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醉了。”
“你呢?”书轻狂的仰头,将杯中的酒全部灌下。
晶莹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颚淌下,连成线,仿佛珍珠,一滴一滴打湿他的胸膛。
“你没醉?”他问。
“唔。”叶潇用手至着头,空了的酒樽在他手指与桌面间打着回旋,他按着头嗬嗬笑,说:“醉了,为什么不醉呢?”
“满上!”他将杯子立直,对书突地一吼。
“……满上?”书看着他,被酒液激红的脸颊轻轻荡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摇晃着站起来,一步三晃的走向火炉上氤氲着气泡的青铜壶盏。
在他的手指按上壶柄的那一刻,叶潇问:“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嗯。”
“什么时候走呢?”
“……不清楚。”书无意识的翻开壶盖,双眼被水汽彻底朦胧,外面本就雪白的天地在他眼中更添了几分白色,想了想后,他又重新说了句:“今晚吧?”
“今晚么?”叶潇笑了笑,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满是昏沉。
“也好啊。”他摇头晃脑,“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
他呢喃着长痛与短痛的时候,一汪琼浆自他眼前滑进了杯中,他讶异的抬首,书不看他,认真的盯着他的酒杯。
手在抖,可酒液还是稳稳的倒了进去。
叶潇没有去握杯子,只是走神,他忽然笑了,像孩子一样简单的笑容:“你醉了,手在抖,脚在抖,书你醉了!”
“我说过的,我醉了。竟不相信吗?”他蹒跚的将自己的酒杯也满上,还尝试着将酒壶放回火炉上,可他实在是太晕了,一个趔趄自己将自己绊倒。
酒水洒了一地。
“真的醉了?”叶潇嘀咕。
“真的醉了。”书苦笑。
“真的醉了啊。”叶潇仰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十里长亭内里顶部的纹理本就繁华紊乱,他又喝醉了,看那图案,一串串的连在一起,闪啊闪,倒真像了天上的星星,有了些微光。
他知道,自己真的醉狠了。
书跌倒了,他觉得自己站起来走几遭的话,估计也会摔个狠的。
雪总是在飘,也许一夜都不会停止。亭外的雪已经很深了,亭里的火炉还在哔哩咕噜,它加热的酒壶却被喝醉的人丢到了地上,连带喝醉的人一起倒了。而且,那喝醉的人,抱着还有余热的酒壶腹面,哇一声吐了出了。
一瞬间,清澈的酒液中像是丢进了一颗破了的蛇胆,只是颜色是白色。
一缕一缕的,从酒液的中面,到上面,到下面。
整个的染污了。
“知道吗?”书松开了手,脸还抵着酒壶口,声音在酒壶里回荡,有种空灵的金属质感:“我很羡慕你啊。”
“羡慕?”
“羡慕的要死啊,羡慕你可以任性,羡慕你可以拼命,羡慕你傻到不行。”书胡乱用手拍着地面,“你总有那么多的事情去做,也总有那么多的事情敢做,你喜欢一个丫鬟,所以提着枪去杀你老子,你喜欢你妹妹,所以你提着枪蹦跶到皇帝面前玩命。”
“我……”
“我羡慕啊!我不仅羡慕,我他妈还嫉妒!!”书猛地从酒壶上抬开头,直勾勾的盯向他,气势很足,可眼中却满是惺忪,他醉了。
“你知不知道,我当年为了……”他说到这儿,忽然卡住了,眼睛还睁得大大,嘴角已经是颓唐。
“呵呵。”他一笑带过,“知道吗?曾经我也热血过。”
“我也热血过的!”
一阵风从面前划过,叶潇勉强抬头,是书,他劈手抽出搁置在叶潇身旁的墨离剑。
一声清越,一声低吟。
黑色的剑脊,如水的光滑兜兜转转,莹润的光在剑尖闪个不停。
在叶潇发出喊声之前,书横剑身前,一推。
叶潇的眼前,金属的光一闪即逝。
黑色的发丝从他鬓间滑落,还带着一丝凉意。
可书已经转过身,仰天长笑。
笑声大,却不刺耳,晴朗而绵长,他拄着剑,素来冰冷面无表情的脸颊上,是少年人的热血。
是他本就该拥有的热血。
与轻狂。
墨离剑的锋锐击打在十里长亭交错的一色红柱上,从这根,到那根。
四根支撑着亭顶的红柱,发出清澈的脆响,一道道的剑痕出现。
书围绕着它们歌,也围绕着它们舞。
从上看下来,他白色的衣服旋开,像是一朵娇柔盛放的白色百合,四瓣百合将叶潇环绕在中间,他还昏沉着,用手撑着额头,趴在桌子上起不来。
只看见漫天的剑影,漫天的洁白,有雪,有衣,有书眼中的晶莹!
风,像是约好了,这时适时的倒灌进长亭。
呜咽的声音中,书放声而歌:
“燕去啼声返,絮扬北荒寒。
戟折浮游水,烟作凝云散。
但使月色悲,不见长河西。
可怜墙间草,辗转何处安?”
倏尔,他冲出了长亭,雪花落在他的头顶,他仰头,嘴角咧得满是猖狂。
他对天高歌:“可怜墙间草,辗转何处安?!”
“辗转何处,安!”竭嘶底里的大喊。
末了,他一个摇晃,跌进了雪中,面朝下,整个的脸埋进雪白之中。
“墙间草?”叶潇艰难的站了起来,“对啊,何处安呢?”
他左手捏着墨离的剑鞘,右手握着书倒的,已经变凉了的酒液,一步步走出了亭顶,有雪掉进杯中消融。
他笑着,一步一饮酒。
步步踉跄,口口辛辣,他终于走到书的身旁,酒喝完了。他一怒,将酒樽砸在了地上。
扬起剑鞘,对着天空,他鼓动着胸膛,似乎想要像书那样大喊出什么。
可片刻之后,他眼睛又一次眯起,他还是醉的。
“可怜墙间草,辗转何处安?”他声音小小的,像是啼泣的猫儿。
话毕,他如书那般跌倒在雪中,不同于书的是,他仰倒,脸仍对着天空,眯成了缝,月华照进去,满是瞳孔的漆黑。
沉默。
叶潇忽然觉得书太安静了,于是伸手摸了摸书的脸,湿湿的,他不敢置信的偏头问:“书,你哭了?”
“哭?”书身子剧烈的一颤,“那是雪融化的水。”将头埋得更深了。
叶潇怔怔地看他,许久之后,展颜:“算是吧。”他笑,因为他发现书也是个害羞被别人发现自己软弱的孩子。
和自己一样,一样的。
因为他们是朋友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霎的沉吟,“大概不会了。”
“是吗?”叶潇低低的笑,他侧过身来面对书,郑重其事的说:“不管你回不回来,你,是我叶潇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嗯,最好的。”叶潇点头。
书毫无征兆的问了出来:“那把墨离剑送给我好吗?”
“墨离剑?”叶潇呆了,那是他母亲留给他所存无几的遗物啊。
“是吗?”书淡淡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叶潇一咬牙,在书的手中强行将墨离归了鞘,剑仍旧握在书的手中,剑鞘却已经不在叶潇的手中。
他说:“墨离剑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可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比剑重要,墨离就给你了,你要帮我好好保管。”顿了顿他说,“带着这柄剑,要像带着我一样。在南边,要是有人欺负你,那你就用剑打他,狠狠的打。”
“其实你要是不走的话……”他眼中泛起哀伤,“我可以保护你的,墨离剑也就没用了,你知道的,我更会用枪的。”
“……”
最后,书走了,在漫天风雪中,叶潇醉晕过去后。
他提着剑,一步一摇晃。
消失在十里长亭外的风雪。
向着南方,很远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