米龙的问话打断了回忆的思绪，“没想到你这家伙竟意外地好说话。”
此话有两层含义，一是对玄预将己方密径透知麦当感到惊讶，二是意外于麦当失联后，玄预没有向众人隐瞒他与麦当的交易。
玄预冷哼一声：“大敌当前，任何相关信息的遮掩都可能是致命的。倘若真如那只兔子所说，是我蓄意谋害那小子，那我现在又何必去救他。”
对于这颇有些发泄意味的言语，米龙只是淡然道：“他和笛亚本来就不够信任我们。”
幽邃的海下，不见远道逐暗的日光，不见轻碎漂浮的海藻，更未曾出现想象中闪泛着磷光的鱼群。深海犹如庞大的章鱼，将粘稠的墨色迎面喷打在湛蓝色光壁上，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
漆黑的色泽一点点为幽蓝取缔，许是蓝光波长太短，穿透性差，这一进程缓慢且难察实感，可直到那抹颜色与力场外壁趋于重合时，异端陡生——
“啊嘞！！”
光壁瞬间溶解，咕咚只觉心跳比思维慢了一拍，原地蹿起抱住了笛亚的手臂，祈祷后者的“空间阻限”能敌住这水下不知多少千米的海压…当一只纤细白皙的素手轻柔安抚其脑后时，方才怯而睁眼，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究竟何等鬼斧，何等神工，将一座浮空之城修筑于暗无天日的海腹？正三棱锥形的孤塔坐落空岛正中，冰冷漆黑的骨架醒目而尖锐，仿似三重利剑环侍一体。远眺犹不觉塔身高耸，可细观拱卫四周的林立楼宇，其遍体密密麻麻的层隙时，本能中针对巨物的恐惧霎时爆发！
“这个造型…伊纳瑞斯塔吗？战争野史将它称作比利弗帝国的落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笛亚的自言一耳进，另一耳出，咕咚依然沉浸在空岛外观中。保守预估在100层以上的大厦，居然不及这座巨塔半腰…高逾千米的塔身大概占岛体半径七分之一…这是，把一个小型城区搬入海底了吗？
解除力场的踏板宛如神话中的悬浮魔毯，自动载着二人朝岛身靠近。不同于瞠目结舌的咕咚，笛亚的注意点已经移至笼罩视野的、与力场光壁色彩如出一辙的湛蓝背景，还有浮空城邦下方的黯红环形装置。
“奇怪嘞，要一直对抗外来的海压，就必须维持大功率的广域力场，能量消耗按理来说是相当恐怖的。按小型城市的体量，哪怕修满发电站，也根本供应不起嘞…”咕咚喃喃低语着发觉的疑点。
“那里，空间扭矩与其他地方完全相反，”视线顺随笛亚的指向遥落于岛屿之下的暗红圆环，“这个装置，为空岛提供了反重力。”
“什么意思嘞，难道…”少女的话语让淤塞的思路豁然开朗：“类似飞船中重力调控系统的原理，让海水的压力变向作用于岛屿下方，不仅节约了耗能，甚至还白赚了维系岛体悬空的反力…”
如此天才而周全的设计，究竟是为了隐藏何物，又缘何绑架麦当？
“喂，笛亚！”骤觉对方神色有些反常，合目凝息，似陷入了冥想状。
“怎么回事嘞，没睡好吗？…”
——
“没人知道里边有多么凶险，即便如此，你仍然决定去救他吗？”
玄预凝眸注视着水晶宫一般美轮美奂的光壁，那里比生平走过的任何一道沟壑、任意一处冰谷都要更接近欧罗巴的内核，他仿佛听见了母星的心跳声。
“我不希望他这样的人埋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