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大楼空荡荡的，今天是周末，教室里没有音乐学院的学生，音乐类社团也只有管乐团一个。
空旷的走廊中回响着节拍器般的脚步声，阳光在瓷砖上投下林梓音的影子。飘浮的尘埃扭曲了光线，从摇曳的树影间透金一条条光路，为空气染上泛黄的滤镜。
冲下楼梯，转过拐角，离心力把林梓音往外甩，他扶着墙壁，鞋底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抵达不起眼的角落，站到器材室门外时，他已气喘吁吁。
窗玻璃倒映出林梓音的身影，他望着玻璃上的自己，感到难以呼吸。
要是学长不在里面怎么办？要是学长不愿意搭理自己怎么办？林梓音把手搭在门把上，心情忐忑地想到了每一种可能是最坏的结果，胃部泛起一阵恶心。对未知的恐惧让他萌生退意，他的手不自觉地离开了门把。
自信就要流失殆尽时，林梓音猛然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闭上眼，转动门把，往内推开，迈出沉重的一步。再睁开眼时，他看见日光照亮了室内的浮尘，被窗框定形后，洒下一片片淡黄的光斑。辉光揉碎在鱼缸中的水草里，河豚轻轻摇鳍，水波微动，泻出一片碎玉流光。方韵羽靠着实验台，垂着脑袋，双手在背后撑着台面。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身子微微震动一下，但他没有抬头。
“学长……”
林梓音快步走向方韵羽。开门前构想的千言万语——告诉学长替补参赛的消息、解释自己退赛的动机、向学长道歉，如此种种，在这一刻却全部从大脑中被消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焦急和不安的火舌燎灼着他脆弱的心。
“林梓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梓音在学长面前止步。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却如同天堑鸿沟。
“我只是……”
方韵羽不给林梓音解释的机会，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出拷问：“难道你不会遗憾吗？好不容易得来的的参赛机会，还能吹solo，你一句退赛就打发了。难道就真的不看重比赛吗？”
“不是的，我……”林梓音刚要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愿，却又如鲠在喉，本能似地打住，绕起圈子，“对不起，学长。就算参加了比赛，我还是会遗憾的。”
遗憾？为什么？强烈的不理解促使方韵羽抬起头，张了张嘴，却没问出一个字，只是极度困惑且失望地望着林梓音。
林梓音抿着嘴唇，手指紧紧抓住袖口。学长的眼神让他再一次萌生退意，但他还是克服强烈的辣喉感，强迫自己喊了出来。
“我只是想和学长你一起演奏而已！”林梓音急得连声音都变尖，却又使劲压抑着眼泪，“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和你在比赛上合奏而已。如果学长你不能参赛，比赛还有什么意义？！我不能忍受和学长分开的感觉，那样——那会让我想死的！”
他知道，这番话一旦出口，便再也无法回头。他和学长之间的关系，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懵懂相伴的状态。无论学长做出怎样的回应，他都只能接受。
但是……
“没有必要的。”方韵羽再次垂下脑袋，自嘲地苦笑道，“你没有必要为了我放弃比赛，这不值得。”
方韵羽调整一下腿部姿势，逃避似地：“林梓音，我觉得你很狡猾，真的。不想让我难受就放弃比赛，这种做法太狡猾了。”
午后的阳光净化了室内的空气，林梓音却只感到呼吸困难。
“学长？”林梓音再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第一次听到你吹奏的时候，就知道那是我一辈子也吹不出来的乐音。”方韵羽勉强地笑笑，林梓音从他半搭下的眼中读出悲凉的落寞感，“可是，你后来再也没吹出过那样的音色。我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就接受明霏姐的邀请，加入了社团。之后，你的水平果然有所回升，但还不是最初的感觉。我也就慢慢认为，那一次只是特例而已。”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呢？——方韵羽问自己。也许是在第一次选拔后，他发现林梓音的演奏与之前有微妙的不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感上的变化。他当时虽然在意，却没有多问。方韵羽不禁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蠢”。
“我真是迟钝，直到选拔前，才认识到你以前都没有使出全力。我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的能力差不了多少，直到那个时候还想着‘只要努力就能赶上你’。”方韵羽的手压在台上，大拇指的指甲深深按下食指的皮肤，压出一条红印，“要不是选拔的话，可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和我完全是天差地别。那时你终于吹出了初次见面时的音色，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但又有点嫉妒。”
“我终于明白，原来你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就像一只藏起翅膀抗拒飞翔的鸟儿。”方韵羽失魂落魄地，“我敢确定你是为了什么，但如果是因为我——真的，没有必要，我不知道你这么做。”
“如果没有你，学长，我不可能吹得出那种声音的！”眼看学长就要被自卑的阴影吞没，林梓音大喊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参加比赛的选拔了！”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成了你的阻碍。”方韵羽用鞋跟轻轻敲着地板，“你原本有机会登上更大的舞台，不该把才华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
“不会的……”
林梓音刚想否定，方韵羽身上压迫感极强的阴郁气息却让他说不出话。
“我知道，自己水平很差，能入社也是靠着学姐网开一面。”方韵羽自暴自弃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湿漉漉的，几乎是带着难以察觉的哭腔，“换做是我，要我为了你放弃参赛机会，我恐怕不能做到。我害怕自己可能会面不改色地参加比赛，把你抛到脑后——但这就是最可能发生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又自私的人，你不应该为了我而放弃，不值得。”
“不是的，学长，你不是那样的人！”林梓音往前一步，方韵羽却绷紧身体，“是你邀请我加入管乐团，提议要和我合奏，我才会继续吹长笛。如果那天下午没有遇到你的话，我可能已经因为无聊和厌倦而放弃吹奏乐了！初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初见啊……那天下午……林梓音的话让方韵羽的眼前浮现出一年前的那个午后，和今天一样阳光灿烂的午后。——方韵羽不紧不慢地走着，虽然看不到身后的林梓音，但他毫不担心，学弟怕生似的轻声回答、拘谨的脚步声，让他确定学弟就跟在自己身后，这种确定感让方韵羽安心。那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可爱”这个词的含义。
但现在，情况改变了。林梓音不再需要跟在自己身后，但他仍强迫自己这么做。方韵羽觉得，现在的学弟就像是羽翼渐丰的鸟儿，随时认清现实，展翅高飞。他舍不得鸟儿，但又对渴望束缚鸟儿的自己感到深深的厌恶。
“对不起，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
方韵羽遗憾地笑笑，逃避似地看向鱼缸。
学长的话语如同一把尖刀，扎在林梓音心头，剧烈的痛感刺激他的泪腺，他不禁鼻头一酸。横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道紧锁的大门，无人能窥见门后的世界。
“抱歉，我们不应该变成这样的。回去演奏吧，林梓音。”
方韵羽如同否定了两人一直以来的相处，神色悲伤地就要起身，像是准备离开教室。林梓音突然感到眼前发黑，前功尽弃的绝望感淹没了他，要让他在悔恨中窒息。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希望就要溜走，却不知如何挽回，只是深感无力。
最终，他孤注一掷。
“方韵羽！”
这是林梓音第一次呼唤学长的名字，第一次把自己五味杂陈的感情——喜欢、爱慕、崇拜、不甘、遗憾、焦虑、自卑——融入这样一声呼喊。
他朝方韵羽张开双臂，仿佛期待着他坦率地接受、悦纳这份特殊的感情。
被学弟呼唤自己的名字，让方韵羽惊讶得愣在原地。而林梓音的举动，又使他阴魂不散的不自信感再度作祟，逃避的念头在对自我的厌恶中萌发。
方韵羽往后靠去，似乎要躲开这个拥抱。林梓音横下心来，重重地往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林梓音义无反顾地跨过了两人之间无形的界线，将封闭方韵羽内心的大门带锁一起击碎，炽热的感情迫使方韵羽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下一秒，两人身体相触的一刹，林梓音把方韵羽紧紧搂在自己的怀抱中。他一丝也不敢放松，仿佛一旦懈怠，学长就会化作展翅高飞的鸟儿，不见踪影。
当方韵羽被林梓音强行带入怀抱，他震惊地发现自己不再渴望逃离，反倒觉得“要是早一点这样就好了”。他的双臂放松地环着林梓音的腰，双手自然地搭在学弟腰后。
尽管林梓音咬紧嘴唇，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学长雪白的衬衫。他隐约觉得，从学长身上，能嗅到太阳的气息，让人神迷。
搁着衣服，方韵羽能感受到林梓音的体温，学弟的身体虽然异常燥热，却如新生儿一般柔软。他终于明白，自己对林梓音的担心是多么的幼稚。——无论鸟儿飞出去多远，都无法忘记最惦记的风景，它总会有归巢的一天。
方韵羽仰望天花板，突然发现，自己现在只想让学弟开心起来。
林梓音深吸一口气，把一年以来想要对方韵羽倾诉的心情，毫无保留地说出。
“我喜欢学长——喜欢你的问候，喜欢你的笑容，喜欢你的玩笑，喜欢你的脚步声，喜欢你练习的模样，喜欢你每一天的穿着，喜欢你的长笛！我喜欢学长的全部！”
“我喜欢梓音你的演奏。”
林梓音先是愕然，接着焉了下去。他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高兴是因为学长第一次喊出自己的名，难过则在于学长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方韵羽能感受到，趴在自己肩头的学弟变得无精打采。他把自己的脸轻轻贴到林梓音发烧似的脸颊上，体质敏感的学弟立刻绷紧了身体。
他满意地笑笑，徐徐解释道：“梓音，我第一次遇到你，就被你的吹奏吸引了。那时候，我心想，要是能让这种音色只属于我一个人该多好。但是自那以后，我再没听过那样的笛音。直到今年你参加选拔。”
“我相信，你的音色里有对我的情感，我也为此而开心。不过，有些东西是我没法强加给你的。像是对曲子的理解、对音乐的喜爱，它们都出自你的内心。所以，不用把功劳都归于我，你才是自己的功臣。”
“对不起，刚才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梓音，你永远是我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学弟，我绝不会离开你，因为那样我也会窒息。”
方韵羽的手搂得更紧了，他能感受到，林梓音早已心跳加速，轻微的振动从方韵羽的胸口传来。学弟呼出的气息在撩动他后颈的发丝。
“但是……”
方韵羽突然抓住林梓音的肩膀，温柔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林梓音顺从地松开了手。
“但是，你也是管乐团不可替代的长笛手，是参赛组重要的solo担当。所以，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和管乐团，回去演奏吧，可以吗？”
林梓音眨眨眼，学长的话已经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还在惦记着什么，亦或者是期待着什么。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以我的方式。”见学弟欲言又止的模样，方韵羽语气柔和地补充道。
“嗯！”林梓音的目光终于不再朦胧，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望着学弟黑亮的眼睛，方韵羽再一次展露开朗的笑容。他不经林梓音同意，就把他强行拉入自己的怀里。林梓音小鹿似地惊叫了一声，但他装作没有听见，贪婪地感受着学弟肢体的温度。
“梓音，我一定会争取到在正式比赛上与你合奏的机会的。所以，再稍微等一等我，好吗？”
学长的耳语让林梓音仿佛听见天使的请求。他没有回应，他不需要回应——两人的心意，此刻已然相通。
艳阳高照下，器材室内也投进一条条光路，延伸成洒下的光斑。阳光净化了空气，太阳的香气飘进林梓音的脑袋，他不禁意乱神迷。窗外，楼下，偶尔路过朝气蓬勃的学生，脚步声伴着秋蝉高调的吟唱。
秋天来了，但并不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