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嘶,什么味道?…”
—
海,缘何为蓝?
A:海水反射了波长短的蓝、紫光。
枕依于漫无边际的海,大抵再也不会有日光垂青此地。取而代之的则是以高塔为中心,环绕浮空之屿的人造光源。三点冷白欣然析过浅色的力场,令凝实漆海重焕梦幻般的渺蓝。苍色斑影披驳在无机质的地表,映射于大楼玻窗的金属边缘,轻粼在两人微讶的眼中。恍惚间仿若不再身处未明险地,而是造访了一处曲径通幽的奇设妙景,一座静谧美丽的海底世界。
埋葬在渊下,几近与壳幔边界同深的海,居然也非沉睡一般静滞不动。
“洋流、中尺度涡、海底摩擦…偶尔也会让它伸个懒腰吧。”笛亚以轻松的语调打趣曰。
只是她和咕咚的心境,亦非表面上那般恬静惬意。一丝若有若无的熏腥,自踏入岛体时便萦绕在二人鼻尖,惹地神经高度紧绷。腥臭味儿本不出奇,若至集市甚而可谓随处可闻,但它出现在了不合时宜的地点,难免让人产生不安的遐想。
一长一短的影子自一栋栋楼体的灰暗脱离,咭噔步噪于空荡寂寥的城区回荡不息,却望不见己身外半个人影。其间咕咚不止一次提出进入周围楼体查探,但笛亚的表态意外强硬:沿循残留的气味继续前行。
“呕…”一侧的玻璃门倒映着佝偻弯腰的身形,象征性的红斗篷亦耷拉下来。
强忍翻江倒胃的恶心感,咕咚掩住口鼻,随后又醒悟似的一把撩过身后披风,将眼下大半面部遮捂地死死的。略一定神,目光落座不远处的排水口——
黯色干垢粘附在滤网上,扑天熏臭裹杂着浓烈逼人的腐味,几欲将嗅觉神经掘地三尺,连眼角都难免沁出泪来。那是唯有大量蛋白堆叠腐败才会离析出的恶臭,例如,久久不经处置的生活垃圾场、或者荒郊野外一具遍布蝇蛆的死牛…
打住,别想那些恶心瘆人的玩意嘞!…
“喂,怎么又复发了,这已经是第三次嘞,你这随从真的不要紧么?”担忧的目光随即转向身后的笛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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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碎的刘海自指罅间轻溢,颞侧拧紧的脉络刺痛着咕咚,他无法想象什么难以言喻的苦痛,竟能令笛亚在如此令人作呕的环境下无动于衷。
来时于悬浮板广角俯瞰、不久前登临浮空城屿,笛亚都陷入了情似当下的诡异冥思。倘若发生了什么意外…
“塔…城邦…滤网…然后是…办公间?”莫名词汇伴随轻喃尾音,悠疏在少女贝齿间,“关键的地标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哪里难受就直接告诉本国王,别一个人硬撑着嘞!”耳畔毛燥又关切的嗓音平添了不少暖意。
“没事,”
好在这般糟糕情状皆仅持续了数秒,眉梢舒展,少女揉了揉太阳穴,若无其事道:“大概是拟态识海带来的副作用吧,偶尔头疼一会儿,并无大碍。还是找到麦当要紧,我们先出发吧。”
“可连续发作好几次,你和我说没事…”
“嘘—”争议尚未开始便被打断,
“别出声…”
——
冰冷的全息摄影将排水口周围的环境捕捉入目,还疑惑地转上几圈,仿佛在质疑数秒前探测到、疑似生命体出没的光信号。不过它很快便放弃了,双足…准确来说是两条履带随后制动起来,缓缓将机体挪移至滤网旁。
前置类似喷嘴的圆管淅沥撒下一层透明网膜,将一道道条形滤口尽数封闭,几乎霎时就掩去了熏天腐臭,周遭空气焕然一新。
——
待巡查机械消逝于转角,二人的身形突兀浮现在原地。原来是笛亚利用空间契约改变了身前光路传播,这才骗过了对方光学扫描。
“嘁,我还以为是什么嘞?这不就扫地机器人吗?”咕咚一脸鄙夷地撇嘴道。
“不要大意,谁知道它是否暗备了武器,”
笛亚倏地一笑:“还有,既然不怕,那你刚刚为什么抖呢?”
“事发突然,国王就不能应激嘞?何况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不开玩笑了,”笛亚稍稍正色道,如瀑马尾向后一甩,昂然迈开步伐,“跟着它,我们也省事不少。”
还想多说几句的咕咚脚步一滞,话到嘴边,却只是微叹着跟了上去。
…
她真的不要紧吗?
现实中的世界堪度半天,可拟态识海中的两个月才是独属三人的“现实”。数十日的相处中,笛亚的变化,我和麦当都看在眼里…好听点可以说自立自强,反之则是独断专行。她在全力配合大伙训练计划的同时,还专门为自己加了不少量。当一具具模拟械卫被撕碎成漫天数据纸片时,那种罕见于她过往神情中的、病态般的…狂热,时而令我…
迟疑又陌生。
她似乎想一力抗下所有困苦,一己规划国王号最好的道路,甚至令人产生她想一人操办所有人未来的错觉。我不明白这种执念般的责任感究竟何时产生,还有她那成谜的实力增长,已而能轻松应对我和麦当联手…
从拟态识海回归现实时,整憋了两个月的麦当提议过出门觅猎的观点,但笛亚坚决反对他外出冒险,争执得不欢而散,我反正劝不了这两个执拗的家伙。会不会麦当就因为那件不愉快的事,瞒着我俩偷偷出去,才…
我们信任她,不代表我们没有自己的思考;我们支持她,不代表我们凡事都能和她达成一致。
但我很清楚,这绝非笛亚因能力迅速增长,对我们滋生的傲慢和偏见,她所展示在我和麦当面前的,从未有过高人一等的轻鄙…这么说可能有些扯淡,我觉得那更像一种,背负罪恶一般的沉重和愧疚,问题是她也没得罪过我们吧…
我合理怀疑笛亚对我们隐瞒了某种极为危险或严峻的人或事物。她想把自己,连同那份险境切割开来,不愿意牵扯到我们。
你到底在独自面对什么,明明已经不堪重负,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们?我们大家不是伙伴么,连当初星学会和克拉都挺过来了,又有什么大事,是我和麦当不能知道的嘞?!
等救回麦当以后,我们三个有必要好好谈谈嘞。
……
沉闷、湿潮,排气扇运作的嗡鸣声,连带着铁锈和咸风淋漓而下,模糊了视线。
拖着沉重的躯体,仿佛它从来不属于自己,漫无目的地跋涉,走过廊道,跨过车间,脚下无力的海水亦是随心散漫地流着、淌着…
——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家伙,乖乖接受别人保护就好了,为什么要逞强呢?”北潇,如是对前首领说道,那时的后者,只剩下一张老旧的黑白照了。
——
【阿里斯基工业园区】
幽闭的角斗场仿佛恶魔的天平,一端盛钢铁,一端盛血肉。籍由它,米得成功测试收集了机械造物的海量战斗数据。
——用我们的生命。
主持这个常驻项目的玩意披着做工精致白色褂衣,皮鞋擦地油光锃亮。后背的“M”象征着米得不遗余力、求知不倦的伟大探索精神。但他的皮囊貌似过于高大了,简直不像一个米得人,怎么看都像我们巴罗人啊…
无数同胞憎恶他,但讽刺的是,还有许多囚禁于此的人费尽心思试图爬到那个位置,再反过来把曾经患难与共的人们踩在脚底。
我所执行的任务,便有潜入角斗场外围收集米得军备情报这一条。仿生机械犬、微型坦克、人形械卫,甚至还有迅猛龙外观的造物,总之就是稀奇古怪的玩意,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嗤~—”又有一个倒霉蛋心脏被击穿,很快就有两台清扫机器人把他拖走,徒留一道长长的血迹。
至于救人?省省心,先不论能不能胜过热兵满备、铜头铁身的怪物,哪怕胜了,也意味着彻底暴露在幕后整理数据的家伙前,真是…
“哟?这么快就没人敢上了,看来奖励还是不够诱人啊,”中部悬台的东西眉头一挑,缺了数颗牙的嘴脸赏心悦目般扫过下方沉闷的人群,特别是那些同期竞争、如今沦为下他一等的失败者,
“能在他手上撑过一分钟者,一年以内劳役减半,宿食与我等同,同时获得信息室访问权限!”
“怎么样,我待大家不薄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哪怕是这样的优待开出,大部分人亦只是条件反射激动了一瞬,随即又黯然沉默下去。毕竟角斗场刀枪无眼,即便有认输放弃的机会,多半也吃不下兜着走了。为了一顿好饭和休补,卖什么命呢?每日闲暇次点,笑看那自告奋勇者残生赌命,在肾上腺素刺激下呐喊助威,略解枯燥疲乏之味,他人生死与我何干。
所以他们注定只是被踩在脚下的大多数。
而那少数人难掩兴奋之意,他们瞄准的,正是那“信息室权限”。卖力劳动对于跨越工业时代的米得,实在廉价地不像话,但拥有了知识和技术,却有了向上攀附的资本,真正的荣升之路。
亦是鹰犬之路。
【“可是,为什么巴罗的居民,没有和你们一起反抗呢?”】
因为,这少数人正在逐步演化为多数。
“诶,阿虎,你说,以后会有多少同族,成为我们的任务目标呢?”我低声窃语,平淡询问着朋友兼此行搭档,他额头上的王字纹生动形象,极好辨认。可一转头却不见其踪。
人群发生了小股骚动,想必又有哪位重赏下的勇夫上阵了吧…不过我对台上即将发生的厮杀失去了兴味,还是先找到阿虎再说。随意瞥上一眼,便动身离开…
等等,立于入场门口那个人,不是阿虎又是谁?!
他身形微微颤抖,目光指引着我,透过缓缓打开的门隙牢牢钉死在角斗场另一端的…
人?
心跳登时停了一拍,那不是…
阿克,我们曾经的战友,更是阿虎的亲弟弟。
肌肉组织犹如干酪般匮萎,发丝几乎凋落殆尽,眼凹深陷地和骷髅一样,浑身被镶嵌上碍眼的金属构造,还有无神发浑的瞳眸…
阿虎显然已经克制不住了,滔天怒意和悲戚出离了他的理性,哪怕下一秒就撕开大门硬闯进去也不为怪…
阿虎的身形猝不及防滚落到一边,他满眼惊诧地看着巨闸落下,将我俩彻底分隔。
“他会干扰你的判断,换我来吧。”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推开并替代他上场的动作压根没过大脑,但我明白不能顺遂他所愿,哪怕他下一刻便嘶吼着、蚍蜉撼树般怒击在那道特制闸门上。
角斗场的墙由透明强化玻璃构筑,我能感受到场外人群的目光,大多是惊疑和嘲讽——见过急着送死的,没见过急着替人送死的。
不让同伴失望是幻想,不使组织失望是底线。干我们这一道的,至少明白损失最小的解脱。身上多备一发子弹,用以瞄准叛徒;舌下常含一枚药囊,用来留给自己。
如往常对练般摆开架势,视野中瘦削的躯体、金属质和血肉的融合尽管诡异,带来的感官冲击自然远不及一辆坦克、一门大炮来的震撼,
可这强风怎么回事——
“轰!!”
——
浮板力场与护屿光壁融合的一瞬,异象陡生,仿佛盘拧的巨蟒绞杀一头角马,狰狞的裂缝毫无征兆绽放在四周的纹蓝力壁上。
危急时刻,金黄身影扑地闪过,米龙将玄预用力推往空城内界,帮后者摆脱了被海压挤作肉酱的命运,而力场装置也发生了故障,本该为岛底提供变矩海压的它意外捕获了玄预,将他与成吨泄入的海水一并传输到一间城内杂房。
“又一次,被莫名其妙地救了啊…”
那个米龙,则与破碎浮板相伴,飘没至瀚海尽头。
慢上半拍便将被自然伟力揉肠碎尸的后怕倏地赶上,玄预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离死神究竟多么濒近。擦拭去脸上和头发上粘着的、不知海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惊魂的心脏砰砰直跳,躯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劝说自己,
停下,不要再往前了…
自阿克那般形态出现后,就连死亡都不再是负责的解脱,哪怕兢兢业业地活着,也好过被改造成人模鬼样,化身同伴眼里的噩梦。
同伴?名为麦当的小子,仅仅和他结识不到一星期,在对方那样的外来人眼里,自己也不过萍水相逢一介过客,怎能称得上同伴呢。
可他要是倒在这里,自己想必会十分困扰吧…
“对不起,我的实力有限…”
“救人的前提,是自己先活下来,我不需要揽下超出能力外的责任…”他不断劝说着自己。
脚步顺随这样的劝解回挪,却在一阵节律性的悠远响动下猝止——
咚鼓…咚鼓…
似脉搏,如胎动,竟魔力般调转了玄预的步履,由踱步变为狂奔!
他距离逃生装置最近之时,只有百余步。
…
暗中尾随并解决掉清理机器人后,笛亚和咕咚来到一栋高逾百层的摩天大楼前。正当咕咚摸不着头脑之际,却不想笛亚竟一把捻起他,光景一闪便垂直移现至过半高处,纤指数张,掌心对准了眼前窗玻。
“捂耳,闭口。”
咕咚毫不犹豫地照做。
/ “铿嚓!”穿云裂石的玻璃脆响,整层玻璃在蓝晕明灭间暴力拆迁,纷繁散落的碎片悬停在“阻限”外侧,水晶般折射出幽邃的苍蓝。
别出心裁的上楼方式没有引起更多交流,二人随后进入了眼前的办公间。
映入眼帘的是无比杂乱的房间内景,数张桌椅东歪西倒、四脚朝天,书籍、笔筒般类的学习用品洒落遍地,咕咚还踩在了一件撕成两半的白大褂上。更为关键的是,此地不生腥潮,尚还存留着明显的,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笛亚随手抓起一本《生物模因的现代研究及假说》,一目十行般快速翻阅起来。
“笛亚,模因是啥嘞。”——身旁瞅过来的咕咚。
“这个啊,是近现代脱胎于心理学而兴起的一个概念,是一种’文化的记忆’,你可以把它类比成生物基因,是某种事物的记录、表达手段。区别在于基因收录生命遗传信息、表达生物性状,而模因收录文化信息,表达文化领域内人与人之间相互模仿、散播的思想或主意。”
“模因传播需要载体。譬如,一本书,一封电子邮件在传播中,就需要纸张、电磁波作为载体。”
“这本书另辟蹊径,将生物的外在行为表现视为一种模因传播,如这般将生物本身视为载体,对外表达生物行为的模因,即书名中的’生物模因’。”
“生物模因又划分为固有模因和动态模因,固有模因对外表达的是生命体自发、本能的简单行为,例如吃喝、睡眠、繁育等,而动态模因则独属于以’人’为缀的高等智慧生命,表达我们思考、运算等复杂行为…”
“停停停,自家人,别念嘞!所以这和对方要抓麦当又有什么关系嘞?”一时听得有些头大,咕咚直接打断质问道。
“模因和彩虹石能力的关系…”
“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绑在一起,咕咚差点大脑宕机。
“我说,这本书还提到了模因和彩虹石能力间的关系假说,”笛亚复述道:“作者似乎认为,真正决定自由者能力性质并非众口所传的欲望或心愿,而是更为根源,可谓七情六欲诞生之地的——生物模因!”
“书内还有不少批注…其中有很多人类种族至上,但又嘲讽人类易于满足、安于享乐的观点。”
看着面色有些难看的笛亚,咕咚思路虽然仍未完全跟上,但也提起了兴趣:“继续说嘞。”
“我不知道写这些批注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但如果我是研究这个危险课题的人,会不会想抓一个自由者来进行实验呢?”
“啊!?”仿佛一只铁爪攥住了心脏,咕咚的声音有些颤栗:“难道麦当被抓,就是为了做这个实验?”
往昔看过恐怖电影、小说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些惨角的尖叫、颠覆三观的残忍手术,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不会吧…
“这只是一个猜测,别太多想。对手可乐得我们自乱阵脚。”少女蹲下身,碧眸平视着咕咚:“相信我,相信自己,我们一定能救回麦当!”
“…我去隔壁缓缓。”显然,方才信息冲击对咕咚而言,还是有些过大了。
“别走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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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对面的屋室内,咕咚扶着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笛亚的安慰冷却了胡思乱想,却没有消却心中的怪异。
说到绑架,不由得联想起上回沙丁抓住自己,要挟己方的魔鬼脚印坐标。那时沙丁不仅透知了会面地点,更是亲身出场与众人周旋。然而当下不同,对方除留下一道定位于海底空城的坐标,便未曾有任何联系自己和笛亚的迹象。
照理来说,此时二人,不应该因为没有线索而在城区外围缓慢探查、举步艰难吗?
好,就算笛亚很聪明,那她也不是先知,更不是上帝视角的神明。她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大小的陌生地方。再怎么说,也该首先寻找类似于监控室、总地图之类的,了解地域布局,才下决断吧。
可从进入屿城起,顺着血腥味找到滤网,跟随清理机械找到写字楼,尚且事出有因,那么之后,连楼层和门牌都不看,就精准切入办公室呢?这其中有什么逻辑联系吗?
她的每一个举措,自己看的很清楚,处若不惊,果敢决断,似运筹帷幄…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来过这里,当故地重游呢。
难道,她那个莫名陷入冥思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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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飞速运转间,面庞上却突兀传来一股黏糊触感,咕咚下意识抬手一抚…
“破天花板怎么还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