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可以请你吹一下这段吗？我吹不太明白。”
意识到这句话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林梓音猛然想起自己已是大学二年级学生。
坐在一旁的大一学妹把乐谱递到他面前，指着《在银色的月光下》——今年的参赛曲目之一——的长笛solo部分。
被人用“学长”称呼，让他感到不太自然。知道这个词是指自己后，就仿佛背上了身为前辈的无形的责任。
去年的时候，学长也是这个感觉吗？
林梓音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方韵羽。他的学长正与《波莱罗舞曲》——另一首参赛曲目——的乐谱大眼瞪小眼，暗暗较劲，没有注意到来自学弟的暗中关注。
“学长？”
学妹礼貌地又喊了一声，林梓音回过神来。
“啊、好，好的。”他仓促地回应，端起铂金色的长笛，把笛头贴到唇上。
林梓音在心里打着节拍，扫了眼谱子。吹出第一个音符起，周遭的景物就从他眼中消失了，他仿佛置身于旋律的世界，全然不见俗世，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吹完。
当林梓音放下长笛，他惊讶地发现，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仿佛受惊而被石化一样。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想要找个帘子把自己遮起来。
而更让林梓音吃惊的，是不知何时站在窗外的年轻女性面孔——今年新来的指导老师。老师姓龙，是本校音乐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因为前任老师退休而接任管乐团的指导老师一职。与资历派的老教师不同，龙老师是不折不扣的“实力党”。林梓音仍清楚地记得，她在开学第一天说出“从今往后的选拔完全以个人能力为标准，如果能力不足，就算是大三、大四学生也不会入选”时，音乐室里爆发出的骚动，以及身边的学长学姐们暗地里的抱怨。让林梓音感到高兴的是，学长并不在这些人之列。
林梓音看向走廊上的老师，她点点头，朝他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
他望着龙老师，直到她的身影从窗框内消失。坐在他后面的李欣学姐拍拍他的肩，在他回过头去看时笑着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得到老师和曾经是长笛首席的李欣学姐肯定让林梓音感到些许开心，但他真正期待的那位还没有给出表示。他悄悄挪动椅子，靠近方韵羽：“学长……”
“吹得很好啊，比之前进步大多了。”林梓音还没把话说完，方韵羽已经猜出他内心所想，冲他狡黠地笑笑，“是不是暑假偷偷报班补习了？”
“没有……只是每天都在练习。因为以前有基础，所以只要认真练习，还是可以找回感觉。”喜悦的心情让林梓音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把真实情况全盘托出。
“再加把劲，我觉得你有希望拿下solo！”为了不让其他社员听到而产生误会，方韵羽贴在林梓音耳边悄声耳语，林梓音敏感的身体不禁轻微地瘙痒起来。
方韵羽的神情突然变得认真，转而问道：“说到基础——林梓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长笛的？”
“小学一年级。”林梓音歪着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学长要问这个。
“一年级……那就是十二年啊。”方韵羽垂眼看着膝头的银色长笛，若有所思地对自己嘟哝道，“难怪。相差九年……时间的差距太难赶上了，要是我早点开始……”
“学长，怎么了？”林梓音没有听到学长的自言自语，他弯下腰关切地望着学长的眼睛，发现学长的情绪有些动摇。
“没什么。”方韵羽随意笑笑，“我也要开始努力，否则就得落在你后面了。”
说完，还没等林梓音回话，他就拿起自己的长笛，提起谱架：“我去自己一个人练一下。”
“嗯……”林梓音只能做出了解的表示。
音乐教室的门在方韵羽身后关上，林梓音突然意识到，学长心情的变化是因为自己。
从那天开始，除了合奏练习，方韵羽不再待在音乐教室。虽然他还是和林梓音一起来到社团，又一起离开，但他的练习时间都是在器材室度过。
微笑的变动对林梓音造成不小的打击，全靠那个“明年一起合奏”的约定，他才能继续专注练习。
对林梓音而言，在练习快要结束的傍晚，聆听教室外的动静，等候方韵羽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响起，成为他新的期待。每到那时，他的笛声就会时不时走音。
林梓音不知道的是，每次方韵羽带着乐器走回练习室，都会在窗前刻意放慢脚步。看着一个人认真练习的学弟，方韵羽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扬起，但又紧接着失落地叹口气，在走进教室时强撑起笑容。
林梓音不曾在这个时刻抬起头，否则他就会从方韵羽温柔的目光中读出他的担忧，而不只是祈祷学长的脚步声更快些。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选拔那一天。
“林梓音，你想负责solo部分吗？”
待林梓音吹完参赛选拔要求的部分，开学以来指导社团的龙老师与担任社团顾问的付老师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她正襟危坐，交叉着手指，问出这句话。
“不想。”——林梓音本来会这么回答。但是，学长那句半是肯定、半是鼓励的话语，“我觉得你有希望拿下solo”，让他动摇了。
“嗯。”他十分确定地答道。
“那你把这两首曲子的solo部分，都吹一遍吧。”龙老师欣慰地笑了。
没有一丝迟疑，林梓音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沉着，冷静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他端起长笛，朝紧贴着嘴唇的笛孔，吹出柔和的气息。他知道，这不仅是为了选拔，更是为了门外等待着的学长。
首先是《在银色的月光下》。起音悠扬，一个个饱满的音符从笛尾飞出，于空中汇成绵长的旋律。林梓音轻轻按下笛键，自如的感觉如手中之笛与身体融为一体般。
龙老师放松地闭上了眼，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付老师不出声地用手指敲着节拍，在表格上记下一排数字。
林梓音的演奏渐入佳境，他觉得自己已化身为原曲中寻爱的少年——在金色的沙地上，沐浴着银白的月光，寻找着离他而去的姑娘。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透过这个世界的滤镜，门窗桌椅都在为他和声。
他第一次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不是因为谁，甚至不是因为自己——单纯地对这音乐悸动、欢欣的，至臻纯粹的对演奏的喜爱。
但林梓音突然恐慌起来，他发觉这情感中并无学长的位置。他不知道，正是自己心中对方韵羽的种种细致入微的小清绪，促成了这种心情。
他开始害怕，害怕这是对学长的背叛。心态的转变进而体现在音乐上。
“好，就到这里吧。”龙老师睁眼叫停道。
林梓音放下长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皱眉的老师。龙老师站起来时，他也受惊似地从椅子上起身。
“吹的时候情绪要稳定，确定好自己的感情。”龙老师微笑着拍拍他的肩，“没什么问题了，请方韵羽进来吧。”
“好的。”
林梓音机械地回答，转身离开。当他出到教室外时，方韵羽并没有马上发现学弟的到来。
“学长。”林梓音喊他时，方韵羽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的脚趾紧张地抠着鞋底，双手死死钳着亮银长笛，仿佛要把它捏扁。
“学长？”
“哦！”林梓音叫了第二遍，方韵羽才回过神，慌忙起身。
“你好像在里面待了很久。”方韵羽的语气略显不安。
林梓音点点头：“嗯，老师考了额外的东西。”
“我在外面也听到了。”
“可是老师没让我吹完。”
“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定可以拿到solo的机会。”林梓音注意到，方韵羽不再和他提“入选参赛队伍”，而是换成了“拿到solo”，“我……呵，我可能永远也达不到你那种水平，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自信点！”
林梓音敏锐地察觉到，学长的声音如同在颤抖。他抬起头，瞄见学长的嘴唇像行军鼓鼓面一般微微颤动着，面色如秋霜般苍白。虽然咬紧了牙关，但他的眼睛还是朦胧起来。
“学长你……不开心吗？”林梓音往前一步，但方韵羽却警惕地后退。这小小的动作让林梓音颇感失望。
方韵羽摇摇头，视线瞥向角落：“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进步这么大，让我有点惊讶。我没事的。”
“那……学长。”
林梓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想尽自己微小的力量安慰学长，或许是想寻求学长的夸奖，或许只是在回应去年那个逃跑的拥抱，他朝方韵羽张开了双臂。
方韵羽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他的脸颊紧绷得快要抽搐，握着长笛的手又加大了力度。
他拼命挤出几分笑容，但身体却受冻般颤抖。
“谢谢你。下次吧。”
说完，他绕过林梓音，径直受到教室门前。
林梓音怔怔地垂下双臂，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淹没了他。
方韵羽站在门口，像是在酝酿着感情。林梓音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没有。
方韵羽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