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峰，魏国故地大梁人，现为秦国梁郡兰考县射阳亭下的求盗。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六国也没有故周了，天底下只有一个秦。
但他还是固执的认为自己是大梁人，而不是秦国人。
秦人，不等于秦国人。
只有三关旧地的才算是正黑狼旗的老秦人，其他的都是外地来的臭要饭的，额头上没有通天纹！
他今年三十二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
两年前，抓了几个盗墓贼，受封‘公士’爵，按照大秦律例，享受田地一倾，宅子一座，仆人一个。
可惜现在不是当年征战六国的时候了，这公士也仅仅只是大秦二十等爵里最低的一档，比不上什么关内侯、彻候。
所以实际上发到他手里的只有一顶条褐色裹发巾。
按秦律，黔首是没资格束发的，至少也得是‘公士’才能束发。那条褐色束发巾，就是拥有爵位的证明。
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甘情愿的当着这个‘求盗’，一个大秦行政制度里最低等级的小吏，每日的工作就是带着几个手底下的人，到处巡逻，缉捕射阳亭治下的犯人。
像是这样的‘亭’，在兰考县内还有二十多个。
他既不出名，也不洒脱。
他只是大秦行政体系下无数兢兢业业的求盗之一。
听闻昨夜发生了凶杀案，他带着手下的捕吏匆匆赶到宿店。
舍人对这种事情并不慌张，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压低声音告诉他：“求盗，这事情不好办，可能是仙家手段！”
燕赤峰沉稳点点头，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最后又要不了了之了。
仙人啊，仙人……
那是秦国无法辖制的存在。
这些年来常有凶杀案无法破解，因为那些都是仙家手段，他们是没资格去管地
听说，故周时的仙人都是以‘护民’为本，方才修行的。现如今却已经见不到那样的仙人了。
或许，故周时也仅仅只是个传说吧。
尸首还在宿店里，店里的人也照常吃喝，没什么人在意。
反正是仙人杀的，就算求盗来了，也只不过是尸体拉走，案牍封存处理罢了。
他正要进去验尸，忽见一个模样清隽的年轻人迎接上来。
“燕求盗。”
燕赤峰直皱眉头，一下子就辨认出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昨天见过一面。
他记性很好，虽然不说过目不忘，可像是这样有特点的人，一看也就知道了。
年轻人头顶上束着一截布条，按说黔首是没资格束发的。
但看此人行动、气质，燕赤峰已经大概明白了。
又是个仙人。
地位尊崇，所以可以将秦国律例视若无睹。
他心下虽然不喜，面子上还是给了仙人足够的尊重：“敢问上仙，有何要事？”
眼前青年微怔：“你怎得知道我是练气士？”
燕赤峰心下暗骂。
狗屁练气士，真拿自己当周人了？只有先秦时的周人，才有资格自称练气士！
现在的修行者，都是自称仙人的！
他自然不会骂出来，只能拱了拱手：“上仙气质超凡脱俗，因此在下一看就便知。”
“厉害厉害，我姓廖，廖落。”
“幸会幸会，在下燕赤峰。”
“我想你可能需要帮助。”
“此话怎讲？”
“里面那位，不是被普通人杀的。”
“我知道。”
“你想怎么搞？”
“拉回去埋了，案牍封存，当做无事发生。”
“怎么能这么搞？”
燕赤峰气的脑门子疼。
你说为啥！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帮仙人！
管我又不能管，救我又救不了，还能怎么办，就算查出来是谁杀的，难不成我还能打得过仙人？
那肯定只能拉回去封存，当做无事发生啊！
廖落一拍大腿：“我帮你！”
燕赤峰明白了：“你杀的，你要自缚？”
廖落：？？
不是，这人是不是脑回路有问题啊！找他真的靠谱吗！
现在，一如燕赤峰怀疑他这个修行者脑子有问题一样，他也开始怀疑燕赤峰脑子有问题了。
……
……
进了房间，整个屋子里透着一股子病态的味，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坐在木轮椅上，由一婢女推着，在一旁咳嗽个不停。
昨天见过一面的昆仑奴，已经成了人干，廖落怀疑他应该是冲多了。
稍微检验了一番，燕赤峰摇了摇头。
“记，诊得，射阳亭治下的伍中里，有一个昆仑奴死了。昆仑奴身长八尺三寸，手脚关节粗大，皮肤粗糙，原是苦劳力。尸体躺卧在房间东北角，头朝向北，脚朝向南，身体萎缩成树干，无头发，无指甲，无血液，通体无明显伤痕，疑似仙人手段，故此封存。”
廖落在一旁听着，感觉格外的仔细，忍不住问：“你们还管验尸的事情？”
“验尸？”燕赤峰想了想，摇头：“按说‘诊’都是由令史来做的，但这种事情，令史也没兴趣来，我只不过是暂代而已。”
一旁的小吏奋笔疾书，写的飞快，很快就已经全部写在了竹编上。
他又大略检查了一下尸首，忽然蹲下身子，仔细看着尸体脚心。
“再记，二诊得，昆仑奴脚底板心有一个伤口，只有锥子大小。疑似是有人从脚底取走了这昆仑奴身上的血液。”
旋即又问了那痨病鬼一些事情，一样是要刀笔吏记下来。
廖落在一旁全程围观，越发感觉惊奇。
问诊问诊，在现代问诊说的是看病，想不到在这里，问诊说的是验尸、断案、现场调查等事情。
勘察的过程，叫做‘诊’。
末了，燕赤峰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查的了，这件事情只能是仙人，或者异人所为。根据现场只能诊出这些线索，已经没办法继续追查下去了。”
他看了一眼廖落，问：“上仙可有什么话要讲？”
“我倒也没什么要说的。不过，我倒是能试着追踪一下，或许能找到下手的人一些踪迹。”
燕赤峰瞬间捏紧了手指。
“能找的话……”
“求盗。”背后刀笔吏上前：“亭长不是说了吗，这件事情不要继续查下去了，仙人的事情，咱们不要插足太深！”
“话虽如此，可若是真有办法追到凶手，近在咫尺却让他逃走……”
“就算能缉捕到凶手又能怎么样呢？对方是仙人，我们管不了！就算抓住了又有什么用，满秦国上下，谁敢抓仙人！不要命了吗？仙人背后的宗门怪罪下来，莫说是您一个小小的‘公士’，就算是咱们亭长，就算是咸阳城里那些个关内侯、彻候，就算是那些个王公贵族，氏族显贵，谁能承受得起？”
一下子，燕赤峰眼睛里的火光晦暗下来，随后，转向廖落，拱了拱手：“抱歉，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没必要再查了。”
“得查，要查。”廖落说：“你要是不喜欢练气士的话，那就换个说法，说仙人。我也是仙人，你抓不了仙人，我去抓仙人，难道也有什么问题吗？”
燕赤峰看着廖落，渐渐地，感觉胸中有一团火。
那团火向上，从喉咙走到面皮，最后落到眼睛里，熊熊燃烧。
查，要查，一定要查！仙人犯法，与黔首同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