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离学校稍远一点的地方,比路桥还要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无知少女才能发现的秘密花园哦。”
新闻部的日常活动,大多数时间就是处理这样的谣言。匿名信息从挂在学校代码下方的留言讯息邮箱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进入社团层级的数据库。然后,咔嗒一声,被我全部删除。
机械地处理无用信息的我,就这样在夏末的最后日子里睡了过去。素面仰天,挂在社团活动室的椅上,口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里,痒痒的。
啊,脏死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接近黄昏。操场上学生的喧哗声已经远去。围成“口”字型的几栋教学楼中,偶尔亮起的橙黄色灯光,属于那些归家较晚的文化社团——文学社、侦探社和历史研究社之类的。
直属学生会的新闻部,占据了教学楼最高的一层,别有用心的前任干事在朝向路桥的窗口安装了一部远望镜头。镜头上的小红点一如既往地在薄暮的夜色下闪烁着。
我一把擦干脸上的唾液。从路桥吹来的柔风拂过鬓边,拂动黏在一起的睫毛,让眼睛有点难受。
这应该是我待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之后秋天会来到,接着是春天,再一个夏天。到那个时候,留在夏日的微风中,像我一样眺望远方的女孩,会是谁呢?
如果在毕业前,我像季夏那样死掉了的话,就要赖在这里不走了。谁也别想让我搬走。
我叹了口气,身子朝窗外探得更远了。小红点发出急促的警告声。风声中传来一阵吱吱的响动,放学后进来擦窗子的自动机械迅速移到窗台边。
“啊。你们这些变态机器,真是够了!“我嘟囔着,按下收拾房间的按钮,转身拎起书包。
明年,说不定新闻部也会废部了吧。过去的文明留下的课外活动太过丰富,相比起来,学生的数量越来越少。严重点说,人类灭绝说不定也是迟早的事。
我带上门,打开电梯,下到楼下,走到庭院里。周围安静得跟墓地一样,小红点藏在树木最后的阴影里,伪装成早已消失的萤火,在这片虚饰的风景里,一点点地离我远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擦肩而过。来人在前面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我屏住呼吸。
周围的空气微微颤动,传来女生的声音:
“江离?是江离吗?”
虽然看不到人,却能感觉到那人头上的红色光点在跳动。我转过头,避开那束并不存在的目光。
“啊……又关掉了吗?!真讨厌!”
我闭上眼,不说话。那个熟悉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无人出租车还在调度中。我在心里默默地回想着季夏的事情。
她应该还是跟高一时那样吧。没心没肺,朋友一堆,虽然高二时和同班同学闹出了一些新闻……
季夏的头发,柔顺得出奇,像古代的贵族女子一样,在背后扎成一束,一直垂到腰部。我和她打闹时,总是会使劲揪住那束大马尾。那种真实的触感,我一直记得。
但她死了。而且死了之后还谈起了恋爱……
自动路灯亮了起来,脸上突然有了点冰凉的寒意。我一把抹掉眼泪,环顾四周。季夏已经离开。晚蝉开始又一轮的呱噪,从明天开始,这个世界就进入秋天了。
二
学校的运动会照常在期末召开。
新闻部的大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学生会的干事刚刚离开。
“搞什么鬼啊!”
我在椅子上发出哀嚎。毕业班的清闲气氛完全被校运会的准备工作打破了。学生会终于想起了按月领取活动费用的新闻部,要求我配合运动会的进程,摄制一部纪录片。
“交给小红点不就好了吗?反正那些东西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们。”
“说什么呢。动用小红点是政府事务,我们只需要一个会使用个人通讯器前镜头的人就好了。”
“没有。滚!”
我恶声恶气。个人通讯早就被大部分年轻人抛弃了——因为在学校的日常交际就已经非常累人,历史正在淘汰这些上代和上上代必不可少的交际工具。
“没有个人摄影仪也行。会长说,在学校的仓库里还有一种摄像的机器,只是比较笨重。校运会期间,为了保留人文景观的原貌,不允许自动机械进驻校园,而活人里面只有你学过摄影摄像,江离!”
“我不行。交给死人也好啊。”
“死人也没谁学过摄影!毕竟新闻部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入社培训至少是做过的吧?”
“忘记了。”
“别找借口!我还算是好打交道的,一会总务主任就会亲自过来找你。”干事的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憋红了脸。
“啊呀呀呀——”
我狠狠往椅子上一靠。为什么跟人打交道那么令人讨厌啊!
刚才干事离开的房门嘎吱响了一声。
我条件反射地直起腰,从椅子上跳起来。
“总、总务主任。”
“嗯。”秃头的总务主任把脑袋伸了进来,皱着眉头巡视了一番,“江离,这房间打扫得还挺干净。”
“是……啊,我比较喜欢舒适的环境。”
“爱干净是另一回事,这房间不是白白给你们留着的。新闻部的活动经费每个月都按时发,领了钱不干活,你让我怎么给你好的毕业评价?”
“我……干……”
总务主任大手一挥。
“这样就好,江离,一小时后你带个后辈去仓库领一下摄像机器。那是古董,挺贵的,没买保险,要小心。今天赶紧提前在会场上安好,免得到时候捅出篓子来。”
“知……道啦。”
我欲言又止,一下子泄了气。
三
干事动用学生会的权力,找了个学妹帮我运机器。学妹一脸不乐意,用手指顶了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这么大个家伙,我们怎么搬啊。”
“我想想。”
仓库里的摄影机确实是个大家伙。这是远比最老式的自动机械还要老的机器,没有任何智能设备,只能靠双手顶着、扛着,通过调节镜头聚焦来取景。
“这几天学校禁止无人机械进入校园和会场……我们只能先扛到校门外,再叫出租车运去会场。”
“能行!”
学妹点点头。我们两人一起扛起这个老家伙,往校门口走去。
门卫室外站着一个垂着脑袋的男人,似乎在拨弄手里的什么东西。我和小学妹龇牙咧嘴地扯着摄像机,在门口停下来,学妹低头检查叫车的按钮,侧着脑袋,在无人车召唤器提供的电子地图上寻找校外运动会场的坐标。
突然,那个男人叫住了我。
“江离同学?”
“嗯?”
我回过头。那个男人微微一笑。他穿着只有政府公务员才会穿的杂色制服,活像一只矮胖的浣熊。
“你好,我是这间学校的技师,想跟你确认个事。”
心脏不知为何砰砰跳动得更激烈了。
“什……么事?”
“你,似乎有关闭小红点接收口的权限?”技师说道,漫不经心地摇摇手头的机器。那个机器发出轻轻的嗡响,大概是某种探测器。
“是的。我有医生证明的,对某些幽灵现象会有心理过敏……”
“你的复诊结果早就出来了。江离同学。这种病症刚刚从医保名录上撤销了,新研究认为这种征状没有器质性的因素。所以很遗憾,基于基本心理法案,不能有人逃避与死人的社交接触。”
“怎么这样!我真的……”
“很抱歉,是国家规定。”技师低下头,把脸上勉强露出来的笑容又藏进脑袋的阴影里,“请你把遥控器交给我吧。在你的口袋里的那个东西。”
我嘟起嘴,从制服兜里掏出那个小移动按钮,僵硬地递了过去。
“给你给你!反正我也习惯了!”
技师苦笑一声。
“江离同学,希望你能和死人和睦相处。毕竟是中学的最后一年了,留下点美好的记忆不好吗?”
“哼!”
我一个急转身,回到学妹身边。无人出租车已经停在路边,学妹帮我把机器塞进车座里,自己停下了脚步。
“再见,江离学姐。我在学生会还有工作,麻烦你自己去会场一趟咯。坐标我已经设好了。”
“知道了。”
车门从外面关上。无人出租车缓缓发动了。
四
出租车在管道中穿行,我无聊地掏出新闻部的官方平板,例行公事地扫看同学们发来的报料信息。
关于“秘密花园”的谣言又多了几条。无一例外,这些报料都是其他社团的学生翻看了校史资料后产生的幻觉。我把这些消息都吧嗒吧嗒地删掉了。
哪有那样的伊甸园嘛!逃离所有的社会关系,躲到小房间里也许能够做到,但近年的法令将“宅”也列入了管制的范畴。
人免不了要和死人打交道的。或者往深了说,跟活人打交道才是件更麻烦的事情。
我不想毕业。
闭上眼睛,又再睁开,无聊地望向窗外。无人出租车刚刚从一个隧道里钻出来。路桥已经抛在后面了,从海上过来,沿小山坡上升的气流吹动着不知道从哪里探出来的风信标,滴溜溜一阵乱转。一片又一片的阴影在路面上掠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租车已经离开了封闭管道,走在静谧的秋日原野上。
啊,这不是已经偏航了吗?!
我连忙低下头去检查出租车的坐标。果然,眼镜学妹心不在焉地把方向打错了,将坐标定在反方向的某处。
“喂,停下!”
我使劲敲打着车载智能反应仪。迟钝的指挥系统终于意识到我的抗议,收到指令的车辆离开道路,在一个临时转向点停了下来。
一边嘀咕着,一边转动着指向地图,重新设定坐标。就在这时,无人出租车发出一声哀叹,供电系统停止了运转。
我打开车门,一股清凉的气息涌进来,猝不及防。用力打了个喷嚏,我迈出脚步,站定在这个小空地上,手搭凉棚,四处张望。
这里显然是山间,往下望去,我们的学校仍在视野之中,只是变得很小,像镶嵌在绿色池塘里的一片黄叶子。蜿蜒的无人车管道掠过路桥,没入更远的绿色中。供电的能源板紧挨着管道,离我们还远着呢。
我转过身。出租车已经亮出了自己的无线供电塔,小红点在塔尖闪烁。这里的无线信号看来不够强烈,小破车要充好一会儿电才能恢复运作。
所以说,我自由了?
我把摄像机扔在车里,让无人车继续等待,就插着手大摇大摆地往山坡下走去。那里有一排蓝色的小屋子,从小屋的后方传来大海远远的轰鸣声。
一扇门出现在步道的尽头,虚掩着,没有任何的科技接口。我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一阵秘密的兴奋席卷全身。
这里连小红点都没有。
推开门,我蹑手蹑脚地走进秘境。小蓝屋就在眼前。不知道有多久没人造访了,高密度沙砾压平的地面上铺满了落叶。我的制式皮鞋踩在上面,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我把手搁在小蓝屋的门上。这扇门同样也是虚掩的,仿佛随时都在欢迎不速之客。我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很干净,咖啡壶架在一张复古的木纹长桌上,长桌靠着对面的墙,墙的另外三面都砌起了书架,摆满了百科全书一样的硬皮书。两本同样是硬皮的笔记本放在长桌上,一本翻开着,书页慵懒地随着吹入房间的微风抖动。我走过来,把上面的文字都看在眼里。
看上去就是一个图书馆的登记表。分成大格的书页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留言,大部分字迹纤细秀丽,虽然笔迹千奇百怪,但能看出留言的基本都是女生。
有的留言只是简单记下了拜访的日期,顶多加上一个注释“为周年庆查找资料”之类的理由。我随手翻了翻,尽管日期没有严格按时间顺序,还是很容易发现,最近登记的时间已经在三年之前。
还有的留言显得更有个性。有一条留言被回复的新留言拖得特别长:
“我发现了乐园。”
这是一道熟悉的字迹。我目瞪口呆。
双手机械地翻动着,在这条留言的下方,各种笔迹在回复着赞同的句子。直到三页之后,同样的字迹又出现了:
“我想你。所以又来了。”
在这条新留言下面,有人用粗笔画了张猫脸,写下回复:
“你是季夏吗?”
我的血液一定是凝固了。眼睛连忙顺着留言往下溜去,那个熟悉的字迹没有出现。连忙又翻过几页,才在乱七八糟的探险社团日记的间隙中发现了回答:
“我是季夏。”
这条留言后面还有气象社独创的日期暗号。季夏的留言写在了最后一页。再也没有回答。
而落款的日期暗号,已经是整整三年之前。
是季夏去世的那年。
五
大滴的眼泪掉在留言本上,我连忙合上本子。
原来一直传说的秘密乐园,就是这里吗?我想起了新闻社那些被当作垃圾信息删除的举报线索。搞什么啊,这种资料室一样的地方怎么能叫做秘密花园呢?
我转过身,打量着这个房间。房间不大,墙的另一边的落地窗帘被风吹动着,露出一个门的形状。
掀开窗帘,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白色海沙铺成的步道一直沿着山坡往下延伸,在半山腰停住了。海就在不远的地方,只露出一角。挡住了海景的是又一爿乳黄色的小屋。屋子有两层高。
步道不太好走,学校的低跟皮鞋踩在上面居然有点打滑。仔细看去,才发现我踩在一道巨大的痕迹上面,有什么重物一直沿着步道来回,把上面的细沙磨得滑腻腻的。
急步冲下山坡,一下子就能发现这个重物是啥了。那是一个移动式的凉亭,悬挂在树杈之间的索道上,大概因为日积月累的缘故,架着索道的树杈被压弯了,沉重的移动式凉亭不再悬空,而是一直压在步道上滑动。
屏住呼吸,一把抓住凉亭的门把手,悄悄拧动,接着就猫着腰冲了进去。
真正的秘密花园出现在面前。
里面的空间本来不算狭窄,只是被堆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用品,让人感觉被扔进了戏剧社的后台。各式各样的书籍、游戏机、便携式个人织布机……还有一面长长的黑板,上面用图钉摁着许多纸角起翘的黄色便签。有的便签上记着学校社团的活动计划,有的记着周边的美食地图,有的显然是不打算公开的日记,还有的甚至是写给某个男生或女生的情书。
所有的东西都随意扔在它所在的地方。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年代悠久。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空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积尘,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按照某个杂乱而有条理的规律摆放着,显得安详舒心。
我念着便签上的人名。没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他们一定都死了。
我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随意翻看着这些日常玩意儿,在脑海里渐渐构建出这样一幅画面:
从学校里逃出来的女生们一个接一个来到这里,把自己的宝贝都带了过来。在每天的课余时间,她们就在这里安然度日,把这里当作避难所。
尽管这些便签、书籍和其他物件中,有些是非常复杂的计划流程,我却没有从其中发现有任何互相交流的痕迹存在。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家伙,都相隔了久远的时间。逃到这里的,都是像我一样孤僻,不爱跟活人死人打交道的人。
我踮起脚尖,把最上面的遗物也看了个清楚。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季夏的。便签上的名字,也没有季夏和我的熟人。
低下头,走到秘密花园的尽头。一个隐藏的门藏在书架背后。我推开它。
海出现在面前。腥凉的风一下子扑到脸上,让我不禁惊叫了一声。
但海还离得远呢。这里只是一个从山腰伸出去的观景台,建在两株大树的树顶,用真正的圆木铺成地板。在地板离门最远的一侧,离海最近的一侧,摆放着一圈藤条沙发,有人坐在上面。
听到我的惊叫,她回过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
是个非常非常美的人儿。留着一小束斜马尾,一缕被海风吹起的发丝微微黏在额角,鼻尖上露出几点闪闪发亮的汗珠。清晰的眉眼,很难猜出她的年龄。她侧着头,冲我露出友好的笑容。
“你好。”
“啊,你、你好。”我一时手足无措,万万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别紧张。你是……江离同学吗?”
我停下脚步,双手紧紧捏住制服的衣角。恐惧瞬间抓住了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认识所有人。”观景台上的美女依然保持着让人心慌的笑容。“你需要什么资料吗?”
我闭上眼睛,连忙摇头。
“不,不需要。我走错路了,马上走。”
“要走了吗?真遗憾呐。”
美女的语气里毫无破绽地流露出寂寞的心情。
“还以为你需要知道些关于季夏的消息呢。”
我的手闪电般从离开的门把手上撤了回来。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对我知道些什么?!”
斜马尾女生疑惑地眨巴着眼睛。她的眼睛跟鼻尖上摇摇欲坠的汗珠一样明亮。
“我是谁?这应该不是秘密哦。”她微笑着说道,“我就是风都四中,教育部直属的国立中学——你的母校哦,江离同学。”
这位名副其实的政府机构从沙发上站起来,款款走了过来,握住我冰凉的双手。她的手心温暖又湿润,比我还像活人。
“风有点大,我们到屋里去吧。别着凉了,你可是重要的人类资源哦。”
我的母校关切地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