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上午,我没等伊洁他们吃完就先离开餐厅,我想早一点去找罗雅老师。
班主任他昨天只跟我解释了战争本身,我想他一定保留了很多,等着她亲自告诉我。
走进吟唱教室,老师的表情和平时无异,心情应该是有好好调适过了。
「我们先来复习上次的进度顺便开嗓,然后我会教妳第七乐章的最后一段。」
所谓的复习当然不是指我把教过的部分再唱一次,不然依照现在的进度,这间教室大概会被聚集而来的火元素给烧掉。为了避免危险发生,罗雅老师只准我用念的,再用其他歌曲来替代歌唱技巧的教学,反正我听过一次就能准确记下音高。
开完了嗓,她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直接示范最后一段,整首歌从头到尾将近十分钟,这在「幻界圣曲」中还算短的。
这样算起来,从第一乐章唱到第七乐章...... 总共要将近两个小时!绝对会断气!
「到第七乐章为止,『幻界圣曲』算是告一段落了。」反复几次确认我歌词背诵无误后,她在椅子上坐下,似乎感到很疲惫。
「不是应该还有一个乐章吗?」我记得永恒精灵王弥音确实是写了八个乐章,还因此跟弟弟起了小争执。
闻言,罗雅老师脸色一变,她皱起眉头,厉声问道:「妳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我愣了一下才跟她解释起关于纹章记忆的事情以及我看见的画面。
听完缘由,她沉吟一会才说话:「确实,这世上有所谓『幻界圣曲‧终章』,但是它不但已经失传很久,还是个被世人封为禁歌的受诅乐章,因为所有歌唱它的人都会死亡,就算不是传人也一样,这是它失传的最大原因。」
唱了就会死!?怪不得弥宇要反对哥哥写这首曲子!
不过我相信它绝对不是只有夺走歌唱者生命的这个功能,否则弥音不会把它看得这么重要,非得写进去不可。
也许翻翻风之殇的记忆就能够听见?在我之前的传人一定有哪个听过唱过,再不然身为唯一留下来的永恒精灵,弥宇绝对有把它从头听到尾的吧。
风之殇立刻发出慎重警告:「所有关于『终章』曲调的记忆都会被屏蔽,就像她说的,这个乐章是禁曲。非不得已,绝对不能让那音符序列曝于空气之中。」
连风之殇都这么说,看来这潘多拉的盒子是真的开不得。
「别再想第八乐章了,我还有事得告诉妳。」
她站起身...... 然后突然给我来个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她说,声音带着颤抖:「这是十二年前我就该对妳母亲说的话。」
就、就算这是妳欠妈妈的也不该对我说吧要说去她墓前说...... 啊不对啦罗雅老师没事向妈妈做这么慎重的道歉干嘛,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坦伊跟妳说过战争的事了吧?当年,我体弱多病的妹妹因为传人的身分而上了战场,我以为...... 我以为妳妈妈能担保她的安全。」
结果她死了。
罗雅老师并不知道风之殇让我看到过去,她叙述着他们四人相处的情形,叙述她妹妹是如何决定负病上场,叙述妈妈如何向她保证绝不会让一切出差错。
「当她带着罗碧的死讯回来时,我非常愤怒。无法接受事实的我,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她:『战斗人员都没倒下,为什么辅助人员却死了!』她向我道了很多次歉,但我全部都当作没听见。我们的友情几乎走到了尽头。」她的口气非常苦涩,重提这件往事必定使她非常难受:「没想到,才过不到一年时间,她就跟着走了。这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没有和好,再也没机会了。」
又是一个遗憾的结局。
一条生命的消逝,让挚友间的情谊碎裂;第二条生命离去,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更何况那是场战争,死亡人数绝对是以千、以万计数。
战争是很残酷的,不管哪个世界的历史都应证了这点。
「希娜根本没有错,我却直到她死前都还在恨她...... 我早该明白我最痛恨的其实是连战场都无法走上的自己。那个时候看见妳出现在教室,一瞬间被我抛下多年的罪恶感全都浮上来了。」罗雅老师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妳知道妳长得很像她又继承了纹章,妳的存在简直是在提醒我妹妹和好友死亡的事实,以及我对希娜做的事。」
所以当初罗雅老师才会用那种带有敌意的眼神看我?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在睥睨开窍者,在知道她是妈妈的朋友后又转为无法理解,原来真正的原因是这样...... 那不是睥睨的眼神,那是自责到无处发泄的双眼。
「为了赎罪、为了代替她们,所有风之纹章灵体传人该能办到的事我都强迫自己去学,包括『送音』、包括学习这首幻界圣曲。我没有妳们那种过耳不忘的能力,光是向我们风精灵部落的长老学会它们就花了我将近两年的时间,这都是为了将来当妳来到学校读书时,能够把她们没机会教妳的传承下去。」
风之殇有说过,过耳不忘是他的宿主特有的能力,如此才能将吟唱的力量发挥到最高。若是在世界有难时,传人连救命歌曲都背不起来那可就惨了。
「神器的型态也是,罗碧因为没有武器防身而战死,我们不希望妳重蹈覆辙,所以坦伊才将它打造成长弓,原本所有灵体纹章都是以纯粹能量的形式存放在宝石中。」
班主任那时在要求我成为箭术高手的时候,或许就是在想着,如果他们早点做这件事,罗碧就不会死了吧...... 至少没那么容易命丧黄泉。
「结果到头来歌唱还是妳最大的武器,真正的危险来到时,传人必定是全部集结在一起的,只要拿着武器的传人还未倒下,妳就不会需要长弓型态的风之殇...... 在对付斩夜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她叹了一口气:「但愿妳永远也不会需要拉起弓弦。」
「在联盟那时,那首让斩夜昏迷的歌到底是什么呢?」我真的挺想知道到底什么歌这么有效。
「我不确定该不该让妳听见那种曲调,毕竟妳听过就忘不掉了。」她不是很赞同地皱起眉头:「那是首镇魂曲、是首挽歌,是当年银之风被屠村后我和罗碧为银之风的亡魂写的,名为『殇』。它的曲调还比『闇之悲歌』带有更多哀愁,曲子本身的力量当然是比不过圣曲的乐章,同时吟唱却有加乘效果。这是无意间的发现,我在银之风故地吟唱它时,罗碧也唱起了『闇之悲歌』,结果让站在旁边的坦伊昏厥过去,连希娜都没办法好好站着。」
这个无意间也太恐怖,话说所谓镇魂曲应该是要让灵魂安息吧,怎么越写越让人想哭呀?我看这样只会让亡魂更加怨恨不想走。
「这首歌还是只有我会就好,教妳这样的孩子『闇之悲歌』已经是极限,妳不该再听见更多这种负面的歌,反正妳无法同时唱出两首,教了也没用。」她摇摇头下了结论,让「殇」永远随着她的记忆封印。
「当年的事情差不多都交待完了......
只剩下一件。」她拉起我的左手,蜷曲的纹章像藤蔓一样攀附在上面,「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妳、该不该由我来说,事实上这件事情连我们都摸不着头绪。」
罗雅老师深吸一口气:「在妳和罗碧之间,风之纹章灵体还有一个宿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纹章会出现在她身上,不过...... 在罗碧战死之后,风之殇转移到了妳母亲身上。」
风之殇所化成的扇子是妈妈的遗物,我早该想到的,但是,这怎么可能?纹章不是只会传承给上一任宿主的孩子吗?再说了,即使她已经把神器的持有权转给在战争间诞生的耀风,曾为纹章实体的传人能够再得到其灵体吗?
这种时候风之殇应该解释一下的......
他又开始他的沉默模式了。
「这一切都难以理解,至少对旁人来说是这样。就像我刚刚说的,我那时和希娜并没有太多接触,但是其他人告诉我,只有希娜对这不合理的现象露出释然表情,或许纹章向她解释过...... 总之,她没告诉任何人她知道的事,坦伊也只知道她决心赴死,其他详细原因她一概没提。」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不说,因为老爹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她。
由此可见班主任是多忠心的徒弟,让妈妈能放心交代他事情,完全不担心他会反对自己的决定。
「大家都能看出她的改变,她变得很安静,虽然仍挂着微笑却少了笑声...... 众人以为她只是还陷在罗碧战死的哀恸中,完全忘了她不是会因为这种事一蹶不振的人,谁也没想到她是在默默计划着前往黑灵之地、牺牲自己。」
妈妈确实一点也不像是个会随便结束生命的人,而且也没有必要结束。
她百分之百拥有幸福人生,她有美好婚姻和两个孩子、广大交友圈、忠诚的徒弟,就算那时挚友跟她翻脸,也不见得会一直冷战下去。很难想象她究竟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去放弃这一切。
「她的死讯比罗碧的更加令人震惊。谁都有可能战死,但是希娜‧亚黎安娜、出身于优良的战斗种族、银之风有史以来最强的传人...... 怎么可能在这种战争中殒落?」罗雅老师的声音低得像呓语,彷佛只要再加大些音量眼泪就会溃堤,她是绝对不会在任何学生、尤其是我面前哭出来的吧...... 她不知道我其实已经目击到两次。
「总之,这之后的事情就如妳所知,纹章在希娜死后又转移到了妳身上,可能因为妳是她女儿或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她调回音量,什么颤音泣音都没有了,「耀阳曾经极力避免你们接受传人的使命,不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命运总会找上妳。」
命运,这个词风之殇和校长在我耳边重复了无数次,连作梦都会梦到。
风之殇曾说过我不会喜欢命运的安排,而且所谓的命运很快就会到来,然而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我的忍受范围内。
后面会发生什么极度糟糕的事情吗?即便有那个末日预言,现在也是迹象都看不出。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让我们继续歌曲的训练。」罗雅老师拿出各种歌曲的乐谱要我练习,但跟以往不同,她除了纠正我之外完全没有自己唱出任何歌曲来示范。大概是在说完这些话以后太过伤心,无论唱什么都会变成走调的悲曲,而完美主义的她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
因为我够早去找罗雅老师,所以即使她后来又持续让我练习了一个多小时,离午休依然还有一段时间。
舞会是傍晚五点开始,我快四点再回宿舍准备就好,这段期间要做什么呢?伊洁他们不晓得跑去哪了,答应要来帮我化妆的林芸也是四点左右才会到学校。
我下意识来到图书馆大楼,后知后觉地想到我已经不用再跑图书馆查战争资料了,班主任的叙述实在太生动,我想我短期间内不会想再看到任何有关战争的图文。
就在我思考着该做什么来消磨时间的时候,一根白色羽毛落在我眼前。
「伊卡洛丝?」
将近两公尺长的纯白色巨鸟飞入我的视线。奇怪了,她本来有这么大只吗?印象中应该是刚好可以停在人肩膀上的大小呀。
不过我们学校就这么一只白凤凰,我从没看过比她更白的生物,该不会是长大了?
我往她飞的方向望去,图书馆与校长室之间的草皮上站了一个青年,他穿得像欧洲中古贵族,有着颜色极淡的长发、并用几根白色羽毛做成发饰别在头侧,这个距离还看不清面容。
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对了,几个月前我也是这样看着白凤凰在空中飞翔,然后就被引领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凤凰在青年身边降落。
「午安。」他突然举起手向我打招呼,让我愣了一下,「多么美好的日子。」
「呃,午安。」在这么远的距离回应好像有点蠢,于是我走向青年,他似乎也有意要我过去的样子。
我在他面前约三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来,不是我刻意要和他保持距离,而是全然的反射动作──他身边好像有某种气场环绕,让人靠近不得。
「年轻学子,请问妳能帮我一个忙吗?」他相当有礼地问,伸手指向校长室后方,「我遗落了某样东西在地下室,不知妳能否帮我带回来?」
「地下室?」校长室下面有这种空间?我叫出地图看了一眼,分明什么也没有,就算真的有,那应该是校长私人的密室吧?
「这是校园的地图?」
青年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显得很有兴趣,难道他是校外人士?我还以为是老师呢。
「真是高明...... 也很实用...... 不过给学生的校园地图不可能显示那个地方的,因为它是个只有我才知道位置和进入方法的密室。」他露出一抹有些调皮的笑。
「不好意思,请问您到底是......?」他的反应从头到尾都很奇怪,像是第一次来到学校、却又好像很熟悉这里。
「啊,我是现任校长的亲戚......
可以这么说。」他说完还自己点头,「我是谁不重要,重点是那个地下室我自己到不了,只有这里的学生能下去。」
他是唯一知道密室存在的人,自己反而不能去?这什么鬼道理。不过他确实是和艾隆亚校长有几分相似,发色瞳色都差不多。
见我一脸怀疑,他加强请求语气:「帮个忙、相信我,妳会需要去这一趟的。」
我会需要去......?算了,反正我现在也闲着没事,只是下去拿个东西应该没有损失。
「那个地下室要怎么去?」
他喜出望外:「很高兴妳终于答应了!这绝不会是做白工,妳答应是正确的选择。」
他领着我来到盖得像西方神庙的校长室后面,那里一样是片草皮,看不出有什么机关。
白色手套比着草皮上特定的几个点:「妳帮我在那里、那里...... 还有这里,一共八个点各踩一下,这样门就会开了。」
我照着他的指示做,一开始还没发生什么,隔了几秒后地面传来轰隆声,一块地面连同草皮慢慢陷落,形成一块长满了野草野花的阶梯,阶梯两旁露出古老石砖。
居然还真的有那么一间秘密地下室。
「草有点多,不过一切都没变呢,太好了。」青年的语气带着怀念,「来吧,直接走下去就可以了,路可能有点长、有些障碍、还有少许的陷阱和死路。但我相信作为一个岚斯洛的学生,妳可以顺利通过。」
等等,下面到底是一间密室还是一座迷宫!?我以为下面只是一个有点古老的普通魔法房间...... 喔,听听我在想什么,居然相信这个世界有普通的东西...... 好,误上贼船是我活该,已经答应别人了也不能反悔。
鼓起在这段期间培养出的勇气,我踏出脚步走下阶梯。
在通道两边的火炬亮起来的同时,陷落的阶梯慢慢回升、渐渐看不到外面。
洞口阖上的最后一刻,青年的声音传了进来:「记住、东西只能拿一个,然后妳不用交给我了,自己留着用!本来就是要给妳的!」
这、这是所谓的强迫推销吗!?
我转身望向看不见尽头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