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注定要被诅咒的命运,和拥有短暂到几乎无法意识的生命,究竟哪个好呢?
我替那孩子选择了前者,但,我至今仍不知道我最初的选择究竟正确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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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预言现世的时代,这意味着我们几个将脱离沉眠状态,与我们所选择的传人共同完成艰困的使命。虽然这已经是不晓得第几次轮回,为了不失去战意,仍必须一次次地说服自己,使命是值得享受、传人是值得去期待的。看过这么多令人叹息的世代,要说我们没有一丝麻木,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回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一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发生了。
大预言招集了连续两代的传人。
我们对此感到相当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才会需要这么多的人数、这么长的光阴,过往平息世界的崩坏最多只要十五年,那还是第一代传人打下的纪录,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更高的数字。
连续两代,难道当第二代出生时,还是娃儿的他们就得活在战火下,踏着不稳的脚步去执行使命?
光是想象就觉得好笑。
当我在寂静中反复猜测的时候,第一代已经慢慢地长大,到了能与我对话的年纪。
我这次的宿主是一位瘦弱的小女孩,明明是我的宿主,却毫无战斗意志。这令我感到有点不安,但根据贤者的各种预测,她也不会有其他兄弟姊妹供我选择了,无论如何传人的身分都会落到她头上。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我默默观察她的成长,或许事情能有些改变。
如同大部分的传人,她自小就过着被监视的生活,身上被贴满了人们目光的标签。她的弱小让她承受不少背地里的谴责,族人们当然没有大胆到在她面前谈论,但她十分清楚来自各方的失望。我的传人应是有战斗能力的,她却鲜少触碰我的剑柄,即使我给予她天分,缺乏磨练的玉石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沦为废石。
『妳的族人不是有给妳找剑术老师?怎么不多练练呢?妳总有一天必须提起武器的,否则只会成为亡魂。』一天,我这么询问她。
「如果因为我『选择』不要练剑,所以被杀掉,是不是等于我『选择』了我的命运呢?」她发出不符合她年纪的叹息,「一次也好,我希望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啊。」
在那时的我听来,这句话简直是天真的可以。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上背负多少人的命,她愚蠢的「选择」只会害死更多人。生为传人本就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们纹章是最清楚不过了;抱怨命运的传人也不是只有她,事实上,完全没有抱怨过的才是异数。
发现我是唯一能够与她正常对话的对象之后,她无数次向我吐露各种想法和美梦,说她希望有一天能够遇见一个不把她当作传人看待,普通地与她相处的人。我认为除非她隐姓埋名逃出居地,还要能躲过搜寻她的天罗地网,否则这件事就是不可能的,但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
时间来到她该上学的年纪,十六岁,一个容易浮躁的年龄。
由于地理位置的方便,她被送进圣‧维多利亚学院,据我观察那是所风气比较开放的学校,学生人数也多,她所抱着的梦想是否有更大的机率实现呢?
「澪露‧波西德。」
老师点名的当下我就知道梦想注定破灭了,四周响起的窃窃私语马上淹没剩余的一切,她已不再是澪露,而是波西德家的继承人,是救世主之一的水之纹章实体传人。
还不用谈到力量,光姓氏本身就足够否定她个人的存在了。
「不要紧张,我也是来自水精灵族的人,一起加油吧!」这时,坐在她旁边的男同学对她伸出手。那是个长相十分俊俏的黑发男子,一双绿眼彷佛能够将灵魂给活活吸入,谈吐与举止温和有礼,是女性无法抗拒的类型。
这让我更加担心了。
对一个传人释出善意可能有千百种意思,所以传人大多会被培养出戒心,不幸的是,澪露在这方面的训练并不完整,我从前不管说什么她都坚持自己的天真想法,让她的心灵陷入危险的处境。
『你听见了吗?水涟灵,他好像把我当成普通的水精灵看待呢!』果然我马上就听见她在心里这么对我说。
『小心,不要太相信这个人。』我提出警告,尽管我不认为她会听。
『我知道啦。』她敷衍似的回答,『但总要相处过才能确定他是不是坏人。』
她说的也没有错,传人还是需要交朋友,过度警戒只会被孤立,所以那时的我无法反驳她。
经过一段时间得知,那个人叫作赦力亚‧道尔,十岁时就已经来到维多利亚,对学校的事务相当熟悉,也因早离家而有股早熟的气息。以年龄来说,他算是个才华洋溢的孩子,每个科目的表现都很杰出,老师们都很信赖他,仰慕他的女孩自然也不胜枚举。
乍看之下,他只是个标准的优等生而已,开学当天对澪露释出的好意或许真的只是出于他的本心?我几乎要放下对他的警戒,但有一点我仍感到不解,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建立广大的交际圈,实际上被他称为「朋友」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在这少数的「朋友」范围里,澪露不知怎么得也被算进去了。赦力亚经常主动与她交谈,教导她课业上的知识,甚至在课余时间跟她吃饭、谈天。随着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原本不怎么爱笑的她笑逐颜开,我身为她的纹章不得不感到欣慰。
她的梦想是不是实现了呢?
我可能是活得太久了,藐视起一些年轻生命不会轻言放弃的美梦,如果澪露能在这时得到幸福,即使接下来很快就要迎来动乱时代,那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能有信任的人支持总是好的。
两人高中毕业后,赦力亚变得相当繁忙,但还是常常拨空跟澪露约会--他们在高中毕业时开始交往──这段期间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明白妳找到了归宿,传人的义务依然要履行。如今大部分的同伴应该都成年了,妳找机会去见他们吧。』纹章继承者间的互相认识很重要,这会影响到将来的合作。
『我也有点想见同伴,但是赦力亚叫我先不要去找他们,反正现在一点混乱的迹象都没有。』
『他没有权力干扰传人的事务,况且我不觉得毫无迹象。』我边说服她,一边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他为什么要特地去限制澪露做这件事?一般人根本就连传人的责任都不太清楚......
最后,对恋人唯命是从的她始终都没有去见任何同伴,我怎么说都没用。
日子在紧绷的和平中过去,那越来越壮大的开窍者集团渐渐受到社会瞩目,夜生物的数量日与俱增,该是传人开始注意的阶段。
就在这时,澪露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无疑是赦力亚,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收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过度的欣喜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他们匆匆结了婚,没有举办宴席,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自然是赦力亚的意思。
随着澪露腹中的孩子渐渐成长,他那疯狂的神态也越来越露骨,每天都对妻子念着:「快生下健康的传人吧......」。
是健康的「传人」,而非健康的「孩子」。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确认了他的意图:他要一个有着他血脉的传人。
『水涟灵。』
在我烦恼着该如何告诉澪露的当下,我听见了某个不属于我宿主的声音。
『贤者大人?』在非常必要的情况下,贤者能够短暂联系我们,以传达重要的预言事项。
『赦力亚‧道尔是一切的起点,他就是预言中的堕落族民,你的宿主有被杀的危险。』他的口气没有什么起伏,纯粹是陈述着事实,随后马上就消去了气息。
被杀的危险?
──快生下健康的传人吧──
呵,原来如此。
只要生下传人,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果然应该坚持最初的怀疑,明明有数不清的迹象,有再明显不过的提示,仍这么容易被欺骗,真不像我啊...... 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迟钝?是什么让数亿年的经验化为乌有?
我是知道答案的。
『澪露。』我唤了声她的名。
『什么事?』
『我不打算将妳现在这个孩子选为宿主。』
我能感觉到这句话为她带来的震惊,她传来的回复断断续续:『可是赦力亚他想要...... 我想让他高兴...... 下次怀孕不晓得要等多久......』
幻界的生育率很低,所以在没有预言左证的情况下,纹章会优先选择长子长女以免后继无人。过去的我必定不会冒这个险呢,更遑论是在大预言招唤两代的情况下,又或许,就是我的这次推迟造成这个现象;那个没能继承纹章的孩子也有可能被杀死。
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思顾及那些事情了。
『为了让他开心而丢掉自己的性命,值得吗?』我不想再尝试拐弯抹角,想让她快点理解事情的严重性,『妳的丈夫他──』
『我知道。』细柔的声音透出哭腔,『一次也好,我希望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单纯地希望我所爱的人能够露出笑容,就算他不爱我也没有关系啊......』
她那被平等对待的梦想终究没有能够实现,转而达成了童年的愿望。
她选择了这个付出爱情并不求回报的命运。
为她短如昙花的生命写下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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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了,在我的建议之下,取名为泠安。
如他父亲所愿,他被给予了纹章,并遗传了不祥的力量。
澪露没有马上失去性命,不过她的丈夫自从孩子诞生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她,失去灵魂的空壳和失去性命几乎无异。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澪露在他、在我们面前被无情杀害,与此同时战争宣布打响。
往后三年,赦力亚在外头兴风作浪,偶尔出现在孩子身边,不为别的,只为在他耳边呢喃:「你只是为达成我的目的而出生」。
他的命运将会比受到诅咒更凄惨罢!而我,是给予诅咒的帮凶之一......
不,更精确地说,纹章本身就是诅咒。
是我害死澪露。
是我给这孩子更加坎坷的道路。
泠安、零安,在凋零中迎来安详吧,我的宿主。
但愿你那被诅咒的命运,能在奇迹般的机率中,找到获得救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