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头发,会很疼的!”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这么告诉周围的人,可惜,从来没人相信过我。
我的父母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对理发这么抗拒。当其它小孩子视打针吃药为最可怕的事时,我却会对理发的地方产生一种任谁都看得出来的极端恐惧。小时候,每次去理发,都是父母一起上阵。硬扯着我进了理发店之后,爸爸负责把我按在座位上,防止我乱动;妈妈则拉了张椅子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温言软语地安慰我。而我仍挣扎不休。
我看到了那个拿着剪刀梳子的恶魔,面带困惑地走过来,泪眼汪汪地大喊:“不要啊……”
可惜从来都无济于事。当这样的战役结束时,爸爸的手腕显出了持续用力之后的通红,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妈妈脸色苍白如纸,那是被我凄厉至极的惨叫声给吓的。至于我,在“极刑”结束的那一刻,便虚脱地昏了过去。
真的真的,很疼啊啊啊……
可惜纵使我在理发时有如此异常的表现,爸爸妈妈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我的理发问题,他们甚至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在十分惨绝人寰地用我的头发现场实验了一次之后,心理医生一口咬定我有严重的妄想症,最好留院治疗。
而我的父母,显然对把我弄哭的医生十分不满,为了杜绝我在疯人院里度过余生这一事件发生的可能性,父母充分发扬了伟大的语言艺术,拐弯抹角隔山打牛地攻击了医生一番后,带我逃了出来,
在我上大学之前,带我去理发一直都是家中的头等大事。我终于知道无论我怎么推延,逃脱都无法改变“必须”理发这一事实后。渐渐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走向刑场,引颈就戮,一边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理发的家伙一边咬牙忍受那万虫噬骨般的痛苦,最后如涅槃新生般地独自回家——虽然事后总得哭个一塌糊涂。
正因为如此,每个月的那几天里,我都会显得担惊受怕,紧张兮兮,疑神疑鬼,易燥易怒……在这一点上,我无比羡慕那些可以留长发的女生。
为了避免继续受到家庭的压迫,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一所外地的大学。
送别时,妈妈还不忘叮嘱我:“记得定时理发啊!”
我顿时不寒而栗……
三月的西湖,柳色恰恰清新。
黄昏临近,粉色的夕照浅浅地在湖面扩散开来。我倚在栏上,任由长长地头发随风扬起,对着安谧的胡景发愁。
愁什么呢?自然是头发。
水乡的和风细雨,柔柳弱水,早已将我当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样的铁骨铮铮,慷慨豪情养成了“花灯夜市俱风流,步步欲留,一步三回头”这般,对小小的理发一事变得踌躇扭捏起来。
初时,我还能坚持每月都去“受虐”,然后每两次理发之间的时间越拖越长。然后我开始用剪刀自己处理,至少“自虐”起来心理上没有那么惨烈。后来,我连“自虐”都免了,谁让这痛苦真不是人受的呢?似乎长到这么大,我唯一还没学会的就是去适应这疼痛。
所以,到了现在,我便有了这一头三千烦恼丝。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偏偏这烦恼丝还长得出奇好看。
赶跑了又一个瞎了眼的搭讪着,我的心情更恶劣了——柔情的春天到了,这里风光旖旎,这里的人充满浪漫。可是,对不起,老兄,你认错性别了……
呜呜呜,我要穿越到古代去!
意念超乎想象,迷迷糊糊间,我似乎真看到了一位古装绿衣女子坐在湖边的石椅上,梳弄着长长的头发。
确信自己没有眼花之后,我朝那绿衣女子走去。走近了些,我发现那女子一边用梳子理着发丝,一边仔细地修剪着。那些被剪落下来的小截青丝在微风中被吹散开来,随风而逝。
虽然早就知道了只有我剪头发会疼,其他人不会的,我还是看得心疼,下意识地脱口道:“别剪。”
绿衣女子闻声望向我:“你能看到我?”美目流转,打量我一阵,忽然巧巧地笑了:“小弟弟,你这头发真漂亮,不如送给我吧?”说罢,修长的青葱玉指夹着我最为恐惧的事物,一把乌铁剪子递到了我眼前。
好在对绿衣女子的好奇压过了我内心的恐惧,我才没做出落荒而逃这么丢脸的事来,只是道:“不好。”
“我就知道。”绿衣女子幽幽一叹,便不再理会我,转过头,继续自顾自地修理头发。
我一边为那些被剪断的头发默哀,一边问好奇她:“你怎么穿这一身衣服出来了?”
她笑了笑,头也不转地道:“你想知道?”
在和她接下来的对话中,我渐渐了解到她也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是大学歌剧团里的成员,闲来无事才一身古装到湖边散心。本来还约了另一人来帮她拍照的,不过那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才落得她一人在此。
反正我也无事,站在那里陪着她,直到黄昏将熄。末了,绿衣女子优雅地站起身来,道:“姐姐要走了,不用送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不过我明天还会来这里……”
是邀请吗?
望着那飘然而去的身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她说“姐姐”——我看起来有那么小么?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春风轻拂,新柳袅袅。在那绿意轻扬的间隙里,她果然款款地站在那里,一手扶着柳木,一手抚着柳条,闭目凝神长伫。她的动作里透出了一种灵动,仿佛人和柳树已然融为了一体。
此景甚为神妙,足可入画。
走近了我才发现,今天她并未穿着古装,改成了一身休闲衣裤。却不知为何,她仍然给人一种古典的气韵。
似有所感,她睁开眼睛,朝我走来:“姐姐送你一样东西,收好哦!”说着,把一个木盒子递到了我手中。
打开木盒,一小束头发静静地躺在里面。见到我疑惑而带些慌乱的眼神,她抿嘴一笑,颇有自得地说:“昨天你看姐姐剪头发,摆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姐姐可是早就发现了。既然你那么舍不得,就不妨送给你了。”
我惶恐地收下了这份大礼,却又听她道:“姐姐送了你东西,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呀?”说着,目光盈盈望向了我的长发,看来她对此还念念不忘。
我面露苦色,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轻轻一笑,拉起我的手,往长堤方向走去。我问:“去哪里?”她浅笑道:“姐姐我对此带十分熟悉,难得认了个弟弟,自然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随即,她领着我游览了花港,苏堤,雷锋塔,还有后山岳王庙等一应名胜古迹,不觉间腹中便有了空乏之感,便发出“咕咕”微响来。我自然是大窘,她莞尔一笑,拉着我在一处食肆坐下,点了两碗面条。
不多时,小店老板便端着两碗香气溢流的面条来了,道:“两位美女,慢用。”
问得此言,我和她对望一眼,只见她眼中带着调侃之意,打趣道:“你好端端的一个男孩子,留这羡慕死人的头发做什么?”
无奈一笑,我把苦衷吞在肚子里,却听她笑道:“不如姐姐帮你剪了罢?”
我愣了一愣,心道:长痛不如短痛,迟早得处理,这决心总不能一直悬而不下。于是我道:“好吧。”
吃罢小点,又行至灵隐寺,她说要入内拜一拜佛,于是我我望着她买了一炷香,恭敬地插进香炉,又跪立良久,其间还有一位老和尚在旁道了声:“善哉。”虔诚地摆完,她才拉着我离开。
我们相约第二日再见,她为我剪发。
对着平静而迤逦的西湖默立了好一阵,我才想起尚未问到她的名字。
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到了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去处,这样,万一我忍不住痛呼出来,也不会惊动周围的人了。
感觉到她在我身后,几只玉指抚弄着我的长发,轻轻问道:“会心疼吧?”
我笑了,只能道:“心疼也无法。”
我眼前的石桌上摆了一副象棋,用来帮助自己分散注意力,虽然知道作用不大,却也聊胜于无。
林间气息温煦醉人,风声鸟声宛如天籁。这一刹那,我仿佛真的忘记了一切惧怕,轻声道:“开始吧。”
我的右手把一只“红炮”移到中位,那蚀骨般的剧痛便突然袭来。手中的黑“马”恰恰拾起,便滞在了半空。我强忍着没有闷哼出来,脸色一时已然煞白。
虽然我早就知道头发被剪掉时的疼痛程度是随头发的长度而加深的,但这种程度的剧痛任超过了我的预计。
——是远离疼痛太久了吧?
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的视线,和眼中拼命流失的泪水混合在一切,最终有少数顺着脸颊渗进嘴唇。舌尖明明感到水分,却已辩不出味道。
撕心裂肺地冷……
魂魄像是要被撕开一样,我死死地把眼前的物象聚焦在一处,用尽了力气,才把“兵”往前推了一格。
我此时的异样,她应该早就发现了吧?
但我很快就连思考的力气也失去了,只能把注意力转回棋盘上面。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去抓那个黑“象”,接连不断的剧痛逼得我眼前开始发黑,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棋子抓在手里。
享受着宛心刺骨般的洗礼,我的神识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只觉连接右手的那根弦崩裂了,手砸在了棋盘上,黑“象”在棋盘徒劳挣扎几番,落在了地上。
天昏地暗之间,疼痛在一瞬间就嘎然而止,身体一下子放松开来,就连我之前的痛苦也显得虚幻起来。我霎时脱力,似是陷入昏睡。
隐隐听见她轻声道:“罢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仕心,你动了贪念了。”
风色沙哑。许久,女子的声音才想起:“多谢法师教诲,仕心知错了。”接着是一阵“窸窸”的脚步声。
一缕阳光从上方树叶的间隙探下来,不厌其烦地挑逗着我的眼皮,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恍惚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躺在石椅上。我坐起身来,却不见她的身影,只看到一位老和尚在不远处打坐,竟是昨日在灵隐寺遇到的那位。
见我醒来,老和尚缓缓道:“小施主,你醒了。”
喉中干哑,我正要发问,老和尚便先把原委说了出来:“你拥有世间罕有的‘龙须草’体质,你的头发天生蕴含有丰富的灵力,对于自然之物而言,是极为珍贵的滋补品。正因如此,剪去头发,灵力剥离,自然是痛苦不堪了。”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那老和尚又道:“施主想知道其他的,去问仕心吧!她并无害你之心。”
仕心?这便是她的名字吗?
我回过神来,发觉面前的石桌上收拢了一束长发,想必是方才从我头上剪下来的了。桌上的那一局棋,共计走了七步。我苦笑着收了棋,带上那束长发,告辞了和尚,便下山去寻她了。
日光泛暖,春风湿润。我来到了那株婀娜的柳树前,轻声唤道:“仕心?”
眼前视线模糊了一瞬,恢复过来,她已然出现在我面前,一身复式绿衫,古朴隽永。
她的神情带着七分歉意三分关切,温柔地问我:“那时一定很疼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她又道:“抱歉,我并不是人类,原先只是这湖边的一株柳树,在此地滋养久了,才得以幻化成人类的样子。”
很奇怪地,我并无异样之感。或许是因为我之前便已有所猜测。更何况,关于我头发的事情,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奇的事情了吧?
我取出方才剪下的头发,对她道:“姐姐先前还对我的头发眷恋得很,现在反倒不要了?”
她柔柔地笑了:“姐姐我方才想通了,修道成仙这类事情离我太过遥远,远不如做小小的妖精自在。”
我说:“那丢了岂不可惜?”
她轻轻从我手中取过一小缕,道:“既然你有心,我便要一些收藏吧!”
我走到湖边,又凝视了这些头发一阵——三千青丝?三千烦恼丝吧?
“姐姐,我下次再来找你吧。”
“依你。”她抿嘴笑了笑。
我们相望几秒,然后,我转过头,对着秀气的湖水,轻轻松了手,任由这些头发随风而逝,融进这美景之中……
故事很平淡,人也很安静,可是……
我闭上眼睛。
嗯嗯,一定很难忘吧?
哦,故事还在继续呢。
已近黄昏,我独自一人,对着令人神往的西湖,依旧,发愁。
原来她当时只为我剪下一小半头发,便不忍心了,于是打住。
而我却,在她离开后,不经意临水一照——
纵使头发已少了一些,可……长发飘飘,依旧是长发飘飘。
呜呜,三千青丝,真的是三千烦恼丝……
某人的碎碎念:高中时代的作品,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