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制式长戟的大男孩用戟间指了叶潇,他说:“在下李子光,你呢?”
“……”叶潇沉默好半天,“叶潇。”
李子光偏着头,看了看他因用力过猛而有些哆嗦的双手:“你不会武?”
“……与你何干?”
“的确是没有多少关系的。”李子光用手搔了搔头,“可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你可是太傅的孩子啊,没必要……”
叶潇冷冷的望着李子光疑惑的脸颊,他忽然有些生气了,他口口声声说的没必要,若真无必要,叶潇又何须站在这方演武场上,和这本该是最后胜利者的李子光进行博弈?
叶潇的唇角掀起嘲讽:“那你又是为什么呢?”
李子光沉吟:“因为别人告诉我,赢了的话可以升官,所以我必须要参加,因为我必须要升官。”
叶潇在心里说,公子还告诉我赢了可以活下来哩,我参加的必要远远大于你的升官。
但他究竟是没说出来,即便是说给了李子光听,又如何?
他不会相信,更不会谦让。
每个人都有在一件事上坚持的理由。
叶潇如此,李子光也不例外,远远不像嘴上说的那般轻松。
“咱们开始吧,有请!”李子光长戟虚指着叶潇,是蛟龙出海的起手式。
叶潇愣愣的看着他的举动,他不会武,不会摆出气势震慑人心的姿势,他只是僵硬的将长戟横在了身前。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叶潇突然就回头看了身后的人群。
那里面,书双手抱怀,烟枪飘零的雾遮了他的眼眸,但想来,应该是一如往日的懒散不经心吧?
他扭回了视线。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从那时公子对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选择。
因为绑在他身上,是他和潇潇的命啊。
他咬紧了牙齿,因长戟重负的缘故,他跑得难看。
后来书告诉他,那时他跑起来的那样丑得紧,像只瘸了脚歪歪扭扭跑着的扁嘴一样。
可叶潇就这么难看的跑着,并不缓慢的向李子光靠近。
李子光未动,平静的看着他笨拙的身影。
终于叶潇迫近了,毕竟是没习过武的人,他连最基本的花架子都不会,直直的操纵着长戟横劈而来。
长戟被李子光用另一手抓了中端,硬生生的停在了半途,他的腰侧。这是无关技艺的一抓,仅是力量的对峙,气力薄弱的叶潇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李子光皱眉,只消一推,叶潇就连连退后了数步。
叶潇脸色通红,他踉跄了几步,却又一次的冲了过来。
手中的长戟还是跟市井流氓斗殴一样的杂乱而无章法。
李子光这次用了戟。
叶潇只觉得手中的力量一顿,长戟便被荡了开来,而后那荡开了他武器的长戟,宛如灵蛇出洞一般径直撞在了叶潇的肚子上。
他们用的武器是仪仗队的提前消了锋镝的,这么一撞之下,也仅是带来一些皮肉苦痛罢了。
叶潇的武器掉在了地上,他觉得肚子有点痛,那没有锋锐的戟尖依旧有着不俗的力量。
他双手死死的揪着那柄长戟的中端,握死了不肯放开。
可李子光却仿若未觉般一收,沛莫能御的气力在一瞬间将他拖倒在地上。
然后,长戟在手中翻了一个圈,尾端的铁棒不重但也不轻的打在了叶潇的头上。
佑泽的右手紧紧抓了扶手,他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宣布叶潇对面那个他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胜利,可叶太傅却是平静的观看着,似乎饶有兴趣的样子。
觉得非常的奇怪,佑泽不懂,一个普通人和武士的对决会有什么看头?况且那挨着打的普通人可是太傅的孩子啊?
想了想后,佑泽觉得有必要委婉的提示一下太傅,他偏头看坐在最后面的女孩。
“小十一,你觉着如何。”
女孩穿着男式的儒袍,方巾将头发扎起,她微拱手:“回皇兄,并不如何,只是一面倒的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斗争罢了,无趣。”
“那停了这场比试如何?”
女孩看了他带着笑容看他:“皇兄为何要停呢?说不准,奇迹也会有的。”
坐在阴影中的叶太傅闻言,用手摸了胡须:“是啊,说不准,奇迹也会有的。”
叶潇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觉得头比肚子更疼了,而且还很晕。
脚下的木台好像是在旋转,他用手按了按额头,上面有汗水滑落。
他很晕,但那不重要了,他又不是死了,还能站得起来就好了。
他紧握着拳头,他的武器在刚刚的时候被他撒开在了地上,现在只能赤手空拳的冲向李子光。
李子光搞不懂他的坚持,可看着那对染了血丝的眼瞳,却是忍不住的退了一步。
但很快,他又进了一步,将长戟倒了过来,用尾端打了过去。
噗!
叶潇踉跄。
噗!
他跌倒了。
但很快的,他又爬起。再一次冲了过去。
他不是觉不得痛,他浑身都痛的难受。可没有办法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件完全做不到,却不可不坚持的事,可那坚持往往无济于事就是了。
但无济于事并不意味着可以放弃。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比先前更难看的姿势,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的大脑发昏,视线也因此而昏沉。
或许李子光也是有所坚持的吧,可他不知道,一如李子光不知道他的坚持。
他又一次被铁棍打倒在地上。
他的视野终于模糊不清了,耳朵里的声音也变得空旷起来。
明明听见的都是围观群众的鄙夷声,可回响在耳畔的,却是淡淡的歌声。
歌的轻,歌的柔。
唱歌的人用手掌轻轻柔柔的擦他的泪。
他觉得他的脸,变得温热起来,他怀念那手掌的温度,他想去抓,却徒劳的抓住了自己的脸。
哪里有双手啊?
他尽力的想起来,可最终仅是勉强的翻转了身体,躺在了木台上。
他对着天空的遥远伸手,像是想抓什么,却抓得空洞。
忽然茫然起来,他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冬季暖暖的阳光照在他暖暖的脸上。
天空,突地有雪飘落了。
白色的雪,是长祈这一年第一场的纷扬。
人们都议论了起来,感慨着天气的转冷,感慨着因要添柴加衣而所需的花费。
可这一切叶潇都听不见了,他的耳畔一直回响着淡淡的歌声,淡的近乎透明。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有裙摆飘扬的女子从上空落下楼抱住了他。
他的头发飞舞,她的头发也飞舞。
那么的暖,是母亲的气息。
可当他睁眼,却一切都消失不见,美丽的画卷变得褪了色。
连现实的所有,都渐渐隐没黑暗之中。
所有都不见了,李子光,人群,太白居,太傅,世界只剩了黑色的包裹。
在那片黑色之中,远处的书与他遥望。
他仿佛看见。
书蠕动的唇角。
不,他真的看见了,书再说什么。
他惨然一笑,他忽然想起来书临行前说得话。
“公子虽嘱托我照料于你,可我并不会浪费气力帮一个即死之人。”
书一定再说这句话吧?他想,忽然觉得一股的悲意从胸口蔓延。
可他盯着书的时候,却发现书确是一直在说话,可嘴唇张开的一直是相同的弧度。
他,一直再说一个字?
叶潇细细的看了,黑色的世界里多了很多的人,皇帝,佑泽,女孩,人群,那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话,嘴唇张着和书相同的弧度。
所有人都无声的吟念着唯一的字。
蓦然,世界恢复了色彩,黑色的世界像是泡沫一般的泡胀破裂。
他听见了那声音。
虹!虹!虹!
他想起了公子,倚着窗不去看他的模样。
虹!虹!虹!
对!我还有虹!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抓了身旁的长戟,长戟一直是躺在这里的。
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虹!虹!虹!
他无声的吟念,哆嗦着手将长戟托起,遥遥指着李子光皱起的眉梢。
他大吼了:“虹!”
可……
一如那个夜晚,他喊出了虹,却无济于事。
他不能向公子那般持着焰色的长枪,从天的这头贯穿到天的那头。
他也发不出恢宏的枪芒,像彩虹一般的旖旎。
眼泪糊住了眼睛,他还是发不出虹!
“虹!”
他忽地大叫了起来,竭嘶底里的冲了过去。
他不会虹,可那又怎样,他还是他叶潇,他还是得冲上去!
长戟狠狠的扎向李子光的眉心,若这一戟扎得严实,丧命都非虚妄。
可,他究竟是扎不中的。
李子光的戟如游蛇一样打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吐血了,染血的牙齿笑得那么凄凉,他倒在了地上,长戟还被他握在手中。
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无用,他就要死了吧?
李子光或许不会对他做什么,可太傅……
他不觉得会被放过。
李子光踱步到他的面前,宣示着胜利的长戟缓缓扎下。
他盯着那涣散光芒的戟尖。
视野却突兀的被遮住。
穿着紫色长裙的女人挡在了他的身前,她的身上有风玫瑰的香气,那是帝都特有的气息。
紫色的小铃铛挂满了她衣襟,风吹过有叮当的响声。
女人拦下了李子光,对着所有人说。
“皇兄,我想嫁给太傅的儿子,可以吗?”
叶潇笑了,笑到眼泪都掉了,他做到了,他做到了!
直到很后来,叶潇都不能忘怀那一刻的魅力,像毛虫破茧,那一霎羽化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