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我们总算是抵达贤者所在的幽幻神殿,路途比我预计的更长。这让我相当担心水族和闇族,仪式竟然因为我而被耽搁这么久。越靠近目的地,通讯用的水晶也渐渐不能使用,所以无从得知外界的状况。
幽幻神殿跟奶奶的黎明神殿建筑风格大致上相似,都是希腊式的庄严神殿,但后者如其名几乎是亮色系装潢,前者却整个非常黑暗,建材本身就是黑色的。
门口站着一个蒙着面、判断不出种族性别的侍者,他或她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的来意,对我做出邀请动作。老爹本来要陪着我进去的,侍者却伸手阻挡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拿着预言资格的人才能进入。
内部走廊比外观更加阴暗,墙上甚至没有火把,唯一的光源只有侍者手上的油灯。如果我不知道这是贤者的居所和以及这里叫作幽幻「神殿」,我第一眼就会认为这里是地牢地窖之类的,住起来绝对不舒服。
贤者为什么会想要把自己的家盖成这样呢?
忽然,领路的侍者在一道拱门前停下,示意我单独走进去。广大而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中央,一顶王冠静静地躺在石台上,有个人──正确来说是有个灵魂──跪在石台前,低头做出忏悔的动作。
「狄咲风,十二年未见了,我一直在等妳。」
第二任永恒精灵王、贤者、弥宇,集这三个称呼于一身的古老灵魂站了起来,转身面对我:「妳准备好面对被预言的命运了吗?」
我颔首回应,尽管很久以前风之殇就数度表示,我并不会喜欢自己的命运,我仍为此一路走到了这里。不能否认的是即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我还是会感到害怕,但我已经不想再逃避了。
走向贤者的同时,我拿出从艾萨先校长那里得到的黑色方块要交给他,他却对我摇摇头:「妳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或缴交许可,妳那份预言早已有人替妳买单,我要做的只有重新复述...... 并且事实上,这也不是妳第一次听见预言,虽然上次妳听见时还无法理解其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有某种预感,但脑袋运转的速度还没能理解出答案,贤者就替我解答了。
「十二年前,当妳母亲带着妳来到这里时,她求取的不是她自己的预言。」他将那半透明的手指指向我,「她是为了妳的命运才会来到此地。」
「等等...... 所以......」既有的认知被打乱,让我整个人处于打结状态,「妈妈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死?」
「她知道。」贤者不假思索地回答:「由『大预言』中听见『银锁』这个词时,她就有些半信半疑,得知妳的预言后,她的死亡便成为事实。」
左手的纹章发烫起来,几条银丝从系在腰上的神器中窜出,勾勒出人的身形,那人先是向弥宇深深鞠躬后才开口:「这是我与希娜的两个豪赌,我赌她会实现预言、成为银锁、牺牲生命,所以在罗碧逝世后寄宿到她身上,而非身为首选的妳。至于希娜的豪赌则是妳的预言不会实现,就算要她放弃见证未来的权利也无妨。」
「寄宿?首选?纹章不是只能传给上任传人的孩子吗?」
「那是谎言,为保护传人而留下的谎言,否则哪有可能保证每个传人都有后代呢?纹章实际上是靠着自主意识选择传人,不过多半时候确实以前任宿主的孩子为优先,毕竟素质较好。」他一字一句地说:「妳会成为风之纹章传人,并不是因为我先转移到妳母亲那里。因果是相反的,我会在中途与希娜作伴唯一的理由就是妳那没有定数的未来。」
看着眼前的贤者和风之殇的幻影,我欲言又止、不知磨蹭了多久终于重新找回声音:「请告诉我,我的预言到底是什么。」
精灵闭上双眼,一根银色法杖出现在他手中,随着法杖发出光芒,他缓缓说出词句:「穿越无尽时光,死亡精灵的诅咒再现,附体于歌颂者之灵魂,心力交瘁。竭尽对冰雪的呼唤,成果还尚未知晓,血色已见,生命之火熄灭不再燃。」
他睁开黛蓝色眼眸:「妳会在阻止泠安以前被杀死,那就是预言中的结局。」
他没有说错,我确实听过这段话。
那是非常非常久以前的事,我还习惯被那个人抱着、牵着的时候。天气舒爽的午后,她总是会带我到庭院,让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她用舞蹈般的剑术刮起阵阵旋风。我有时会忍不住向她跑去,距离再近都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她永远也不会伤到我──
接着,我想起来了,她永远从我眼前消失的那一天。
「妈咪又要出去?」她这段时间常常出门,所以我并不会特别因此感到寂寞,但我发现她今天没有穿平常那个银色战甲,觉得有点奇怪。
「嗯,小希丝要乖乖待在家喔,听奶奶的话,帮忙照顾弟弟。」她温柔地拍拍我的头,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回过身子,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希丝弥亚,妈咪好爱妳,路理弥亚也是,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连爸爸都比不上...... 要好好爱护自己,知道吗?」
她的声音有点像在哭,我以为自己做错事了,连忙说:「我会很乖很乖,妈咪不要哭!」
「傻孩子,妈咪没有哭啦。」为证明这点,她对我露出笑容,像往常那样,使我放下心来,「那我走啰。」
「妈咪掰掰!」
对了,那天......
那天是我目送她离开,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跟我上次试图回想母亲时相同,夜生物的尖叫声回响在耳边,极端的恐惧涌上心头,逼迫我放弃。
「不要停止!妳不能永远逃避这段回忆!」风之殇对我大喝。
我咬紧下唇,全力抵抗所有阻挡思路的事物。
妈妈离开后的第二天下午,奶奶代替不在家的父母照顾我们。
「希丝,妳先待在这里自己玩一下,奶奶去帮弟弟换尿布。」她抱着耀风离开房间,并随手带上门,这里成了只有我一人的空间。
「呜......」她才离开没多久,我的左手忽然传来剧痛,下个瞬间我的视野被黑暗包覆。
『为什么我们必须要牺牲?一切都是可恨的死亡精灵、该死的人类...... 他们能得到幸福,为什么我们和我们的子民不行!?』
『把我们的同胞还来!把我们所爱的人还来!』
『不要,我还不想死!』
无数道哀怨的声音对我大吼,年纪还小的我根本无法理解那样的恨意和悲伤,更别提承受,心脏就像被抓住一样,呼吸困难至极。
『七个元素和平共处的世界?别笑死人了,这样的世界没有和平!』最后的声音来自有着浅绿眼睛的黑发男子,他是我在黑暗中唯一能看清的人。
大概是终于到达极限,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昏过去前只听见奶奶惊惶的叫声,以及双眼闭上前在左手背瞥见的蜷曲纹路。
「全部都想起来了吗?」
回到现实,弥宇神色哀伤地看着我:「希娜死亡后纹章马上转到妳那里,连带她进行封印时意外与纹章之力混合在一起的部份黑灵。妳年幼的身体和精神承受不住,自动选择消除记忆以保护自身。」
「黑灵到底是什么?」我相信眼前这个见证幻界所有历史的永恒精灵一定知道,这个问题对当前的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席地而坐吧,我会告诉妳全部。」
他讲起那段我已经滚瓜烂熟的幻界创世史,所述并无特别之处。
「…… 这些,是大众所知的故事。幻界有七个元素、人类是憎恨的对象...... 实际上,这些现实里是有错误的。」他用手指比出数字七:「幻界最讲求的就是平衡,妳想,这个单数有平衡的可能吗?火与水、地与风、光与闇,那多出来的生命应该对应什么?」
我是有想过没错,特别是这一路上感触良多,元素不平衡的结果就是灾难,但是照这样推论,与生命对应的不就是......
「没错,就是死亡。然而幻界并没有能操纵死亡元素的种族,那么我们是把什么给留在创界了呢?」弥宇的眼神变得很冷,口气也趋近零度:「人类,那是他们给自己的称呼,他们原来的名称是『死亡精灵』。」
他说,最初种族并没有这么多样,精灵是最基本、最普遍的种族,唯一的能力就是操纵元素,其余大多数种族都是来到幻界后经过数亿年光阴分化出来。
为求平衡,死亡元素自然是不可少的,但毕竟是生命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连死亡精灵自己都厌恶这种天赋。以此为由,他们取了「人类」这个新名字,舍弃原有的能力转而钻研科技,试图夺走其余七个元素种族的能力。
「这之后的事情妳也知道了,兄长写下圣曲创造幻界,死亡精灵则自取灭亡。」他第二度发出叹息:「现在生活在创界的人类已经不具备精灵的能力,其实可以说是全新的种族,但幻界人仍不可避免得将他们与当初的死亡精灵视为同族而憎恨。」
这样来说开窍者确实挺无辜,只是在同一个世界诞生而已,却要背上早在数亿年前就断开的恨意。
「兴许是一下割除这么重要的种族之故,幻界人的寿命相当长,曾经还有各族平均寿命以万年起跳的时期...... 但这不自然,一点也不。于是世界终于开始反噬,好不容易被第一代传人平定的世界再起波澜,直到七之花成为暂时的解药,然后又再重复...... 这是没有止尽的灾难,夜生物也是其中的产物。」
不止是世界本身就不稳定,还有死亡元素不平衡的问题吗?环境如此险峻,也难怪传人的地位被捧得这么高。
「充满恐慌的生活、没有得发泄的恨意,终于催生出黑灵。」弥宇的语气变得饱含痛苦与不忍,半透明的身体开始闪烁不定,忽明忽暗,「黑灵是幻界所有的负面情绪累积至一临界点而化形,然而它最主要的核心却是...... 最初,与兄长共同成为世界基础的永恒精灵、我挚爱的同胞。对同伴深深的爱让他们愿意牺牲,却放不下对世事的眷恋,更放不下恨与伤痛。我们并非全都是圣贤。」
这才是挪芙萝伊要我注意的,所谓隐藏在死亡气息背后的负面情感。
「黑灵造成许多悲剧,但怎么样都比不上我罪孽深重。」他转身走到那顶王冠前方,「我早就知道如此,还刻意隐藏真相,因为对过去同胞的不忍而没有阻止,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永恒精灵轻声忏悔:「我对不起这个世界的居民,也辜负兄长和同胞的期望...... 为什么,这样的我却是唯一留下来的人呢?」
能够回答的人,全都已经永远离开了。
「请告诉我阻止黑灵的方法。」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促使我提出这个问题,明明预言的结果是我会在成功前死亡,我竟不如意料中来得害怕。
「方法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代替弥宇,风之殇说道:「妳只需要找出这个问题的解答:『幻界圣曲‧终章是「什么」呢?』,一旦妳明白,所有困惑都会明朗。在那以前,我暂时不再出声。」
他说完便散去身形,再度回到原来的形态。
幻界圣曲的最后乐章......
我只知道它是曾被弥宇反对存在的歌曲,并且唱了它的人都会死,这样要从何推敲它是「什么」?
「它是幻界中最强大的乐曲,兄长写出这首歌时,我还不明白他的用意...... 但我相信妳会找到解答,妳其实已经很接近了。」贤者挥动握着法杖的手,永恒精灵的王冠便从石台上飞下,「最后一件事──首先,我要暂时把这个交给妳保管。」
王冠在空中发出金光,形状渐渐缩小,变成一颗八掌大小的光球。
「妳正好有能够存放它的东西,那颗镇魂宝。」他对我伸手,我迟半拍才翻出宝石交给他,眨眼间光球就被收了进去,「当妳再次碰见兄长的...... 那位分身之时可以尝试用王冠激起他的记忆。」
「分身!?」他指的是带走希儿的那个「弥音」吗!?
「这是最好的称呼,我个人相信他和时间铭刻一样是时空长久运行下来的意外产物,偶然塑造出形体。照理来说他应该拥有和兄长相同的记忆和思路,大概是成形得不太完整,所以徒留面容和力量。」他的语调轻快地有些假,「就我所知,他现在并不跟你们在同一数组,但倘若他能改变阵营,那会是你们对付时间铭刻的唯一筹码。」
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如果是时空的产物,确实有可能那样自由穿梭空间,怪不得我们怎么挡都挡不住,联盟再怎么戒备森严也无法阻止这等程度的开挂。不过泠安拥有的时间铭刻显然办不到这点,两者不尽相同。
「找到答案吧,咲风、或是希丝弥亚。妳的预言虽然告知了妳的死,却始终没有说过妳失败了。我期望妳能实现希娜口中的奇迹。」
贤者说完这句话以后让起先的那个侍者送客,我就这样抱持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幽幻神殿,直到神殿消失在视线范围前精神都处在恍惚状态,老爹他们也很体贴地没有多做询问。
「关于那孩子,您听见的预言还有一句吧?」在我们听不见的地方,侍者对主人问道。
「是啊,但多说无益,也不知道是否会影响结局。」永恒精灵说道,「活了这么长久,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所保留,或许我也是打从心底期待着结局的模样,要是这不曾落空的预言失准就好了呢。」
──生命之火熄灭不再燃,以银锁之姿伴随世界消亡──
※
我们在傍晚抵达幽幻神殿,出来时理所当然已经天黑,我们只多走一个半小时就决定扎营。
「贤者的领地是特异空间,听说常人不能待在那里太久,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应该够脱离那个范围了。」猫女老师说着弹指变出营火。
看着正在搭帐篷、处理食物的大人们,心里仍旧没有平静下来的我问道:「我能去散散心吗?」
「去吧,小心不要走太远。」老爹马上就答应了。
我慢步走进森林中,把贤者告诉我的事情全部重新想一遍。
我被预言会在这次行动中死亡,相信我会改变命运的妈妈牺牲性命换取这不过十二年的和平光阴,让我有机会准备好再面对预言。换句话说,是妈妈的选择把这个命运交到我手上,这是环环相扣的。
接着,关于黑灵的真相,贤者说那些是永恒精灵们的哀痛和怨恨,用民俗的讲法就是怨灵那样的存在。但这个怨灵是世界等级的强大和可怕,我小时候亲身体会过的似乎还只是一小部份,泠安承受着其余的全部吗?
到底要冰冷到何种地步,一个活生生的人才有办法与数亿年的悲伤共存呢?
最后,弥宇提到弥音的「分身」不与我们站在同一方,代表希儿果然是被敌人带走?要是她的纹章也被夺走那真的会非常糟糕,七之花的封印说不定撑不到我们与泠安决战......
「妳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曾经听过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路,前一秒还在想着的「精灵」居然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
有着弥音面孔的他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用跟带走希儿完全相同的方式将我拉入未知空间,我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
夜风吹过树林,没有留下任何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