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咲!」一睁开双眼,伊洁马上泪眼汪汪地蹭上来,「妳终于醒了,我好担心妳也像萨斯哥一样......」
「我......」靠着伊洁的搀扶,我坐了起来,立刻感觉到左胸一阵疼痛。再看看环境,我又回到宿命据点的室内,「我昏迷多久了?」
「三十分钟而已,妳被自己的箭射伤了,还好没有击中心脏,就差那么一点。」希儿说,这是她今天第三次使用能力治疗重伤,使她的面色憔悴异常。
那场梦居然只有现实中的三十分钟吗......
「萨斯在哪里?让我看看他。」我不急着问现在的状况,从室内细微的风声中就能听出,战斗依然在持续,生命依然在逝去。
「这里。」希儿指向房间另一个角落的床,白色床单覆盖在他的身上,没有人愿意让他那凄惨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我硬是站起身子走到那张床边,并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他那苍白的脸。
表情非常安详。
「我答应你,萨斯,下一首歌就献给你。」复原床单,我往室外走去,伊洁和希儿看起来都相当担心我,不过她们并没有阻止我。
外头已然陷入黑夜,在据点建筑的照明下,我发现自己站的位置正好是据点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能依稀看见夜生物残忍的侵袭和帝亚疯狂的战斗。帝亚的对手已经不只是莱茵校长,连老爹和铜爆都加入帮忙,三人所制造的火光忽明忽暗。
就在这里唱吧。
「妳找到答案了。」风之殇说,声音带着嘉许。
不要用那样夸奖的口气,风之殇,你知道这是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才得到的答案。而且,给了我最后提示的人是萨斯。即使已经死亡,他仍然想尽办法帮助我...... 更精确地说,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才能够找出答案。
幻界圣曲‧终章是一首挽歌。
挽歌,代表生者对死者的思念,也是对死者的祝福,让死者能够放心离去,不要太过挂念现世的一切。
银之风遗址和葬魂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葬魂丘在战后再无人愿意靠近,却有人曾经回到银之风为那些亡魂们送行。罗雅老师和罗碧所写的歌,正是悼念死者的挽歌;在她们的歌唱以后,死亡元素被驱散...... 不,说驱散是大不敬,祂们是被温柔地道别过,带着被安抚的灵魂离去。
萨斯对我说过的话一一浮现在我脑海里,还有他每一次深思熟虑的表情、每一次悄悄外露的真正情绪。
我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地唱出要献给他的礼物,那也是永恒精灵王在创世之初献给同胞的礼物。
请安详地进入梦乡,再没有痛苦能打扰你。
你的灵魂已经自由,再没有因果能束缚你。
请不要害怕被遗忘,我们已将你记在心里。
请你不要感到悲伤,世界会捕捉你的留遗。
你的声音将留在春降的微风里,
你的身体会被怀抱于大地,
潺潺流动的河水和小溪,
无不记录着你燃烧过的痕迹。
最终光明将会带来晨曦,
黑暗温柔地包覆起回忆,
死亡不会是最后的印记,
而是生命再度开始的轨迹。
春降鸟鸣花语不息,夏临艳阳风和日丽,
秋降叶落百物凋敝,冬临雪白时间重启。
不会忘记,与你共度多彩的四季。
结束这冬临,春降会再度临莅。
你的声音将留在春降的微风里,
你的身体会被怀抱于大地,
潺潺流动的河水和小溪,
无不记录着你燃烧过的痕迹。
最终光明将会带来晨曦,
黑暗温柔地包覆起回忆,
死亡不会是最后的印记,
而是生命再度开始的轨迹。
我们不会停止祈祷,直到声音传入无尽天滔。
回首没有必要,再也没有烦恼。
我在此写下这首亘古歌谣,愿你的旅途一路安好。
生命埋藏的真理永远只是秘密,
死亡以后没有谁能看得清,
在黑暗中不断寻寻觅觅,
只是图求着光明能够再升起。
最终火焰将会燃烧唯一,
流水温柔地冲刷去悲离,
我们生存在这广阔大地,
风会持续歌颂所有的美丽。
这首歌并不悲伤,甚至可以说是充满希望,然而它的旋律中包含了千百种思念,我从来没有唱过这样的歌。
每一次唱出幻界圣曲,我总会读取到弥音的片段记忆,这次也不例外,我看着永恒精灵王是如何边流着泪边写下这首歌。他已经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牺牲自己的同族这件事释怀。他不断地念着每个同胞的名字,彷佛要把他们的灵魂全都写进歌曲中。
眨眨眼,我把思绪拉回现实世界,精灵王的影子不再移动,炎狼的火焰保持着警戒。
隔着数十尺的距离,我与他对上双眼,缓缓唱出最后一句歌词。
『能与你相遇于此地,就是生命中最伟大的奇迹。』
当精灵王优美的声音与我的重迭时,我知道据点里已经没有任何夜生物存在。
『对不起,我竟然忘了这些。』他的语气很轻柔,照理来说是传不到我这里的,听起来却是如此清晰,这就是送音成功施展的效果,『我们单独谈谈吧,我有很多话想跟妳说,继承了这首歌的、年幼的孩子啊。』
他往我靠近,老爹和伊洁几乎同时做出要阻止他的举动,我用手势告诉他们不用担心,仅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他走到我面前。
我应该要非常憎恨这个存在,不管此时的内容物是弥音还是帝亚,我却连一丝怒意都拿不出来,不知是幻界圣曲的效果还是那场梦境所造成的结果。
我们进入建筑物挑了一个隔间,那里只有桌椅和几个小橱柜,是像交谊厅那样的地方。我们把武器搁置在房间外面,面对面坐了下来,他挥动左手,给房间施加上类似结界的东西,让这里成为单纯的私人谈话空间。
「为什么要杀我?」这是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我不能让萨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至少要知道他牺牲是有原因的,而不是暴走的帝亚胡乱斩杀。
「我得阻止妳使用纹章之力,其实没有必要杀人,只是在那个状态下无法控制力道,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时间的碎片摇了摇头,「当初宿命在创界干扰维多利亚和岚斯洛的时候,我也是因此斩下光之纹章传人的羽翼。」
他指的是维岚大赛那时啊......
不过半年前的事情,感觉竟像隔了好几年。现在想想那把凭空出现的黑刀确实是帝亚的武器,速度太快导致我们都没有认出来。
「为什么要阻止?」
「妳知晓了终章即代表妳知晓黑灵的真身,夜生物也相同,他们不是罪不可赦的恶灵,不能遭到纹章之力那样完全的毁灭,这样他们的灵魂会彻底失去救赎的机会。虽然我先前都忘记这一切,身体还是会自然动作的。」
我抿了抿嘴唇,他的动机合情合理,但我心情上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萨斯死得太不值了...... 这份芥蒂无论过多久都消除不掉吧。
「那么,你现在仍是帝亚吗?还是精灵王弥音?」
「即使失去记忆,迷失最初的动机,我依然还是我,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不过如果帝亚这个称呼能令妳感到比较亲近,那就请将我当作帝亚吧。当我还是精灵王的时候就不希望人们跟我保持距离,我们都是家人。」
「你对死亡精灵也能这么说吗?」根据幻界圣曲的记忆和各方信息,永恒精灵王所统领的臣民也包含死亡精灵。
「我从来不曾恨过人类,死亡精灵和现在的人类都是。」他闭上双眼,「死亡精灵中有我深深爱着的人,也曾有和我称兄道弟的朋友,我是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奈何双方已经承受不了更多战火,七族的离去是唯一选择。」
所以在圣曲的终章里,他尽力把死亡描写成美好的事物,因为那也代表着他所爱的人们。
「如果妳没有其他问题,轮到我跟妳谈论些事情了。」他这么说,却跟我一样从问题开始,「妳知道为什么其他人唱了幻界圣曲‧终章就会死亡,而妳没有吗?」
我摇摇头。
「圣曲的力量很强大,每首都是,即便歌唱者没有发挥它本来的作用,至少能够聚集元素,而聚集起的量因人而异。终章是挽歌,但同时也是死亡之歌,不将它从根本上当作挽歌来吟唱的人只会因为死亡元素的聚集而夺走自身性命或是折寿。只有了解了它的意义,并全心为死者祝祷,才能够让它以挽歌的姿态为亡灵送行。」
「你的弟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它当成挽歌。」弥宇就是为此才极度反对终章,在新的世界还要歌唱带来死亡的乐曲实在不吉利。
「但是他后来也理解我了,所以妳现在才会在这里。」他把手指指向我,「妳是好久以来少数理解这首歌的人之一,妳很特别。妳在创界生长,拥有人类的血缘,生为银之风的孩子,却是风之纹章灵体的继承人而非实体。」
风之殇说过我身上有太多巧合,巧合到预言可能会被推翻的地步,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难道我只能接受它吗?
「我明白妳的疑虑。命运这样东西,我在生前死后都见过太多。」他说得像是能够听见我的心声,「我是幻界的碎片,只要是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都能映入我的眼中...... 虽然我是个太过渺小的碎片,顶多只能完整读取出两、三个人的人生,剩下的都只是片段。」
「有没有人成功改变过命运?」
听见这个问题,他轻声笑了起来,「改变命运...... 这个词是不正确的。人们先天是有个『宿命』,但还要加上后来他们自己的努力,两者合一才称之为『命运』。我的宿命是成为永恒精灵之王,然而创世是我的选择;作为精灵王创造幻界,那才是我的命运。」
这句话重重敲醒了我。
「选择权在妳身上,狄咲风。有些人选择接受宿命,有些人选择改变,也有人放弃选择。」
选择权在我身上......
低下头,我的脑中闪过家人、朋友的面孔,我想到泠安和伊洁,想到选择救我的萨斯。
「我不是为了宿命去选择,」我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为了自己重视着身边的人的心情去选择。」
我必须让泠安知道他也是有选择权的,然后结束这场荒谬的战争,大家痛苦的根源。
我要传达那个我从来没有好好让大家知道的心情。
──能与你相遇于此地,就是生命中最伟大的奇迹。
以前在创界,除了林芸以外我根本没什么朋友,长期拒绝与人深交的结果就是,时间久了我连自己都迷失了。来到幻界以后,愿意用心来跟我交朋友的伊洁、米菈和泠安是多么珍贵,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他们。
「妳接下来将面对相当深刻的爱憎,希望妳准备好了,为此,我会借给妳力量。」他站起身,解除包围房间的结界。
「你愿意帮助我们对抗时间铭刻了?」就跟弥宇说的一样,弥音想起一切后会伸出援手。
「是的,但我必须遗憾地告诉妳,在这次暴走以后我的力量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这么多年来我帮助宿命创造太多的奇迹。我说过了,我是块很小的碎片,而时间铭刻是更加有力的东西,且几乎没有消耗。」
「那我们应该......」
「我会给妳指示,在那以前,我希望先跟这里的人告别,我不会再回来了。」他说得很肯定,跟创世时同样肯定。
我们离开建筑物,花了一些时间跟宿命的成员解释帝亚的身分和抉择。
「这样,宿命真的玩完了吧。」其中一名成员在听完以后说,许多人纷纷表示相同意见,「首领死了,连帝亚都倒戈...... 不对,你已经不是帝亚了。」
「我还是那个帝亚,文森、奈欧米、洛克特、许霖、娜丽...... 跟你们所有人相处的过去都不是假的,请相信我。」他环视在场的开窍者们,「你们的容身之处就是彼此、在这个世界。倘若这个世界毁灭,你们就会失去长久以来的居所,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那我们今后只能在幻界人看不到的角落生存下去,你是这个意思吗!」雷响生气地说,他从小就跟帝亚认识,打击肯定很大。
「我更不希望这个情况持续。」帝亚看向仍处于怅然中的维德,他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跟萨斯相同的纹路,「今天,一个开窍者得到了纹章,这是很重要的一步。开窍者也是这世界的一份子,你们今后要以此为据向幻界的居民证明这点。」
我最初也是被当成拥有神器的开窍者,虽然现在讨厌我的家伙还是很多,在学校愿意接受我的人已经渐渐增加。有了幻界人对纹章传人普遍的敬意,这两个族群的隔阂说不定真的能够消失。
「帝亚...... 你真的不会回来了吗?」结雪走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她这么说的同时很多人露出不舍的表情。
「抱歉。」他拍拍她的头,「不久,我给这里的防护和特别的能力也会消失,但是我相信你们自身的能力,你们都是非常努力、非常伟大的人,一定可以用战争以外的方式撑过去。结雪,我一直觉得妳对阵法的天赋很高,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他说得对,他是弥音,但也还是帝亚。看到他们此时的交流我不禁这样想。
「接下来......」他穿过人群,来到一座棺木前,宿命的首领就躺在那里。在棺木的后面是更多、更多的遗体,全都是在这次夜生物袭击的过程中丧命的开窍者。首领的棺木似乎早在他生前就准备好,他的同伴却只能暂时被摆放在白布上。「让我们为所有伙伴祈祷吧。」
他们低下头,沉默了数十分钟时间,我看着眼泪一滴滴从帝亚和许多开窍者的脸上流下,然后帝亚唱起了歌。
我听不懂那首歌的语言,不过我很确定那是另一首挽歌,忧伤的旋律和祝福之情交织,做出完美的告别。
「请将我封印在镇魂宝里面保存力量,必要时再使用,避免不必要的消耗。」哀悼结束后帝亚对我说,接着看向一旁,「那是妳的计划吧,挪芙萝伊。」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吓了一跳,那神秘的金发女人再度出现。
「是的,我指引土族的那个孩子将镇魂宝交给她。」
她说的是塔吉善吧?原来是她安排的吗?
「感谢妳为幻界做的一切,很高兴我能亲口跟妳说这句话,真正的时间之子。」帝亚跟她握了握手。
「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挪芙萝伊勾起微笑,「毕竟我是所有世界共享的时间的产物,这个世界毁灭的话,我与我兄弟姊妹的生存意义就少了一部分。」
从这段对话推断,挪芙萝伊的身分可相当伟大啊...... 帝亚只是幻界时空的碎片,而她由更广大的世界的时间诞生。
「接着你们是要先去水族放七之花吧?」莱茵校长说:「我就一起回东大陆了,学校不能放着不管。」
「请问,我也跟着传人吗?」维德问道。
「你才刚接受纹章,或许无法要求你在战斗中提供太多帮助,毕竟有适应和学习时间上的问题,但种植七之花这个责任还是得由你担任,纹章也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帝亚说,「再者,你也想帮故友见证这一切吧?」
「这是自然。」他在这个回答中找回一点信心,我相信为了萨斯他会拿出全力帮忙。
帝亚点点头,「事不宜迟,麻烦土之纹章传人当中介者将我封印。」
穆修默默接过镇魂宝,对着帝亚念几句咒文,强光闪过,永恒精灵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镇魂宝则发出阵阵黛蓝色光亮。
「我联络过其他人了,上一任长春纹章传人会来带走她孩子的遗体,也会顺便想办法安置还在昏迷的银之风族长。」老爹放下联络用水晶,「走吧,据点外有联盟提供给我们的大型传送阵法,可以直通水精灵族。」
「泠安的家乡真的很美丽喔,小咲。」伊洁握着我的手说。
「嗯,我很想看看。」这是真心话,能回到泠安的原点是非常重要的环节。但纵使我努力想专注在接下来的旅途,在跟着大家移动时,我仍忍不住回头看向那覆着白布的身躯,刚刚在众人默祷前已经被从建筑物中移出来。
再见了,萨斯。
我会照你说的前往泠安面前,把一切传达清楚,这是我与你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