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原是新草涧流,碧树花楼。而在这个时节,草似火烧过一样,萎靡焦黄,水如同垂暮之人,微弱喘息。而树呢?只剩了个张牙舞爪的躯体。这样的秋季,也在风儿不留情面的摧残中愈来愈善感,愈来愈凄凉。
还剩个孤零零的花楼。
纵便是仅存的几株菊花,也被风无情地撕扯。有时候,一阵凄风袭来,就能看到在风儿的绞杀中,那些苦苦挣扎的身影。那些剩下的七零八落的花瓣,黯然地躲到了枯草堆里,台阶缝里,树底下,却待寒秋啃噬她们的残躯。
也有些花瓣儿机灵地飘进了姑娘的闺房,想必是想向充满怜悯的主人求取庇护吧?
花楼的女主人侧身从深色的木质地板上拾起一小片花瓣,温柔地拭去上面沾染的灰尘。她走了一阵子神,便把柔嫩的花瓣小心地收进盒子里。
这位姑娘走出闺房,来到阳台,对着外面的空气微凉,暮色昏黄,不禁又多了几分默然无言。
人本就易触物伤怀,更何况多了些许映射的意味,如何能不黯然销魂?
年华飞逝,光阴莫许。今夕复何夕?
看这可怜的花儿,姑娘轻轻一笑。那笑里,自嘲的意思显而易见。
而自己呢?
于她而言,那些过往都没有了意义,更别说她早已被剥夺的名字,姓氏。在这楼中,她只剩下了一个称呼而已——绿珠。
她是西晋豪强石崇的禁脔。
被唤作绿珠的姑娘身着一身绿衣,似是非要与这片荒凉作一番抗争不可,终究只是显出她的孑然一身来。
绿珠抚上栏杆,那上面透过来的冰凉的触感让她的身体颤了缠,但这种冷涩却使她的心境平静了下来。
城外的某处,琴声夹杂在安静的风中轻轻入耳,遥远地几乎难以寻迹。她分辨了一阵,听出了那琴音中抗争的气魄,可以距离让那本是十分激昂不屈的乐声显得有些可笑。她只听了片刻,便感到了荒凉。
但她仍是静静地听完了它。
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仿若不曾有变化。
清晨时分,男子坐在榻上,灼灼地望着梳妆台前的她。他的服饰,布料光鲜,纹饰精致,显得极尽华美。此人,自然是石崇无疑了。
“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王恺那小儿怎么被我气得不轻吗?你猜昨儿怎么着了?”石崇笑了笑,仍旧看着自顾自在那梳发,没有接话的绿珠。
石崇对绿珠的无言倒也习以为常,接着道:“那小儿到了皇帝那儿搬救兵,皇帝倒也大度,送了一枝珊瑚给他。那笨家伙,就跑来向我炫耀了。”
“真是可笑,要知道国库里有的东西,我们家怎么可能没有?我接过珊瑚就把那东西给敲碎了,接着让人取出了十几枝珊瑚来,每一枝都比他带来的珊瑚好看多了。那小儿,哼哼,堂堂大将军那时候的表情真的是精彩极了!”他只是说着,似乎没有发觉绿珠不曾瞧过他一眼。
绿珠听着这些近乎儿戏的事情,本应觉得无聊乏味,她却荒诞地觉得好笑起来。
她转向石崇:“还有其他事吗?不妨给妾身讲讲。”
他倒是真讲了一件让她感兴趣的——
始终不肯接受朝廷征召的嵇康终于被处死于城外,有三千多人为他送行。临行前,他弹了一首《广陵散》,引得无数人泫然泪下,哭声恸天彻地。
末了,石崇似有感慨,对她道:“如此死法,倒也无憾了。”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年纪尚幼的时候,父兄带着她南下收购南海的奇珍异宝,返回时途径南阳郊外。
变故猝生,她回过神来,父亲和兄长已倒在血泊中。
他被人带到一个华服青年面前。
她当时便是一身绿衣,已然显得孤苦无依。见到她,青年似乎也有了些怜意,收起乖戾的神情,作出温和的样子。
他摸了摸她的头,说:“别怕。”
看到她害怕抗拒的神情,他笑了笑,望了望周围部属身上的血迹,陶醉地嗅了嗅夹杂着血腥味的清新气息。
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充满魅惑地道:“别怕,那些人不会杀你,你跟着我就是了。”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句:“就叫你绿珠吧!”
他便是时任刺史,横行无忌的石崇。
千金买绿珠,歌舞笑春华。
那日,石崇宴请一干豪族,令绿珠为众人献舞。
舞毕,令人窒息的安静。
不久,有人大声道:“石兄弟有如此美人,可是羡煞我等了。”
石崇豪爽地笑道:“绿珠可是我花了整整十斛珍珠买来的。”
“以我看,国色天香,她可绝对值得十斛珍珠。”有人之前听石崇讲过绿珠的来历,“只是不想她竟生在交趾那蛮夷之地,险些暴殄了天物。”
“可不是么,好在石兄弟……”
仿佛听到都是和她毫无关系的话,绿珠平静地站在场中,直到石崇让她退下。
有些勉强地,她笑了一笑,却不知这一笑使不少人窒息了一瞬。
天气晚来雪,能饮一杯无?
已是寒冬,腊风吹彻。待在花楼里,都感觉这小楼有些摇摇欲坠的意味,这到底是激起了她心中的不安。
绿珠在一片昏暗中下了楼,随即她嗅到了风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不由有些晕眩。
她走上曲折的石径,缓缓接近灯火辉煌的大堂。她听到了女子啜泣的声音,然后传来一声让人心悸的钝响,那哭声便戛然而止,大堂重归平静。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她清晰地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段问答。
有一人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另一人反笑着说:“他们自家人杀自家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感到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所以她走了进去。
花楼玉凤声娇咛,海绡红文香浅清。
她一进屋,便闻到了和佳肴美酿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的,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席间的宾客衣着华丽,案上食物精致,然而这里却弥漫这不安的气息。宾客大多缄口不言,而每位宾客身侧跪立的侍女更是惶惶不安。
一身绿衣的她的忽然闯入,更为此添了几分荒谬的味道。
石崇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没看到她。他端起酒杯,对众人道:“人生几何,而风月无边,我与诸君今夜有幸聚集饮酒论道,便为这风,这月再饮一杯如何?”说罢,当先一饮而尽,然后含着笑,环顾众人。
大多人都在身侧侍女紧张不安的注视下,揣着各种神情饮尽了这一杯酒。
“大人,大人,喝一杯吧……大人,求求你了……”席间有侍女低着声音,苦苦哀求着,哀求了一阵,似乎已经感到了绝望,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
绿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华服公子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任凭身侧侍女凄然落泪而无动于衷。华服公子左边的,另一位年轻公子再叹道:“你纵是饮下这杯又有何妨?我们兄弟自幼一同熟读经史,背诵仁义孝道,竟不知你从何学来这般铁石心肠,白白枉送这些可怜人的性命……”
那华服公子的案旁放了一个盘子,盘子上赫然陈列着三颗新鲜的头颅,似都是家中的侍女,从那断处涌出的血液已然浸得盘子一片乌黑。
秀丽的黑发下,她们面容上的神情凝固在绝望的那一刻。
绿珠的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心颤地望向石崇,心底一片冰凉。
石崇仿佛这时才发觉她的到来,嘴角泛起几分奇异的微笑。他温和地问:“绿珠,你怎么来了?”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沉默依旧,唯有那哭泣声犹然清晰可辩。
绿珠望了石崇一眼,却没有答他。他低着头,缓缓穿行于宾客之间。直到华服公子面前,她才抬了抬眼睑,取过一个杯子,为自己斟酒。而在这期间,她没有正眼看过华服公子。
她把杯子端到自己身前,向前微微侧了下身,然后说道:“妾身绿珠,斗胆向这位大人敬酒一杯。祝大人前途无可限量。”
烟蛾略敛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众人皆尽沉默。
在场的洛阳权贵都知道,如果说石崇还有什么逆鳞的话,便是她无疑了。
石崇的神情转冷,他望着绿珠,却不言语,以至谁都猜不透这里面的含义。
另外一边,华服公子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随即,他流露出某种更为玩味的笑意:“名动京城的绿珠姑娘邀酒,在下怎敢不从?”说罢,总算在众人的注视下,与绿珠相对,饮尽了杯酒。
那一杯辜负了三个性命的酒。
饮罢,绿珠便转向石崇,说道:“妾身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未得石崇应允,绿珠便开始往外走了。经过华服青年身侧的时候,绿珠凑近他,轻声说道:
“你就是王敦王大人吧?我听说过你。”
“万分荣幸。”王敦笑意不变。
从他身边经过,绿珠心道:“有人说过,你像狼一样的残忍的爪牙还没露出来,但已经有了像鹰一样锋利的眼睛,你以后一定会杀人,也一定会被人杀……这话想必不假。”
王敦望着绿珠淡淡然的,离去的背影。
却无人留意到,还有一双觊觎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她,自始至终。这个人叫孙秀。
借酒消愁,一醉方休。醉倒何处,才算到头?
绿珠在略显荒凉的园中,在寒彻的石径上走着,刚刚喝下去的温酒并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她清醒地放置于寒夜之中。
她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到那三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她想。
绿珠缓缓走上自己的牢笼,那小小的花楼。
她本该对这一切冷眼旁观,在这被凝固的岁月中,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审判的到来。既是他的,也是她的。
幽暗之中,对着镜子,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却终于忍不住,轻轻地,伸手把这一切,往前推了推……
转眼间又是春季。大多数人都看不到洛城中的暗流涌动,只看到春季里面,满城的春意盎然。
当然也有人会感时伤春,后世便有这么一首诗——
洛阳城中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外人称此地为“金谷园”。有时候,绿珠倚在栏上,默默地看着园中各色花儿开得烂漫,有溪流静静流淌,石头小桥在卧,奇石碧叶衬映,彩蝶莺雀相伴,此处倒真有些人间仙境的味道。
她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满怀心事而又百般无聊。她不再踏出这片花园,但他知道石崇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也仅仅知道这一点。
有一次,她望见了郊外的天空中高高挂着几只风筝,便心怀恶意地想,假设束缚着风筝的线断了,它们还能够飞出多远呢?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笑了一阵,险些落下泪来。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谁与同?
最后结局的到来仍是显得仓促,尽管绿珠早已有所准备。
那天,石崇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神色复杂,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绿珠和他对望着,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不寻常的喧闹,便已经明白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声无息的笑。笑了好一阵,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
他看得心疼,却也是笑了笑,道:“我因为你而获罪,何如?”
她含着泪,向他拜了一拜,道:“妾身自当以一死谢君。”
他望着她缓缓走向阳台。他一生都在追逐名利,追逐地位,鱼肉百姓,聚敛财富,几乎无恶不作。但此时,他仍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侯,望着神情中流露出残忍的石崇,年幼的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但是如果你放过我其他的家人,我就会陪着你,不离不弃,直到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这位枭雄难得地在出神,等他回过神来,却是新晋权贵孙秀扯住了他的衣领,神情怨毒:“你逼死了她?”
他的眼角也望见了王敦,便笑了笑。他不置可否地,用一如既往的自负,狂傲的口气对孙秀道:“你不配。”
绿珠坠楼之事传开之后,大多数人都扼腕叹息,既叹她的忠烈,又叹她为石崇而死,万分不值。
但这只是不明此事缘由的人的揣测而已,事实却非如此。他们以为世间的女子都只是男子的附庸,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玉碎或瓦全,毫无选择。他们不知道女子在这浑浊的世间并没有太多抗争之力。他们以为“忠烈”便是对女子最高的评价了,殊不知这实是伤了她的名声,这种人迂腐而无可救药,着实可恶。
她不是为任何人而坠楼,她为她自己。
倒是唐代有位诗人,寻访金谷故地时作了一首诗,没有拘于世俗之说,诗中意境幽怨曲折,倒可作一观: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啼怨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完)
PS1:诗词皆为引用。PS2:可怜我已经没有了那时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