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艳阳高照。
耀眼光球向柏林乃至全世界喷吐着火焰,欲将世界上一切凉爽除净。
一人沿着房屋的阴凉,向前疾步走去,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显眼极了。
可他不在乎。
同样的,她也不在乎。
不过是三四个钟头的炎热气温,一两个小时的无人光顾,想摧毁她这一整天的好心情?差的远着呢。
一两次的经济危机,三五次的债台高筑,更是无法击垮这间威廉二世皇帝还在位时就开张了的咖啡馆。
倒不是说咖啡馆的主人多善经营,而是她的后台够硬,坚如磐石。对于这间坐落于十字路口的咖啡馆,人送称号“永恒的街角”;而对于她本人,人送尊号“永远的经理”。
她就坐在那里,坐在柜台上放置着的空心棱柱名牌后面。对整间店内的空气报以微笑,指尖捏着页报纸。
“中午好,经理。”男人进门后,照例瞥了眼名牌,打了声招呼。“报纸上有什么新事吗?”
“照旧。无聊得宛如无聊的东西。”她换只手撑住脸颊,将身前的报纸推开,打了个哈欠。“照旧来点什么吗?”
“照旧……”男人拉开椅子,坐在老位置上。
似是触动了什么信号,后厨的门打开,走出一位侍者打扮的女性,边走边在写字板上写一份账单。“共计十四马克又十里茨。”
男人从口袋中拿出三张纸币,还有两枚硬币,平放在桌上。另将一张两马克的纸币塞入侍者口袋,同时问道:“有什么书推荐吗?”
“本月推荐是,阿尔贝·加缪著,《局外人》。”侍者报出了他很熟悉的书名。
“呃……看过了……好吧,我可以再看一遍。”他对侍者示意,“就这本。”
侍者收好钱后就回了后厨,半晌过后又带出一只空杯、一副刀叉,与一本小说。依然是瓷杯,依然是银质刀叉,依然是散发着油墨味的书。除去封皮内容,这光景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模一样。
“时间真快啊”的感叹几个月前说过了,“你还是那么年轻”的称赞上回也用过了。男人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好捧起小说。
多分钟以后,侍者站到桌前,为男人送上一壶热咖啡与一碟甜品。“请用。”
男人轻声道谢,而侍者点头回应后,就消失在后厨。这间咖啡店里,又一次只剩两人。
他记下页码,合上小说放在一边,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蛋糕,放入口中品尝。所有期待都在下一瞬间破灭——味道,也依然那么平庸。
“经理……依然不考虑改进一下口味吗?”男人问。
不过,他知道对方的回答。
“谢谢您的……第二十四次提议,先生。但是……”
“本店有本店的经营策略,对吧?”
“呵呵……没错。你也一如既往地替我抢答了呢。”
因为街角咖啡馆是“永恒的街角”,自开张那天,店内的菜品、陈设,甚至是雇员,都没有变过。咖啡甜点,不难吃但绝对称不上美味;桌椅装修,一成不变的三十年代末的过气风格;厨师侍者,据说一直由那个黑发女人兼任。
要味道没味道,要风格没风格,要服务没服务。冷清到一天最多也只招待十几人的这间“街角”,按道理应该早早地就倒闭,可依旧撑到了今天。
这也是人们给店长尊号“永远的经理”的原因——她永远坐在那块名牌的后面,她的咖啡馆无论亏损多少也永远不会关张。
男人默默在心里复述了这遍重复过几十次的对话,神色动摇。
“我……有些内部消息……你,要听吗?”
经理双手撑着两腮,嘴角提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嗯,请说吧。”
“……那个……嗯……嗯……”男人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看样子仍没有下定决心。
女人却也不着急,单单坐在柜台前,保持微笑,等待他说出那个“内部消息”。
无意义的犹豫长达半分钟,他才挺直腰说出了那个事实。“我们打赢了。”
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双柔和似水的眼睛会充斥怎样的感情,更不知道那对红艳似火的唇瓣会吐露怎样的话语。他只敢低着头,盯着那份只吃了一点的蛋糕,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出去。
“北联向我们递交了谈判请求,请求停战。这件事在中高层里已经传开了,总参部讨论后决定,同意对方的停战请求。谈判上午已经结束,下午三点就会通过广播电视向全国人民公布这件事……”
“我们,赢了。”
“北联赔付多少卢布?割让多少土地?”
“……”男人沉默片刻,继续道:“不赔款,不割地。”
他没敢抬头,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究竟算不算胜利。打了七年,死伤军民千万人,从柯尼斯堡到基辅,近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打成了废墟。只换来轻飘飘一纸停战承诺。
这叫胜利?这应该叫失败。东欧战争,是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低头的这一分钟内,他听见柜门开启,瓶塞拔出,潺潺水声,与窸窣步声。
再抬头时,他看见她,端着玻璃杯,站了起来。
“致胜利。”她笑着说,右手向前递出,鲜红的液体几乎要洒在柜台上。
他愣了片刻,随后慌忙站起,在瓷杯中倒满了一整杯热咖啡。
“致……致胜利……”他也遥遥举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放下杯时,她早已喝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股视线相交。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个承诺,依然有效。”她弯下腰又拿出了只杯子,打开柜台的隔板,左手拿瓶右手抓杯,向男人那边走去。
“可是……”
“是他们先议和,所以是他们输了。”她放下酒瓶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为了庆祝胜利,不介意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吧?”
“不介意。”
“哼哼~谢谢。”她坐在男人对面,为自己和她都倒了杯酒。“小希,今天打烊了,去把牌子挂一下。”
侍者把表示暂停营业的木牌拿到外面,换下写着“营业中”的木牌。
而经理端起杯子,微抿一口,说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这么久了,我也不知道我能记住多少细节。但我保证,我尽力……行吗?”
“可以,反正也是你要求我听,我不介意。”
“哈哈哈……多谢理解……那我开始了。”
“一九三零年的夏天,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比今天还要热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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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零年,七月十七日,晨。天气,该死的万里无云,气温……
也许比火炉还热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