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窗缝飘进屋内的雨滴把窗边实验台的台面浸得一片潮湿。
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嗒嗒”声，像是大自然的旋律，仿佛能叫人心安。但对林梓音而言，这只能起到反作用。微寒的秋风偷偷钻进教室，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像是要照应他的心情，厚重的乌云堆满天空，闷得人喘不过气。
没有开灯的器材室内缺乏光照，显得十分阴冷，让人的心情无法控制地感到低落。
实验台上的鱼缸中，小小的河豚自由自在地游着，器材室内压抑的氛围与它完全无关。
“学长……”太久没有开口，林梓音的嗓音变得沙哑。
方韵羽发呆似地望着缸中小巧的河豚，没有反应。
“学长。”林梓音咽了口唾液，往前几步，再次喊道。
“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方韵羽终于转过身来，却躲开林梓音的视线，挤出一丝笑容，“管乐团的惯例，参赛选拔时优先选择高年级学生，我在选拔前就应该告诉你的。”
“我不明白。”
林梓音觉得自己的声音湿答答的，像是不幸落水的小狗。
“参加比赛可以拿到学分嘛。而且，这可能也是想让每个人都有机会，避免出现当了四年社员连一次比赛都没参加过的情况。”方韵羽靠着实验台，回头看了眼河豚，食指不停地敲着桌子，“不过，林梓音，虽然你没被选上，但你的演奏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我甚至觉得，你吹得比绝大多数参赛的社员还要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梓音摇摇头，又往前几步，方韵羽站直了身子，“学长，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落选。”
方韵羽瞪大了眼，像突然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当他反应过来，一层淡淡的笑容浮现在那少年般的脸庞——无奈的、不甘的笑容。凄冷的气息在器材室内生出一股低压。
方韵羽把手插进口袋：“为什么……哈哈，我的水平还不够高嘛。再说，我也不是大三、大四的学生。”
“陈明霏学姐说，你已经达到标准了……”
“达到标准只是合格，比我厉害的还大有人在。我本来也只练了选拔要求的部分，但老师又让我吹选拔部分之外的乐句，结果一塌糊涂。”方韵羽像是在和小朋友对话，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不要太在意啦，明年还有机会。你这么高的水平，有可能吹上solo呢——如果有的话。”
尽管方韵羽宽慰他似的，给出稳妥的答案，但林梓音并不放心。
“可是，如果明年又……”
“林梓音，你想过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演奏吗？”
雨势突然变大，窗外传来没带伞的同学匆忙躲雨的踩水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声音像是行军鼓的鼓点。
学长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林梓音呆立在原地。他像是一条触电的鱼，怔怔地望着方韵羽。
这个问题，他似乎有一个答案，但它十分模糊，或者说——他不敢确认。
林梓音仍然记得，一个多月前的某一天，在午后的骄阳下，学长的那句——“如果你加入的话，我们就有机会合奏了。”
但他不能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心愿。他知道，和孤僻的自己不同，学长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我想和学长一起参加合奏。”——要说出这句话很容易，可要是让学长误会——也就是看破自己的心意，自己一定会遭到疏远。
光是想想，林梓音就难受得要死，他犹豫着，没有开口。
“对不起，是我问得不对。”仿佛感受到学弟为难的心情，方韵羽改口道，“应该说，你有自己演奏的目标吗？”
林梓音先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又抬起头，直视学长的视线，说：“嗯，有。”
“那就好。”方韵羽欣慰地笑笑。他把手指靠近鱼缸的玻璃壁，发现新事物的河豚好奇地向他游来。但当他的指尖贴上玻璃，轻轻敲出清脆的“叮叮”声，小鱼儿又落荒而逃。
秋风越吹越凉，并且带来凄清的气氛。
“我是从高三开始学长笛的。”方韵羽望着慌乱后恢复平静的河豚，戏谑地笑笑，自言自语似地讲起自己的故事，“在那之前，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像很多人一样，夙兴夜寐，时刻担心着自己优异的成绩有所下滑，为了考上一所好大学而废寝忘食。”
“从高三开始，我对这种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感到厌倦。刚好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部动画，讲的是吹奏乐部成员们的故事。”可能是站了太久感到腿酸，方韵羽坐到实验台上继续说，“在无休止的考试中，它让我认识到一个事实——无论是按照别人的安排生活，还是遵从自己的选择生活，自己的人生都只有自己能负责。但是，如果照着基于内心做出的选择去前进，至少不会在将来后悔。就算后悔也知道向谁怪罪，而不是得到一句敷衍的‘我是为你好’。”
方韵羽伸出手指，在鱼缸壁上画着圈圈：“我从小就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看完动画就萌发了加入管乐团的想法。之所以选择长笛，也是受喜欢的角色影响。从那时起，我演奏的目标角色出席比赛、参加合奏，直到现在也一样。”
“不用想也知道，父母和老师并不满意我的选择。自然地，把时间分配给长笛后，我高考考得并不好——至少和他们眼里的‘原来’的‘我’的可能性相比，不算好。但是，我并不遗憾。”
他跳下实验台，走向林梓音。
“抱歉，这么多废话，你也听烦了吧？”方韵羽不好意思地笑笑，林梓音蚊子似地嘟哝了一句“没有”，但没传入他耳中，“我只是想说——可能有点鸡汤——既然有目标，就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就算一时失败，也许最终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
“嗯……”林梓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怎么样，现在还不高兴吗？”方韵羽的语气像是在哄小朋友。
可能是第一次在音乐上经受打击，可能是还在期待着什么遥不可及之物，林梓音微微动了动嘴唇：“还是有点。”
“那，要不要我抱一抱？”
说着，方韵羽朝林梓音张开双臂，脸上挂起开朗的笑容。
林梓音脑子一蒙，感觉像是有人戳了一下他的心脏，呼吸骤然加快。仿佛神经的保险丝被熔断一样，他茫然地望着方韵羽，不知然后应对。在学长的好意面前，他如同中病毒的电脑，停止响应了。
学长只是出于好意而已，他心想，绝不是怀着像我这样的心情。
一个失不再来的机会摆在他面前，自己的心意驱使他扑进学长的怀抱，但可悲的理智让他明白，那样的话自己一定会失去控制。
林梓音视线下移，望着学长领口隐约现出的锁骨。他惊觉自己的脸颊热得可怕，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急促的心跳像是吵闹的小军鼓般在耳内敲响。
只要再多释放一团神经递质、再多产生一克激素，他就会突破自己内心的伦理道德的束缚。
然而，时间的流逝不会停止。
林梓音的迟疑，让方韵羽放下了手。
“不愿意吗？那下次再说吧。”
正如南方变幻莫测的天气，大雨戛然而止，空气中再不传来任何雨声。只有水滴从叶片上、房梁上、路灯杆上滴落，在积水中溅起一朵晶莹的花，这时清脆的“叮咚”声，才能让人想起那场雨曾经来过。
方韵羽自嘲地笑笑，低着头，脚步飞快地向门口走去。
林梓音站在原地，突然感觉自己像条被抛弃的宠物猫。但他哭不出来——心里空落落的，连伤心的情感都没有。
“林梓音，”站在门口，方韵羽回过头，“明年再一起合奏吧。”
“好，一定。”
林梓音不明白，自己是以怎样的感情，订下这个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