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僵硬。
源猛地睁开眼。身下是冰冷、开裂的石板。巨大的干涸水池。破败的教堂穹顶。倒塌的石柱。焦黑的残垣断壁——熟悉的教堂废墟。
模糊的视线扫过四周。不远处，一面巨大的、镶嵌在祈祷室残壁上的镀银圣像镜，早已碎裂大半，只留下几片较大的、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碎片，勉强挂在扭曲的框架上。
源踉跄着走过去，用手拂开其中一块较大碎片中央的灰尘。模糊、扭曲的镜像中，勉强映出一只眼睛的轮廓……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黄色，瞳孔中心那指向十二点零五分的透明指针，在尘污的裂隙间透出一种诡异的、非人的神圣感。
“黄眼睛……”源低语。
突然！侧后方响起粘稠的蠕动声！
源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视野边缘，几条覆盖着黑色粘液、末端狰狞的触手阴影瞬间填满了他模糊的镜中倒影！
噗嗤！
剧痛！冰冷！黑暗吞噬一切！
意识的断层被粗暴地缝合。
源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石板路的潮湿和垃圾的酸腐味灌入肺腑。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尘封卷轴”书店后巷，身体还维持着微微前倾、仿佛正要迈步或转身的姿势。眼前那立式摆钟，咔哒咔哒响着。
死亡与复活，发生在思维无法捕捉的间隙。没有摔倒，没有缓冲，上一刻是触手贯穿的冰冷，下一刻已站在这里，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唯有喉咙里残留的、并不存在的血腥味，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提醒着他那瞬间经历的恐怖。
透过摆钟的玻璃隐隐看到眼瞳是熟悉的蓝色，指针是十二点十分。手背上，黑色的权杖咒印清晰依旧。又死了两次…… 这个认知让源一阵头疼。
他强迫自己垂下眼睑，深吸几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恐惧和身体的微颤。不能让原特看出异常。
身后那扇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轻响，向内滑开缝隙。熟悉的气息涌出。
原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源——苍白但竭力维持平静的脸，略显凌乱的头发，以及他下意识按在胸口（仿佛那里曾遭受重击）又迅速放下的手。源刚才瞬间僵直又急促呼吸的动作没能完全逃过他的眼睛。原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只是侧身让开，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
“进来。”
源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确保脸上的惊悸被彻底压下去，只剩下些许赶路的疲惫。他低着头，走进了那扇门。
门内景象依旧。烛光，书山，塞勒涅慵懒地靠在高背椅里，指尖在水晶上滑动，仿佛在聆听无声的旋律。她的存在像一团温暖朦胧的光晕，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埃利奥斯半躺在另一张堆满软垫的宽大藤椅里，穿着宽松舒适的米白色亚麻长袍，袖口挽起，深棕色的卷发有些凌乱，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劲头的随和。他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厚书，但眼皮半耷拉着，似乎随时会睡过去。学徒奥利安从书架后探出头，脸上带着雀斑和腼腆：“原特大哥！您回来了！需要喝一杯热茶吗？”
“奥利安，两杯吧。”原特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沉稳，也带着一丝回到安全地带的放松。他看向源：“源，这里不用带面具。”
源沉默着，动作比上一次更加谨慎。他缓缓摘下兜帽和面具，露出那张与原特惊人相似却毫无血色的脸。蓝色的眼瞳深处，时钟指针稳稳指向十二点十分。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挎包。
“呦，”塞勒涅轻笑出声，栗色的长发随着她坐直的动作微微晃动，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源和原特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趣，“这张脸……真是有趣。小狼，真不是你的……”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恶趣味几乎要溢出来，“……流落在外的亲弟弟？或者，某个恶魔开的小玩笑？”
“塞勒涅女士，”原特立刻打断，语气带着无奈但坚决的制止，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这并不好笑。”他锐利的目光转向源，直奔主题：“说说你的咒印。”
源压下心中不安，强迫自己不去看埃利奥斯的方向，缓缓抬起右手，展示手背上的权杖印记。但他时刻注意腰间的挎包上，身体绷紧。
手背上的权杖咒印在烛光下清晰显现——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
塞勒涅手中的水晶亮起微光，无形的感知扫过咒印，她微微点头：“嗯，契约印记，……很古老的气息，确实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她的话带着点戏谑。
就在这时，原本半睡半醒、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埃利奥斯，忽然抬起了眼皮。那双墨绿色的眼眸懒洋洋地扫过源手背上那枚黑色的权杖印记，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倦怠和……毫不掩饰轻蔑的轻哼。
“哼。”埃利奥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室内。他没有看源，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无趣的旧物，手指随意地翻过一页书，“又一个被‘力量’诱惑的可怜虫，签下了卖身契。黑色的权杖……呵。”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嘲讽弧度，“‘号令’……听起来很威风，不是吗？指挥元素？号令低等魔物？甚至妄想撬动规则的一角？”他微微摇头，仿佛在怜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源愣住了，没想到这位懒散的博学恶魔会主动开口，更没想到是这种充满不屑的评价。他下意识地看向埃利奥斯。
埃利奥斯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仿佛刚才的话只是自言自语，或者是对着空气发表的感慨。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恢复了那种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劲头的调子：“代价呢？小家伙。每一次使用这份‘号令’的力量，你脆弱的灵魂和孱弱的身体，都在被那契约另一端的‘存在’同化、侵蚀。直到……”他顿了顿，墨绿色的眼眸瞥了源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件注定腐朽的物品，“……直到你不再是你，变成一具披着人皮的、只会执行‘命令’的空壳。又或者……，直接爆成一团污秽的魔力残渣。”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最残酷的预言，随即又垂下眼帘，仿佛失去了所有兴趣，喃喃道：“无趣。又是一个飞蛾扑火的故事。”
这番冰冷轻蔑的预言，像一盆冰水浇在源的心头。号令？代价？灵魂侵蚀？变成空壳？他手背上的黑色权杖印记仿佛突然变得滚烫。
塞勒涅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若有所思地看着源手背上的咒印。奥利安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原特仿佛没听见埃利奥斯的嘲讽，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不容置疑：“源，走了。”他不再看塞勒涅和埃利奥斯，直接转身，大步走向进来的那扇木门。
源如蒙大赦，赶紧低头跟上，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烛光、书卷气息和博学恶魔那令人胆寒的轻蔑。
外面小镇的喧嚣瞬间包裹了他们。原特没有停留，也没有解释，只是示意源跟上。他带着源在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里快速穿行，方向明显是远离书店区域，朝着码头区更喧嚣、更鱼龙混杂的地带走去。
源跟在后面，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但死亡的冰冷、触手的滑腻感、以及埃利奥斯那番关于“号令”与恐怖代价的警告，仍在脑海中翻腾碰撞，让他心绪难平。就在这时，他感觉挎包深处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满地抗议被遗忘在角落。
感受到包的震动，源隔着挎包用力按了一下，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安分点！灾星！”
挎包里的震动停了一下，随即书页自动翻开的感觉隔着布料传来，一行字迹强行在他意识中浮现：
【喂！憋死姐姐了！(｀へ´) 那个老书虫吓到你了？切，胆小鬼！】
字迹透着浓浓的鄙视。
源在脑海中回骂：“闭嘴！他说的‘号令’和代价……是真的？”他更关心这个，埃利奥斯的话像毒刺扎在他心里。
【代价？(￣▽￣*) 力量哪有不付代价的？喝水还能呛死呢！】书的回应依旧欠揍，【至于‘号令’嘛……嘿嘿，老书虫懂个屁！他只知道最粗浅的皮毛！权杖的真正力量……说出来吓死你！】
字迹透着一股神秘兮兮的自得。
源被它气得够呛：“那你倒是说啊！害我死了两次！一次被他捅，一次被那鬼地方的怪物撕！都是因为你掉出来！”
【喂喂喂！讲点道理好不好姐姐！(╬◣д◢) 】书的字迹瞬间变得愤怒，【书店那次是你自己没拿稳！这次是你自己蠢！在那种鬼地方发呆看镜子！找死啊！姐姐我提醒过你那里危险吗？没有吧！是你自己要去的！】
字迹理直气壮，下面还画了个翻白眼的鬼脸。
源被堵得说不出话，生气的剁了剁脚：“你……！”
【呦～小姑娘脾气还你上了，(￣へ￣) 自己菜还怪装备！】
【有本事别用我啊！把我丢海里喂鱼啊！略略略~ (ノ￣▽￣)】
源：“……”
他用力又按了一下挎包，把它彻底压扁在干粮底下，恶狠狠地在心里发誓：“等我搞清楚状况，第一个把你烧了！”挎包里传来一阵不满的、闷闷的震动，终于彻底消停了。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原特停下了脚步。他指了指前方一家看起来破旧不堪、招牌上画着一个模糊船锚图案的酒馆。劣质麦酒和汗水的浓烈气味从里面飘散出来，夹杂着粗哑的笑骂声和杯盘碰撞的闷响。
“海冰”酒馆。原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回到自己地盘的沉稳，“‘烛火’在下面。跟紧我，别乱看，别说话。”他再次强调，眼神锐利地扫过酒馆门口几个倚着墙、眼神不善、打量着来往行人的醉汉，然后率先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喧嚣、浑浊的热浪和更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源最后按了按腰间的挎包，深吸一口气（尽管那气味实在上头），压下所有翻腾的杂念、恐惧和愤怒，低着头，紧跟着原特宽阔而警惕的背影，踏入了“老锚”酒馆的喧嚣与阴影之中，走向那名为“烛火”的藏身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