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天夜里，做过两个奇怪的梦之后，突然间，我醒了过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暖暖的。看来在我睡着之后，家里的无人机械上来过，关上了窗户。
刚才调试过的摄像机已经完全静止，电源插头还没拔掉。被电话的事刺激得有点厉害，我居然忘了关掉它就睡着了。
我打着哈欠，从床上挪到桌前，重启了摄像机，拿出测试用的磁碟，再把它关掉。浪费了一张纪录磁碟，看来这得从新闻部的活动经费里扣掉了。
离上学时间还早。我把退出来的测试磁碟扔到抽屉里，整个人倒回床上，蒙头睡起了回笼觉。
十二
这个学年的运动会开始于一个晴朗的日子。
期末都会有这样的一段时间：秋的威压降临于学校上空，远远近近地包围着风高的落叶乔木丛林很快就变得光秃秃的，天空变得非常干净。接着，几乎是一夜之间，短暂的回暖接踵而来，人也有了点室外活动的勇气。
风也柔和起来，落叶殆尽之后，连海边吹来的湿气都显得懒洋洋的。又到了该犹豫穿什么季节的校服的时候了。
既然是这样，期末小考之后，干脆让大家都换上运动服玩个够吧。学校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
寄存在我家里的上古摄像机开始艰难地运转，四处捕捉三三两两地到达会场的学生们。有活人，也有死人。
死人们的比赛场地在环境效果比较好的球馆里侧。我把只能拍摄活人的摄像机固定在主席台的正上方，找了个借口，就赶到死人场馆里去了。
观众席上聚集了上百个小红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挤到死人中间，找了个没有小红点闪烁的位置坐了下来。座位有点矮，坐下后膝盖几乎要伸到下巴上来了，我下意识地抱住了它。
季夏果然在跑道上，看上去是准备参加班级的接力赛。扎成一束的长发辫盘成了两节，收到了肩膀处。但即使是这样，在运动中长发依然很费事。她嘟着嘴，好像因此在跟某人撒娇的样子。
话说回来，都已经是死人了，还为这种外表上的事情烦恼……
“呐，我坐这里可以吗？”
突兀的问话几乎让我马上跳了起来，连忙抬起头。
风四小姐笑眯眯地站在面前，她的鼻子上晶晶亮亮的，在这么凉爽的天气里居然还垂着两滴小汗珠。
“可以吗？”
“嗯。”
风四小姐今天没有罩着那件白大褂，她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校服裙，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那天……怎么突然跑掉了呢？心理辅导还没做完呢。”
“嗯。我不需要辅导。”
“是因为我睡着了吗？那还是真是对不起，我就有这个毛病，哎……”
“还是说，在学校的记忆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转过头。风四小姐没有看我。她的脸上依然挂着微微的淡笑，但看上去并不是十分开心。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无聊了。走了呗。”我别过脸。
“我应该反省吗？作为一间公立初中，完全没有留住学生的魅力吧？”
“并不是。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不想再深入下去。”
“我不开心，江离同学。”突然，风四小姐的语气急促起来，“作为一个人造人，我继承的所有人格都是来自学校的信息。抚慰同学们的心灵，看守他们留下的记忆，是我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我唯一的兴趣。”
她转过头来，不再微笑，灼灼的目光逼视着我。
“如果我帮不了你，我是会哭的啊。”
扑哧。
“笑、笑什么——”
“你的设定年龄只有十岁吗？”
“十一岁到十四岁啊，跟初中生保持同龄。”
“真人的感情才不会那么容易表露出来呢。你可能理解不了——不，其实我也没资格那么说。”
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季夏刚跑完属于自己的一棒，回到准备场地上来。她抬起头，眼神刚好与我的视线碰到了一起。
我愣了一下。
季夏微笑起来，冲着我用力摆摆手，转过身去和另一个人说起话来。
啊，那不就是她的恋爱对象吗？头发短短的小男生……
“走吧。”
“啊？”风四小姐刚从斜挎的书包里掏出一罐清凉饮料，放到嘴边痛饮，似乎被我的提议吓了一跳，剧烈咳嗽起来。
“是、是和我说吗？”
“没错啊。风都县第四中学。”
“去、去哪里？”
“秘密花园。”
我轻声说道。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很不爽。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需要那个地方。”
装作毫不在意地侧过头，我注意到那个男生握住了母亲的手。
“反正……其他人也不是那么需要我。”
“啊。那就是说，你需要我咯？”风四小姐脸上红了红，说话也有点大舌头起来。我怀疑她手里那罐清凉东西其实是酒精饮料。
“可以那么说吧。有些事情，我想通了。大概只有你能理解吧。”
“好。那我叫车咯？”
十三
“江离——”
快要成功逃离校运会场所的时候，妈妈在背后叫住了我。
“啊，你好——”
“还没结束呢，你要去哪里？”
“学生会让我赶一篇报道，我得回图书馆写去。”
“等会有会餐，你回来吗？”
“看、看情况吧。”
“那我还是等你吧。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
“好的。我尽快赶完。”
我拉起风四小姐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到无人车管道边上。
路灯上的小红点亮了一下，突然熄灭了。
是因为这里没有需要小红点投影的人了吗？我仰起头。
一朵慢吞吞的浮云正飘过明蓝的天空。
“风四，有没有觉得那朵云，像是这片天空的肚脐眼呢？”
风四小姐迷惑地抬抬头。
“像哦。”
“真的吗？不觉得我的比喻很奇怪吗？”
“不奇怪哦。”风四小姐突然笑了笑，一直悬在她鼻尖上的那滴汗珠终于掉了下来。
“这是个经典的比喻哦。在初中时某个人说过，还成为学生里非常流行的成句呢。”
“是哪一年的事呢？”
“让我想想啊。”风四微笑了一下。突然，她的笑容凝固了。
“我……不能说。”
果然，我猜到了。
“肚脐眼啊。能第一时间想得到这样奇怪的比喻的人，自己一定得有一个肚脐眼。”我慢吞吞地说道，“这样的家伙，有多久没见过了。”
“江离……”
“至少说得出这句话的人，是真正的人类吧。”
“江离同学……”
“人类才会有肚脐眼，有肚脐眼就意味着有真正的母亲，是吧？”
“别说了……”
“人类的生殖障碍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肚脐眼的传说已经是古老的记忆了。所以说，为什么要把过时的人格导入到我这个时代？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些时间上的倒错？小红点出了故障吗？”
我掐断了无人出租车的呼叫讯号，没有传呼无人机械和死人，小红点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启动扫描功能。
激烈的情绪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我。无名学姐隐晦的暗示、母校错乱的记忆、季夏和我的奇怪电话、新闻部流传的古老谣言，真相串成了一串，所有的片段都导向一个结论。
被小红点操纵的错乱时空。
“告诉我吧，风四小姐，我的妈妈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个怎样的错误？你应该是知道这些的吧？”
我转过脸去，面对着我的母校。
风四小姐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突然捂住了脸。
“对不起，孟江离……我们一直想做补救的，但没有成功。
“对不起，没能从你的脑海中删除掉关于你母亲季夏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