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邻桌有两个名字,在死之前,叫做孟微,死之后偶尔会被我们称呼为勾生同学。
归根到底,这种奇怪的局面还是要怪孟微同学自己。
虽然是邻桌,我和孟微其实一直没有什么交集。我固有的领地,就是被高二教科书垒起来的城堡。自习课铃声一响,脑袋埋在里面,跟周围的环境完全隔离开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这就是被选为学习委员的代价。但这不影响我跟其他同学的交往,下课时,我总喜欢和同组的几个朋友肩并肩,跑到厕所旁边说闲话。
孟微同学的课桌上空空如也。她一直是个喜欢数字化的家伙,平板电脑、学习记录仪、各种辅助仪器,平时放在书包里,需要时才拿出来。平时下课时,孟微就插着手,跑到窗前站定,悠悠闲闲地望着窗外的大千世界。我去厕所前,她就是这样,等我和朋友们从厕所里回来,她还是这样,一直一直地站在窗前出神。
我和她,就是这样,没有交集。
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
二
关于孟微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放学后孟微经常一个人绕到学校后面的路桥上,继续发呆。那地方风很大,夏天的傍晚会非常舒服。有时候,我也常常看到孟微同学坐在路桥的栏杆上,定定地望着前方,染成棕色的中长发被晚风卷起,又落下,像起伏不定的海。
路桥沿线,有专门设计给人类使用的观景台,下面是一大片仔细耕作过的麦田,秋季来临,这里会成为人类观赏秋景的地方。来往的车辆在管状的防护墙之内疾驰,和人错肩而过,仿佛彼此被隔离在两个世界里,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因此,孟微的死显得分外诡异。当警察发现她的尸体的时候,她横卧在车行道的一侧,后脑勺上全是血。在观景台的另一侧,一个老太太的尸体躺在桥下的麦田里。
“是自杀。”有人说。
警方查看了原地所有的监视纪录,没有结果。有人说,老太太显然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寻死,夏日的人造飓风一过,防护墙照例要更换。趁着内墙拆换的时刻,老太太来到路桥上,跨上出现空档的防护墙。
那一天的孟微做了什么,没人告诉我们。只是有人猜测,孟微试图阻止老人的自杀,未果,被牵连着掉入了无人驾驶的通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脑袋撞上一辆刚好按照程序加速的出租车。
因为是未成年人试图拯救老人的事例,明显与当下的社会思想相违。有人猜测,是有关部门吩咐校方,无须交待因果。
“这是假的。”
同班的朋友们都认为,孟微是自杀的。在少子化已经蔓延到全世界的今天,这是更严重的社会罪行。
“想想也知道了,老人的尸体落在另一方。孟微却掉进了无人车管道。说不定,要自杀的是孟微本人,只是被老人看到了。老人害怕自己在场惹起非议,干脆从观景台上跳下去。”
田喻从杯子里吸着人造西瓜汁,一边叽叽呱呱地对着我分析。她是我的死党之一,一个快快活活的小胖妞,担任着学生会的干事工作。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但我只是微笑了一下,把话题转移到放学后去哪儿吃甜品的方向。
孟微同学确实很少朋友。但这不意味着她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在她去世之后,身为邻桌,我想替她收拾一下书桌,把遗物交给学校。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找到唯一的一本纸质本子。
翻开来看,里面抄录着一篇远古的课文。《人生的一百个计划》。孟微一本正经,一笔一划地抄写下这篇文章。字迹端丽,一点也看不出作者是外表男孩子气十足的孟微。
在文章的末端,像撰写读后感一样,写着一段短短的文字:
“很感动。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也要为自己立下一百个计划了。第一个……”
孟微显然犹豫了一下,随意划拉了几笔,勾出一只猫头的形状,接着写了下去。
“我要帮助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帮助一个人,不是像普通人想象的那样帮。从一个人开始吧,她就是……”
没有再写下去,读后感以一个乏味的日期结尾。我看看手机,正是孟微去世的那一天。
什么嘛。这不是一个中二感爆棚、对生活充满美好想法的普通女生吗?怎么可能自杀啊。
三
孟微去世后的第二个礼拜,放学前的班会结束后,班主任让我跟他到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班主任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公文包,递给我。我接过来,教师办公室的小红点在手腕上闪动。我反感地挥了挥手,把它赶走。
公文包很轻。”这是什么?“我问道。
“哦,这是孟微留在学校的学习记录仪和笔记本。那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我想麻烦季夏你送到孟微家里去。地址一会我发到你手机上。”
和所有人一样,老师和我说话的语调都非常客气。我盯着班主任半秃的额顶,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是我?我……和孟微又不算熟。”
“啊,孟微好像也没有特别说得上话的朋友。我是想,季夏同学作为学习委员,能够顺便把现在学习的进度也说一下,让家里有个准备。”
我的心脏怦怦作响。那么说来,果然是那个吗……
“她家里人准备好了?”我问道。
“听说是的。我只提醒一点,季夏同学,不要提孟微去世的原因,以后也不要提。”班主任客气地点点头,站起身来。
我也连忙站起身来。该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到死去的同学家里去。虽然说起来,连活着的同学的家里,我也没去过几回就是。
四
孟微同学的家是一家三层的小洋楼。这个时代人类普遍富裕,孟微的家庭环境也勉强算是中上水平。
我在洋楼的玄关前站定,等待小红点把我从头到脚扫描个遍。警卫镜头转了开去,一个沙哑的女声招呼我进门:
“听说了,是学习委员季夏同学吧?快进来,快进来。进门直接到二楼左边的房间就可以了。”
我点头谢过孟微母亲的声音,推开门。客厅的门也敞开着,从玄关就能看到楼梯。一切都仿佛在给我大开绿灯。我左右张望,没有看到孟微的母亲,只是在客厅旁边半开的书房门里面看到一个男人伏案工作的背影。
我叹了口气,直接走到楼梯上,左转。孟微的房间门也半闭着,我走过去,犹豫了下要不要推门,不知不觉地手就放了上去。门开了。
巨大的熊沙发摊在房间对门的墙角,两边分别是米黄色的书桌书架和床。很多我说不出名字的电子设备在四周张开,我感觉自己走在一片摄像头造成的幻境中。
孟微缩在沙发上,抱着枕头,赤着脚,无言地看着我。
我只好挤出一丝微笑。“还好吗?”
说完就后悔了。你跟一个死人说什么还好啊?!
“还好。”孟微木纳地点点头。她放开手里的枕头,转过脸朝向我,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如同泡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咽了口口水。要注意什么吗?班主任提醒我,不能问她出事的真相,而且,不要提“复活”“天国”这样的字样。
就跟她还活着一样就好了。
我打起精神,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出那个公文包。孟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动作。
“那是什么?”她抬起下巴,好奇地问道。
“嗯,班主任让我把你留在学校的东西还给你。还有,想让我跟你说说现在的学习进度……”
突然间,孟微站了起来,轻轻地从我手里把公文包抽走。我们两人的手腕碰到一块,我吃了一惊。她的手温暖又柔软,跟活人没什么两样。
孟微从公文包里拿出那本笔记本,打开来,扫了几行,突然扑哧一笑。“季夏,你看过了?”
“啊,没、没……”我手足无措。
“说谎。哎,也不怪你,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啊。过了一个礼拜,这才发现我写了很可笑的事情。奇怪,这事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我连忙结过话茬。“是啊,听说后脑被撞了一下,很容易因为脑震荡失去一部分记忆……”
“啊,难怪我觉得身体这么不对劲。我在床上昏迷了五天多。是我太不小心了,没注意到观景台上座椅后面的隔离墙坏掉了,结果摔到麦田里。给大家都添麻烦了。”
孟微大大咧咧地摸着自己的脑袋。我的脑海中迷糊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孟微,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个孟微……但是,为何那么不像在我们眼里的那个沉默的家伙呢?
“那么,学习的进度。我究竟拉下多少功课了啊?”孟微眨巴着眼睛问道。
我抖擞精神,迅速把语文代数国政等几门功课的进度说了一遍,孟微一边点头,一边取过自己的学习记录仪,在上面指指画画。
“太感谢你了,季夏。妈妈说让我明天就回学校去,我还担心什么都没准备,万一要考试就会出丑呢。”
“明天……要回学校吗?”
“是啊。”
我无言地打量着这个房间。那些神秘的电子设备,应该是临时性的装置。等到备份完善了,所有的功能都会转移到小红点上。我的视线沿着那些电子线路走去,直到它们消失在房门口,甚至伸进浴室的门口……
“你……还洗澡吗?”我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
“这两天没洗,毕竟刚刚清醒嘛。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洗了,不然明天就会熏着大家了。”孟微露出憨憨的笑容。我心乱如麻。
“那、那么,我也该走了。你、你好好准备下功课。”浑身不自在的我站起身来。
“等等,我送送你。”孟微同学从沙发上跳下来,光着脚,钻进床底下,取出一双兔子耳朵的拖鞋来。
“不,不用……”
孟微坚持把我送到玄关边上。走下楼梯时,她匆匆忙忙地朝着厨房喊了一声:“我送季夏出门。”
应门的那个沙哑声音在厨房里“啊”了一声,钻出来一个满头乱发的清瘦女性。“别走远。”
孟微点点头。“我知道,那些贴了红胶布的地方漏电,我不会走近的。你也要小心点,季夏,最近装修,有些地方的电力线路还没改造好。”
“好,我会小心。”
我得小心的地方是不让孟微同学发现自己已经死了的真相啊。
孟微将我送到门口,自觉停下了脚步。“我不出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我的声音如蚊子一般小,转过身去。
突然间,一只温热的手搭到我肩膀上,我吃了一惊。
孟微同学把我扳转过来,用一张通红的脸对着我。
“对不起,我想问季夏同学一句话。严肃的,非常严肃。”
“你、你说就是啦。”
“季夏同学……喜欢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这什么鬼问题嘛!难道死人做事都那么放浪不羁吗?!
“男、男生啦!”我红着脸,辩解一样叫了起来,“为、为什么问我喜不喜欢女生,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啊,为什么要问这个啊!羞死了!”
转过身,迅速跑过孟微家的庭院,一路奔到无人驾驶通道的等候亭前。书包狠狠地一下下拍着我的屁股,我摸了摸额头,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举起手,按下召唤出租车的按钮。
五
孟微要回校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班。
“那么说,她不是自杀咯。”早操之后,田喻唉声叹气地在我身后说道。她的推理完全失败。的确,政府是不会让一个具有自杀倾向的人再复活的,哪怕那人是如今极为珍贵的十八岁以下的孩子。
我们学校之前有过几次学生或者教职工死而复生的事件。因此人造天国的系统早已安装完备,教室、办公室、运动场、食堂、图书馆甚至游泳馆都有闪耀的小红点。早操结束了,孟微没有出现。
第一节课是语文。第二节课是代数。熬过两堂让人昏昏欲睡的课程,终于到了可以自由活动的体育课,又恰好是两节连堂。结束了体育活动,正好带着一头汗水去澡堂洗个痛快澡,然后到食堂去领取当天的午餐。
在我计划着这些的时候,孟微仍然没有出现。
期待孟微归来的小小风暴似乎已经停歇了。日复一日的日常课程重新将大家带入到无聊又疲倦的学习状态。今天的体育课,女生学习韵律体操,而男生则照例被拉到篮球场上进行跑步测试。
下课铃声响起。所有人都在向澡堂飞奔。田喻和女生们甩下我,自顾着说话,从教学楼西侧往澡堂去了。我慢了一步,澡堂已经满员,只好懒洋洋地提着换洗衣服,往食堂走去。
还没走到一半的路,我突然发现,刚才还吵吵闹闹的校园教学区,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微风从学校后方的路桥方向吹来,掠过脸颊,凉凉的非常舒服。
算了。打什么饭啊。洗什么澡啊。不如先睡一觉。我想着,停下脚步,一个急转身,打算到教学区庭院的榕树下去打个盹。
猝不及防,我撞进一个暖暖的怀抱里,吃了一惊,挥动着手臂,将手里的衣袋砸到对方脸上。
“啊。”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沙哑,几乎难以分清是男声还是女声。
我连忙站定身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家伙。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头发更短了,但那种旁若无人的出神表情,一下子在我脑子里对上了号。
“你、你……孟微同学?!”
孟微举起手,合掌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季夏?果然是你。我一直不敢确认,所以才跟在你背后。”
“你……”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退后一步,想把这个人看个清楚。真的是孟微吗?
我们学校没有强制穿制服的规定。孟微——姑且算是吧——今天穿着牛仔裤,手插在夹克里。和以前穿女生制服的孟微不同,眼前的这一个把制服外套的领子放了下来,微笑着盯着我看。
“怎么了?”他问道。我看着他的喉咙,仿佛看到这句问话流过咽喉,在喉结上停留了一下,顺顺当当地冲出口来。
“我……你……”我闭上眼睛,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想想,孟微同学,你难道一直以来都是男扮女装?”
这句话的下半部分是”结果一死了就暴露本性了吗?“我硬生生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睁开眼睛。
孟微依然一脸笑容,插着手,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你说什么呐,季夏,我可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啊。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一直是这样才有鬼呢!我认识的孟微是一个很帅气的女孩子!”
“啊,是这样吗?”
一瞬间孟微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接下去又露出那道没心没肺的笑容来。
“我根本没变啊,是不是你记错了什么?”
记错?我的心脏又开始怦怦跳动起来。不,才不是你们想象那种感觉,我张开双手,恶狠狠地冲着孟微叫道:
“你耍我啊!不如让我亲手检验下,你下面有没有长着奇怪的东西,好不好?”
孟微同学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我什么也不想了,心里咒骂着,跟在后面跑开来。孟微跑得飞快,快得让我怀疑事实,但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啊,我这个笨蛋,明明前面是个死人,我根本追不上理论上可以用光速飞行的死人啊!
渐渐地,眼前的视觉模糊起来。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喘起气来。不得了,要死了。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我抬起头来。
孟微跑回来了。她疑惑地看着我,伸出一只手。
“怎么跑得跪下了?拉着手起来吧,真是的。”
“你——你这个……”
脏话骂不出来。我揉着胸部,感受到运动背心的摩擦感。孟微依然伸着手,等待我握上来。
“对不起,上午一直在校园里转。我好像不记得我们班的教室在哪里了,幸好碰到了你。”
“你……是孟微?”我问道。
“当然。”
这个帅气的女孩笑了起来,回过手,在自己额头上抹了一把。阳光打在她染成棕色的中长发上,落进领子里。女装制服外套的领子竖着,把白皙的脖子都挡在里面。
死人换装真是方便。我心里嘀咕着,站直身子。
两个小红点在眼前飞舞。有人在身后咳嗽了一声。
我们两个同时跳起来,转过身去。班主任推了把眼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孟微?怎么这么晚才过来……身体好了吗?”
“好了。”孟微倾身行礼,“对不起,我可能脑袋还是不太清醒,想不起教室的位置……”
“啊,没事的,没事的。身体还要好好休息下。我带你去吧,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幸好还记得食堂的位置。”
“学习有问题的话,多问下季夏同学啊。”班主任说道,“你们坐得那么近。”
“明白了。”孟微回过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死人活得还真开心啊,似乎比生前还活得开心。我在心里嘀咕着。
班主任轻轻地侧过身,在我耳边说道:
“放学前,到办公室来一下。”
六
孟微回归的消息让教室里小小欢腾了半节课。
孟微端端正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还是老样子,不带纸质课本,用电子工具阅读、写作,偶尔打个哈欠,似乎确实比生前还要有活力。下课之后,孟微一个人站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双手插在女式制服的口袋里,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沉默寡言的孟微。
我的脑子里满是班主任的交待。还有中午时那个“男”孟微,究竟是谁?孟微——她会不会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男扮女装的变态?
关于孟微同学生前的记忆一一闪过。孟微一般都会错过女生们牵手去厕所的八卦聚会——大概是不喜欢那种叽叽喳喳的氛围;孟微也从来不会在体育课一结束就和女生们结伴去澡堂,而是会先跑到食堂,把饭买回来后再慢吞吞地去澡堂——那时候女澡堂基本都没人了,大概喜欢清静吧……
不对!为什么我要给她找理由!
我摇摇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孟微上游泳课的场景。哦,对了,好像孟微从高一开始就申请了特假。据说是有某种传染病,不适宜入水什么的。
“想什么呢?”孟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我吓了一跳,转过头。
“没什么没什么。”
“放学后,能陪我一起回家吗?”
我简直马上想脱口而出“关我什么事啊”,但仔细想想,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啊,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
不对。今天难道没有约好田喻去品尝新的甜品?我掉过头,寻找田喻。她转过头,和其他女生说起话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因为我和死去的孟微同学关系好起来,被女生集团排斥了吗?
不管怎么说,放学前,我还是依约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
除了班主任,还有穿着制服的公务员坐在一旁。看到我推门进来,他们连忙移开小红点,招呼我在面前坐下。
我并拢双腿,感觉浑身别扭。是在审问吗?
“这是我们学校人造天国的运维技师,简单点说,他想了解下孟微的状况。”
“要说状况,其实和生前没什么差别。”我想了想,把中午时遇到男装孟微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班主任和技师对望了一眼。技师回过头,用烦恼的语气对我说道:
“有时候也会发生这种问题的。有些死去的人,因为记忆体调整的问题,会对自身的性别产生怀疑。人造天国复活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死者生前对自身的记忆而建造的,外界的行为模式数据只是用来辅助完善人格。所以说,那个男装的孟微,可能是因为她生前对自身性别意识的迷惑、扭曲而造成的,在一瞬间数据产生了偏差。这不是常见的现象,也不是永远都会这样。我们就当她跟平常一样对待就好了。”
“那么,在涉及性别问题的具体生活细节怎么解决啊。如果再出现这种现象,可以让孟微大摇大摆地进女生厕所吗?”
“这不用担心。女生厕所的小红点会主动屏蔽与登记性别不符的死者形象,别人看不到。我们要担心的是,如果她通过别人的反应发现这个现象,会不会因此造成心理崩塌,维持不了这个天国数据。”
“那怎么办啊?!”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帮助死去的人建立自己的稳定人格。观察她,直到她对自己的性别形成稳定的认知,那时候我们会给她一个适合的身份的。”
“我不懂,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如果她生前的潜意识里希望自己是男性,我们会给她一个男人的身份和记忆,让她继续在人造天国生活下去。”
“我不明白了。既然孟微同学能够在人造天国复活,那这不是说明她生前有定期做人格扫描吗?她的心理和生理状态也一定有详细的记录的。为什么会在死后出现这种现象呢?”
“所以说,这是异常现象。我们需要观察数据。哦不,对孟微同学来说,不存在这个异常的可能。”
“为什么?”
“这个……我们不能透露。”
“那么,我只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好了。”
“季夏同学,你说吧。”
“孟微,她在生前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技师又和班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对不起,根据与家属签订的保密协议,这类数据全部是保密的。不能透露。”
“什么鬼啊!我说,就是因为这些家属吧!明明人一死就应该无可挽回地永远死掉了,就是因为有这些说着’不想孩子死啊’’她还没得到幸福啊’的家长,才让孟微那样的可怜孩子再活过来再受一次折磨啊!他们还想要向关心自己孩子的朋友保密?!太不负责了!”
技师苦笑了起来。
“季夏同学。有些事真的是大人也很难处理得好。而且,你的性格还真是……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呢。”
“以为我只是一个乖孩子的,那可就错大了!”
七
我回到教室。果然,田喻已经先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孟微同学站在窗前,插着手,凝神望着窗外。
我“啊”了一声。孟微转过头来,他冲我微微一笑。
“我还等着你的。别担心。”
“没担心!”
孟微不说话。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眼睛,免得发现孟微又再变成男生形象之后的眼神出卖我的心情。
”真的,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他说道。
“什么意思?”
“即使死了,我也记得季夏同学的。”
书包收拾到一半,我停下了手。如同霹雳一样的颤抖传遍我的全身。
“你……知道……”
“我知道哦。”孟微淡淡地说道,“很幸运啊,我的记忆埋在那本笔记本里,你没注意到吧?”
我的瞳孔一定因为恐惧而瞪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如果人造天国的死者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会化为厉鬼……”
“我不会变的。”孟微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因为预先在读后感里埋了密码啊,一看到这个密码,我就意识到了……”
他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死者也不是没有意识到哦。但是,人造天国的设计只是为了满足活人们对死者的希冀——希望他们活着,补救自己的罪孽;希望他们活着,完成自己的心愿;希望他们活着,提供宝贵的知识;希望他们活着,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死者啊,多数保留了自己温柔的部分,知道自己死掉的事实,只是为了不让那些自己爱着的人失望,才不表现出来而已。”
“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过了啊,我和他们不同,即使死了,也会记得季夏同学。”
“为什么?别人就不会记住?”
“不。因为季夏同学,在我活着的时候完全与我没有交集啊。”孟微又笑了,“你不是为了让我活着而需要复制我的那群人中的任何一个。按理说,我死了之后,就不需要记得你的存在。”
“那么不按道理,又该怎么说?”
“不按道理的话,”孟微别过头去,“是因为你是我的愿望之一啊。我要完成的人生第一个计划,就是帮助你嘛。我是没想到,人生的第一个计划,竟然要死后才能完成。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完成这个愿望,所以不会变厉鬼哇。”
他扬起手,放到腮边,做了个鬼脸。我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马上板起脸。
“所以说,那本笔记本里你说要’帮助一个人’,指的就是我?”
“没错啊。”
“为什么是我?”
“因为,”孟微眯起眼睛,显得有点忧伤,“因为你啊,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可怜啊。”
三丈怒火从心底冒起。可怜毛线啊,还不是因为你,害我错过了和田喻那些女生一起吃甜品的机会。
“你才孤零零一个人呢!每次都一个人躲在窗口这里不知道看什么,凭什么要你来同情我?我、我哪里值得你同情了!”
孟微疑惑地摸摸头。
“我站窗边,是想观察这个世界。我过得很好啊,很充实。但是你呢,看看你吧,根本不是那样的。你以为的那个充实的自己,就是你想满足别人的愿望而做出来的假象啊。”
“假象个鬼啊!我就是喜欢跟女生嘻嘻哈哈,吃甜品唱卡拉ok啦!你这笨蛋,完全会错意了!”
不要离间我和女生集团的友谊啊。
“就是这样啊。季夏,你不就是这样的吗?脾气火爆,想说就说,说话不挑字句,这多好。但是,你在田喻她们面前是这样的吗?在老师面前是这样的吗?你不是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乖孩子吗?”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你懂什么啊!你懂什么啊!你赔我啊,赔我今天欠田喻的那一顿甜品啊!”
我把书包砸到那个死人身上,转身就跑。
脚步声跟了过来。眼前一个小红点闪耀着,孟微出现在面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
“对不起,刚才算我说错了好不。”
“我才不是需要你可怜的孤僻虫!”
“不是,你不是。”
哎,也不是不能原谅。
“那么告诉我,你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孟微手又缩回衣兜里,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哎呀,人都死了,还追究这个有意思吗?”
“不原谅!滚远点!”
“啊,我又错了。”孟微哀嚎道,“那么,在我告诉你之前,我也想知道一个答案。”
“什么?你说。”
“你……究竟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
太过分了。我抬起脚,狠狠往他裆部踢去。孟微惊叫一声,连忙捂住,像一般女孩子一样尖叫声跳开了。没踢着。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完全没有把自己已经变成死人的事实当一回事啊。亏我还以为她是那种沉默孤僻的女生,费了好大的心思来保护她的小小人格。
“滚啊!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你现在这样子了!我就喜欢男生怎么啦!”
“喜欢男生啊。那也有同性恋和异性恋之别啊。”
“没有!喜欢和性别无关啦!但是,我才不承认你这样子是我认识的孟微同学呢!”
同样,我也不承认这个孟微嘴里说的那个“可怜虫”季夏。
“是——这样吗?”
我夺路而逃,沿着校道冲到无人车通道那边。回过头去,孟微没有跟过来。
也对。死者可以直接通过小红点回到家里,哪还需要跟我们一样用车辆通勤。
我沿着管道一路走去,绕到了学校后方。孟微出事的路桥耸立在前方,我抬起头,风从那个方向吹过来,撩起我额前的头发。脸皮有点发烫,我眯着眼睛,心里还希望着能看见孟微坐在路桥上那个帅气的身影。
但今天那里什么也没有。
八
“大家好,我叫勾生。曾用名孟微,请多关照。”
第二天的早班会让我产生胃痛的错觉。那个孟微居然堂而皇之地以男装出现在讲台上,还改了名字。
“勾生?”
田喻在后面捅了捅我的脊背。我靠过去,把耳朵交给她。
“我一直觉得孟微那么帅气,怎么可能是女孩子啊。果然,人一死就露出本性了。哎,其实她私下里应该很活泼的嘛。”田喻咕叽咕叽地冲我咬耳朵。我慢慢点头,表示赞同。“就是嘛,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是这样”你个头啦。我心里叫苦,真的,回想起来,我和田喻这些女生的对话似乎一直都是这种模式。
话说回来,孟微是因为我宣称“不想认识这样的孟微同学”,而决定改名的吗?
但是这样,岂不是会跟复活他的目的相违背吗?
在不知道多少年前,第一个人造天国就建立起来。少子化的全球危机,既给人口带来巨大的减少,也迫使人类加快开发无人机械的节奏。为了减少死亡率,无人驾驶全面代替了人类驾驶,安乐死被设定了年龄下限。社会舆论越来越向鼓舞年轻一代倾斜,在上一代庞大的老年化浪潮过去之后,人类的发展终于来到一个平衡点。
但少子化带来的另一个社会后果,就是人类中间蔓延的巨大寂寞感。家庭的逐渐解体,社交工具的进步,个人与社会的疏离化,慢慢地使得人类间的交往变得难以持久,这反过来造成自杀率一度飙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造天国的计划被建立起来。
人不会真正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死去的人物连同他所保有的一切关系被重新复制出来,通过社会各处广泛使用的虚拟现实部件——那些会发出光线形成一个个小红点的机器,让死者复活成为了一项可以商业化的可行技术。到我和孟微的这一代,持续不断的人格模式记录,使得死者复活的记忆损失被压缩到一天之内。
他们复活,是为了缓解生者的社交焦虑,同时继续创造新的价值。
现在复活的勾生同学,应该有着孟微同学全部的记忆——除了莫名其妙死掉的那一天的记忆。也就是说,向政府提出申请,让孟微复活的一定有其人。那个人,需要的不就是孟微活着的时候保留的全部性格、全套行事逻辑和跟过去一般无二的社会关系吗?
所以说,现在这个突然从沉默女生变成聒噪男生的家伙,难道不是应该打倒的异变吗?谁会需要一个决定彻头彻尾改变自己的死人啊!
午休时间,我翘掉了田喻她们的约会,躲到了庭院里。我得冷静地想一想。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我干脆脱下凉鞋,头一仰,躺倒在庭院中央的长椅上。
那个执着地要帮助我的孟微同学应该会跟过来吧?
我转过脸,朝向地面,睁开眼睛。
果然,孟微——勾生从长椅下冒出头来,顶着一头的树叶。过去那个男孩子气的女生,现在已经变成一脸温柔傻笑的活泼男生。
“今天没有跟田喻在一起啊?”勾生问道。
“被鬼缠着,怎么可能过去!”
勾生摇摇头,没有生气。他干脆伸出手来,冲着我说道:
“那么,还是让我来帮助你吧。”
“你要怎么帮助我?”我说道。
像那笔记本上写的那样,完完全全地帮助一个人?完完全全又是什么鬼啊!
我只是想知道勾生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的好奇心压迫着心脏,几乎要让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季夏,你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勾生又一次双手插袋,面向阳光站定了。这姿势跟过去的孟微同学一模一样。
“不要变成你这样偶尔会长出小**的体质就好。”
“喂,你可越来越口无遮挡了。”勾生轻轻笑了一声,“挺好的。啊,我想帮助你,就是想让你回复到原来那个样子。发自本心的,跟季夏一样的季夏。”
“废话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我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哼哼地反驳他。
勾生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那样子的。因为……”
他不再说话了,苦笑了一声。“不过,’偶尔长出小**的体质’?呃,就算是原初的季夏也说不出这种毒舌的话啊。你进步了哦。”
这种进步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侮辱。
“你的舌头比我毒。为什么不去死两次去!”
说完我就后悔了。“对不起。”
“没关系啊。”勾生说道,不知为何他的眼睛里冒出一丝悲哀的表情。“但是死两次的话,有些事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顿了一顿,勾生突然站了起来。
“来,我们去路桥那边。我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死第一次的。”
我惊呆了。这个死人,实在太不把小红点的规矩放在眼里了。
“呃,难道说,你对那个还有记忆?”
这是不可能的。记忆提取至少在前一天,死亡瞬间的记忆永远没有记录。
“没有哦。”
“那你有啥好说的?”
“邀请你下午逃课哦。”勾生说,“你不是喜欢和男生一起玩吗?”
我抬起脚,把凉鞋甩到他脸上。
“我更喜欢和女生玩!”
“啊!”勾生脸上现出受伤的表情,“你不是说过更喜欢男生的吗?”
“你是不是傻!”
哭笑不得啊,这个傻孩子还真是单纯。
“不管怎么说,过去看看吧。”勾生淡淡地说道,“哪怕是为了我。”
无法拒绝。
其实我满心期待。
九
不知道为何,勾生的脸庞显得越来越帅。我胆战心惊地跟着他翻过围墙,小心脏砰砰跳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应该不是吓出来的吧?
勾生顺着无人车管道的路线一路走去,眼睛注意着路边时不时闪动的小红点。很快,脸上吹来的风越来越大,我们到达了路桥上方。
那个传说中的观景台就在眼前,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台阶上,望着路桥下会随风变色的麦田。风从后面卷起来,掀起一阵阵麦浪。这是秋天到了哦。
我想起了孟微同学,想起那时候风吹起她头发的感觉。像海浪哦。
勾生的头发很短,也卷不起来。但是,海浪也还在他身上。他的脸上浮现出种种复杂的表情,如同海浪一样,时而温柔,时而严厉,时而深沉。
我忍不住靠在他的肩膀边。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我惊醒了。
勾生正微笑着看过来。“你很高兴,看来我选择当男生是对了。”
“什么鬼话!”我脸皮有点发烫,连忙站起身来,叉腰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呐,呐,呐,自己坦白吧。为什么觉得变成男生就能够帮助我?”
“我是觉得,你需要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让你能够轻松露出本性的朋友。”勾生认真地点着头,“后来就想,也许恋爱的效果会更强烈些。就是不太清楚你的性向。”
我狠命踢了他一脚。“你完全想错了!我是无性繁殖的怪物,会有丝分裂!”
勾生哈哈大笑起来。
“别这样,季夏,你要把我都治愈了。啊,就是这样啊,挺好的。”
我一定是满脸通红了。要不为什么这个季节的风还那么暖煦暖煦的。
“但是我喜欢这样子的你。”勾生这家伙认真地说道,他伸了个懒腰,身子往后一倒,“这里太舒服了。比较起来,我到底是怎么死的,这都一点不重要了。”
错了。这很重要。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一阵剧风从路桥底部卷起,观景台上发出咔咔的声音。
突然间,整个观景台倾斜起来,勾生背部着地,顺着斜坡往下滑去。
“啊——”我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他无助地伸出来的胳膊。
小红点在黑暗中一闪,灭掉了。
我的手掌和勾生的胳膊交叉而过——不,因为小红点失去了功效,勾生无法实体化,我已经抓不住他了。
“不要!”
突如其来的心痛袭击过来。为什么呢?我心里叫道。
明明是喜欢的。让我回到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有一个知心朋友的状态。
为什么要拿回去?
我真的是寂寞的啊——
我忘了勾生已经死了的事实。比起这个事实来说,在这一刻,能好好抓住勾生的手,抱住孟微的身体,更重要一万倍一万倍……
抓不住的手,抓不住的胳膊,抓不住的身体。小红点时明时灭,一瞬间全然黑暗。我只感觉到身子顺着滑坡往下溜去——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警报声响起来。我疲倦地睁开双眼。
勾生躺在我怀里。我们一起躺倒在无人车管道的中央,幸运地毫发无伤。
无情的车流从身上轧过。勾生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和悲伤。
“就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他说道。
我站起身来。小红点已经恢复了正常,一辆突然加速的车飞过来,从我的身体穿过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放声大哭。勾生的胳膊围了过来,他抱住了我。
“就是因为这样,我一直为你感到心痛啊。”他说道,“不要做这样的死人。我们才不要做这样的死人。”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死人能说什么?
十
傍晚的时候,我们搀扶着回到了老路。
风还是那么大,但那种曾经的舒适感,如今却让我无比心痛。
“我是在什么时候死掉的呢?”我问道。
“高一的时候。”勾生回答,“是我们班所有人一起提出的申请,把你复活。”
“为什么?”
勾生侧过脸,轻轻地说道。“不知道。我觉得,我们只是被吓坏了而已。”
高一的时候,流行疾病非常严重。感染了病毒的我,只捱过三天就痛苦地去世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朋友中间有人离开人世,当时我的死一定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噩梦。有关部门的调研员到来之后,关于复活我的申请表上落下的签名越来越多。
不舍?留恋我在身边的日子?不,大概只是想否认那个现实吧,否认那个我不在的现实——那个现实,背后站着的是大瘟疫给全人类留下的恐惧记忆。
我从死亡中被恢复过来,带着我的整套行为模式。人的模式非常复杂,有真实,也有虚伪。沉浸在集体记忆中的同学们,给我留下的角色恰恰是那个扮演乖巧女生的班干部、那个抱团嘻哈的社交分子。
一切都可以挽回。哪怕不是真实的。让依然活着的人心灵得到安慰,这就是我们死者的基本职责。
虽然都是死者,路桥的小红点仍然给我们刻下了这趟冒险应得的报应——浑身上下又青又紫,布满从高处摔落理应带有的伤痕。
我看着自己的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双手从一开始就能接触到已经死亡的孟微的手。
“因为我们都死了啊。”
突然间,一个新的疑问涌了上来。
是谁把孟微复活的呢?她的父母?不,从那一天在孟微家见到的场景可以推断,她家的父母,几乎跟我家的父母一样,对子女的生死并无太多的挂碍。因为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对自我的价值意识过剩,没有人愿意负起牺牲自己,养育后代的责任。生养我们,只是因为高额的国家补贴,甚至可能只是一次次的意外。子女由国家承担养育责任,脱离了家庭正常的生活轨迹。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少子化的真相。
是谁把孟微复活的呢?
是谁把孟微复活的呢?
谁对彼此的存在如此介意,需要动用复活这一工具?
“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寿命也只有两年了吧?”我轻轻说道。
勾生停下了脚步,呻吟了一声。
“为什么这样说?”
“把我复活的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啊。他们需要的是我在剩下的两年中维持着过去的面貌,安慰他们的记忆。等到大家一起升上大学,建立新的社会关系。我的任务就要结束了吧?”
这就是第二次死亡吗?
勾生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签名的时候提出了,要永远保留你的灵魂啊,季夏。”
“但是,你自己都死了啊!你这笨蛋!居然把自己弄死了!”
“是事故啦!”
“谁信!每次都那么巧,碰到这种翻桥的事情!你天天跑路桥上去,一定摸出规律了吧?”
“没有!真的以前没发生过这种事。”
我盯着勾生,他不经意地侧过脸,避开我的凝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死了的。
“啊,勾生——孟微,如果到时候没人需要我们的存在了。我们会怎样呢?”
“不知道啊。大概会慢慢消失吧,就像真正的幽灵一样。”
“告诉你,勾生——”
我转过身,面对着一脸迷惑的勾生。
“其实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这样的脸。不要,我想到最后,看到真正的孟微的笑容啊!”
“是——这样吗?”
风从身后扑过来,孟微的头发抚摸着我的脸庞,痒痒的。
我抬起头。“啊,你又……”
孟微苦笑着,再次把手插回女生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是啊,有人不希望我继续那样子了。看来,你和我一样,都不喜欢看到别人歪曲自己去迎合什么啊。”
班主任的瘦脸出现在前方,看到我们,连忙加快了脚步。一个矮矮的身影从他身边抢过来,是人造天国的技师。我对着他伸出双手。
那双手直接穿过他的手臂。技师睁大眼睛,显然没料到我会主动做出接触活人的动作来。
“啊,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在路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监控没有录下吗?”孟微问道。
“没有。跟上次一样,什么也没有录下。”技师说道,“不过,分析了这次警报传输过来的数据,我大体能够猜到原因了。观景台因为长年受到风的影响,已经关闭的转动开关发生了故障,整个系统偶尔会处于失控状态。那边的小红点也有问题。”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对孟微吩咐:“以后,不能再去那边了。”
“不去就不去。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我说道。
技师回过头,充满警戒地盯着我。“你想问什么?”
“关于孟微同学的复活申请。”
“这个不能回答。”
“那孟微活着的时候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技师苦笑起来。“为什么还执着这个,季夏同学。这个我也不能说。但是……”
他把脸转过去,盯着孟微的脸庞。
“你一定很清楚啊。”
孟微耸耸肩。
“你是男是女?”我问她。
“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她反问。
“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你猜吧。我猜你是异性恋。”
“才不回答这个傻问题。”我说道,心里有股甜甜蜜蜜的东西涌上来,和勾生走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相像。
我盯着孟微清秀又恬静的脸庞,最后一次,轻轻地问道:
“你啊,究竟是女生还是男生?”
“有关系吗?”
“没有。”我说道,靠近了一步,直接把脑袋藏到她的外套里。
“我喜欢你。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轻轻地这样说,大概谁也没有听到。
十一
死人和活人,大概都是有同等的权利的吧。
没有人因为我和孟微之间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孟微从勾生变回女孩子的模样,之后的几天,我们已经发展成能够手牵手一起在庭院里散步的关系,也没有人因此而大惊小怪。
无人车的管道,和行人的街边走廊,是两个用隔离墙隔开的世界;活人和死人,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依然参加田喻的放学后甜品扫货行动,只是次数一次比一次少。更多的时候我会跟孟微待在一起。
女生集团依然会跟我开惯常的玩笑,说我恋爱了,重色轻友之类的。只是她们的语气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客气。我也和过去一样,紧紧挨着她们的肩膀,却从来不去碰她们的身体。
舌尖碰到甜品的那一刻,每次我都会想着,这种幸福的味觉,大概也是小红点送给我的安慰吧。
田喻笑的时候变少了。老师找我的次数变多了。终于有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红点依然在办公室里四处游荡。我站在办公室旁的男厕旁边——这里没有小红点,我试着跨出一步,迈出去的脚消失了。
啊,真的不能啊。
“咳咳。”班主任提醒我注意。我吐吐舌头,转过身去,老老实实地面向老师们。
“季夏,我们该商量你毕业后的去向了。”班主任说道。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我还以为毕业之后,我和孟微就要从人间蒸发了呢。”
“不是这样的。你对人造天国的理解有点偏差。”班主任点点头,“虽然说死者是为了活人而存在的,但是法律仍然会保障你们自由生存的人权。”
老师翻翻手里的卷宗。“你是想继续读大学,还是直接参与政府部门的灵魂开发工程?这相当于保送理科类大学,与中科院待遇相同。”
“谢谢,我还是比较喜欢当家庭主妇。”
老师吃了一惊。“啊,你是和孟微商量过了吗?”
“没有。但是,我想尝试一下,看死人结婚之后是不是能生出小死人来。如果能的话,那样不就能够拯救少子化的世界了吗?”
老师语塞了一下。“嗯,那么就祝福你试验成功……”
我使劲揉着肚子,憋住笑声。“其实我还是想尝试一下读大学的,但结婚好像也不用耽误的样子。谢谢老师的指导。”
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办公室。我听到班主任在后面追问了一句:
“季、季夏同学,那么孟微同学究竟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我终于笑出声来。
“不知道啊。我也不管啦,喜欢的只是这个人而已。”
十二
孟微和田喻在外面等着我。下过一场小雪,路边湿滑湿滑的,孟微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然含着笑容,定神地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孟——微——还有田——喻,好久不见。”我招呼道。
“才三个小时没见。”孟微说道。
“死心眼。”我白了她一眼,转过身,拉住田喻的手。
“啊,田喻,今天有新的蛋糕店开张吗?”
田喻摇摇头。“没有哦。是我有事找你。”
我的手放下了,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时没想清楚。
“怎么?”
田喻点点头,捂住脸,突然一口气说出来:
“季夏,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多事?”
“不会啊!”
“就算知道是我让你复活的,也不会这样认为吗?”
“不会不会!”我用力摆着手,“那不是大家一起签的名吗?孟微早告诉我了。”
“瞒着你,也没关系?”
“瞒着我也没关系。我早想通了。”
“知道是我一个人让孟微复活的也没关系?”
“怎么啦!都说没——等等等等,这个我要弄清楚。”
我抓住田喻的手,双眼盯着她的眼睛,一阵阵温暖从她手心传过来。
“对不起。一开始我是喜欢孟微的。”田喻像倒豆子一样说道,“孟微去世的时候,我瞒着你们,哭过好大一场。”
“啊,是——这样啊。”
“所以我一个人跑去有关部门,要了一张申请表。”
“所以你一个人……”
“复活了孟微。”田喻说道,“可是,后来,发现孟微变成了勾生,我突然明白了。这种喜欢本来就是靠不住的啊。我……不喜欢男人。”
“是——这样啊。”我只能机械地重复着。
“女生里面……其实我对你也……”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我双手一抬,放过了田喻,“扣掉你三个月的甜品券,这事别提了啊。”
田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之前我们的想法,让你过得不是很自在,你不怪我?”
我使劲摇头,将孟微一把拉过来。“虽然是有点那么想不通的地方,但是,好歹你把孟微救回来了。谢谢你哦。”
田喻咧嘴一笑,挥手跟我们告别。我使劲扯着孟微的袖子,好不容易才让她清醒过来。
“怎么了!你!”
“啊!”孟微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你刚才……是不是碰到田喻的手了?”
“诶——真的啊——”
我如梦初醒,抬起手来,手上似乎还残留着田喻的温暖。
这真见了鬼啦!
十三
我们决定再去路桥那边看一眼。
入冬的路桥,反而不再有大风。小红点一路指点着我们前面的路。冬日的阳光一点热乎气都没有,我只能使劲搓着孟微的手取暖。
”这里啊。“
出乎意料,技师坐在观景台上,冲着我们招手。
”就不怕摔下去吗!老师!“
”不怕,修好了。“技师点点头,眯着眼睛看着我们两个。”这里的小红点也修好了,看上去你们精神很好啊。“
”当然好。我们要毕业了。“
”真让人失望,看来根本没有在想什么生存哲学之类的事情。“技师哼哼地笑着。
”早想过了。死了也要好好活着,这就是我的哲学。“
”还是那么别扭的思想。“技师说道,他脱下手套,冲着孟微招招手,”坐下看看风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孟微笑了笑,握住我的手。”不坐了,有点冷。”
“死人怕什么冷。”
今天的技师有点过分哦。
“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我说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能够碰到一些人的身体了?难道说人造天国系统升级了?”
技师咳嗽了一声,变得严肃起来。
“并没有。实际上这个系统有很长时间没有人为调试了。”技师说道,过了好久,他才吐出一口白雾,继续说了下去,“你们以为人造天国出现了多久?十年?二十年?不,它运转良好,几乎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三百年?!”我叫了起来,“那、那么……”
“没错。试想一下,这三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技师嘿嘿冷笑,站起身来,“我不管你们了,自由想象吧。”
“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已经布满了死人,死人还生了孩子,然后……事实上地球上已经没有活人了,全部人类都是由死人的数据组成的?”
我冲着技师的背影大声问道。
“谁知道呢?比起这个,我倒是有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问题?!”我远远地喊道。
“孟微究竟是男是女啊。”
我捏了一把雪球,狠狠砸了过去。“不——需——要——答——案——”
转过身去,孟微还是那样手插衣兜,一动也不动。“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摇摇头。
“两只兔子并排一起跑,你猜它们哪只是母的,哪只是公的?”
“我想想——”
“笨蛋,没有必要知道啊。它们只是凑在一起取暖、一起奔跑而已。重要的是,就是那一只。”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脑袋埋到孟微的大衣里去。
里面又温暖又黑暗,就像当初那个为了看到我露出真正的一面,而不惜要彻底改变自己的那个人一样。
“你的一百个人生计划,还要做下去吗?”
孟微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当然要啊,因为我们还活着呢。”
“是啊,还活着呢。”我哭出了声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