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都叫他洋仔,人生得清秀。
大伙每次下煤井之前都要在他这里剃头,剃个精光。
一般下井之后在里面就得待很长时间,食物和水用东西吊下去。
头发一旦长了干什么活都不方便。
洋仔跟着这个师傅剃头匠学手艺,几乎是叫他往东决不往西。
洋仔不知道剃头匠是哪里人,听说不是本地人,手艺特别好。
洋仔打心眼佩服这些手艺人,自家村有个木匠从祖辈就一直沿袭下来。
现在靠一门手艺根本不愁吃喝的问题。
学了一年,煤矿就出事了,煤块哗啦啦地往下面掉。
大半夜的吓得洋仔跳起来,点着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去看看老匠人。
老匠人没有在床上睡觉,而是坐在椅子上,用衣服蒙住头。
第二天一早,煤矿老板点点人数,少了两个。
经过一番整理,发了点钱把前来吵闹的亲友们给糊弄过去。
老匠人站在井矿边好久,瞪着通红的眼,指着洋仔说:“你一定得去大城市。
知道吗?”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去找我这个老友,他会给你个机会。
记住,绝对不要像我。”
跟其它打工仔如同,洋仔一样被上海这座20年代初的繁华城市给惊呆了。
什么在眼前都是新奇的,好德便利店、粮店里面酱油和大米的气味浓郁地扑鼻。
攥着五分钱皱巴巴的票子,洋仔花钱买一张预售票。
因为目的超过了十三公里,所以要一点五元。
司机拿着订书机把五十来张预售票钉在一起,全部丢到投币箱。
中途部差头票,洋仔之前在一个路人那边收了一张半票,拿出来用。
司机摇头:搿啥么子啊,伐好用额(这是什么东西,早就不能用了)
洋仔听不懂上海话,但从表情知道,手里这张票没用。
而身上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了,这是最后的钱了。
中途下车,洋仔发懵地看着四处完全陌生的地带。
没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地方,听不懂的上海话,有那么一瞬间。
洋仔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来。
蜷缩着衣服,不清楚该怎么办,最后洋仔决定跟着车走。
等第二辆车路过,连忙抓着路人,问怎么走。
遭了不少白眼,知道有所谓的路牌,跟着路标走。
漫无边际地开始走着,几个小时过去了。
脚心出汗,袜子粘着脚,很难受,已经一天吃东西。
饿的头昏眼花,拿着信,终于找到目的地,老匠人说的那个住所。
进屋,锐利的老人一眼看出洋仔的窘迫,拿着信看了半晌。
一直闭着眼,不说话,洋仔捂着肚子尽量不让自己难受。
没有精力去考虑老匠人和这人的关系,也不会想以前想过的问题。
为何老匠人孤身一人去煤矿那里,煤矿出了事情就会眼睛发红。
坐在椅子上,老人叹了口气,皱巴巴的脸,凝视洋仔。
随后去厨房,取来挂面,一丢在大号的不锈钢碗里。
直接倒开水,就这么软下去,把食盐一丢放在旁边。
“吃吧。”老人淡淡说。
洋仔喉咙咕咚两下,眼睛发光,就着碗开始吃。
这样煮面肯定是不熟的,吃着咯咯脆,洋仔觉得是吃得最香的一次面。
开水喝了几大碗,终于活过来,抹了抹嘴看着眼前的老人。
洋仔深深知道如果学不会上海话,那么根本无法在这里扎根。
每天休息时间,凑在老人一边,跟着一起看《老娘舅》。
帮周围人生活垃圾,鼓起勇气去攀谈,从最开始的生疏终于能勉强说几句了。
这让洋仔颇为开心。
理发店的生意也算不错,听老人说九几年有下岗潮和极大的通货膨胀。
现在稍微好点,可以买断(工龄)、提前退休、协保留意。
洋仔在老城区,这里基本是地区名+编号认知。
这个年代坐地铁还是很稀奇的事情,隔壁有一个上下班都是坐地铁的。
洋仔给他剃头,聊天的时候,总有一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各种各样的顾客,超市促销员、银行收银员。
慢慢地洋仔也开始习惯这周围的一切,似乎根在往地下扎了。
这天,洋仔照例做完活,点起烟,眯起眼,翘而二郎腿。
看着远处的风景,这时候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能……帮我剃头吗?”
一个瘦瘦矮矮的小女孩,畏畏缩缩的看着她。
鹰钩鼻,浓眉大眼,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哈,可以啊。”
洋仔熄灭手里的烟,开始清洗工具,一摸到头发。
女孩子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
洋仔没多问,有些顾客就是不喜欢被碰到身体,有一种很强烈的抵触感。
“这么长的头发剃成短发?多可惜啊。”
“没有什么可惜的,只会碍事。”
剃完头,女孩整个人也变了一个样,洋仔继续点他的烟。
吃饭的时候,跟老人随口聊起来。
“哦,那个是维族人。”
看到老人眼神不对劲,洋仔问是怎么回事。
“你别去那种小巷子,这里的维族人喜欢拿着刀,抢东西。
手机、钱包,有时候他们大人拿刀恐吓,让小孩子偷东西什么的。”
“警察不管的吗?”
“不管这档事,你自己小心点就是。”
时间流逝,那个小女孩又来剃头了,头上有很多伤疤,结块血迹干了把头发粘在一起。
十分的麻烦,洋仔沉闷地说。
“你家是在这里吗?你父母呢?“
小女孩没有搭理他,洋仔就一个人这样唠唠叨叨的说。
下次来,洋仔会准备一些医疗药品,每次小女孩都没有要。
职业习惯,洋仔唠唠叨叨的说着,他也不是没想管管小女孩的事情。
但没有看见的,就算知道了,也可以遮掩过去的。
洋仔没有过多的问,小女孩也没有过多的说,只是剃头罢了。
春去冬来,洋仔吃着饭,去一家老客户住所。
据说行动不便,所以亲自上门剃头。
路过一个街角,看到几个人正在殴打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咽下唾沫,洋仔赶走了那几个人。
“她们是谁啊?”
“认识的人。”
随后就没有在说话,洋仔摸了摸头,带着她离开这里。
上海——灯火阑珊,红灯绿酒,街头的路灯如同无限的天空繁星。
照亮漆黑的墨色夜晚,醉纸金迷的世界。
“这可是大城市啊,美丽的大城市。”
她包含地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要喷发的火山。
“是啊,是大城市。”
洋仔感慨道,从最初的地方到这里,他也饱经风霜。
好的东西,坏的东西,这些看不见的事物,潜移默化的慢慢积累。
如果不释放出去,肚子就会炸裂开来。
她的睫毛微动,嘴唇翕动。
“为什么,全部都是这样的,我相信只要好好去做就会变化的,
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肯相信呢?就凭我不是一个族的么?”
泪水划过脸庞,像一只羊被狼吃掉半个身子。
孩子啊匍匐的趔趄地走着,那种失望的心情。
洋仔缄默下来,随后蹲下来。
“我们家乡有一个叫做信客的职业,专门去这样的大城市邮寄东西。
带着亲人的包裹和信去家乡,可是信客一次把带回去的小包裹拆开了。
取了一个好看的小饰带给一个同村的小孙子玩。
于是他几年的声誉都毁掉了。”
“他们只会相信某一件事情,知道吗?来,我可以帮你的。”
第二天,洋仔就知道自己错的很离谱。
那几个跑掉的人,叫来几十人围着他,打得缩在地上,每动一下都痛的要死。
认识洋仔的人,没有一个上前。
【旁观者是没有错的,他们绝对是没有错的,强加的思想不需要。
不可以去指责他们,他们完全没有过错,袖手旁观是正确的。
风险的事情,不是谁都会去做的。但是啊,但是啊。
作为旁观者的自我,如果自己成为旁观者的时候,也没有一点点愧疚的情绪。
那么,这个社会一定是畸形的,病态的,无可救药的。】
事情过后,小女孩开始上学,会拿着书在一旁念。
洋仔也跟她用上海话对话。
“这什么书?”
“青红。”
小女孩沿着被碾压地不成样的杨浦路,街头旧式的乒铃乓啷在响。
一块的普通车,二块的空调车坚决不坐,每次洋仔让她坐那种车。
都执拗不肯。
小女孩只有母亲在身边,做纺织工作,常年在那种棉花四溅的地方。
咳嗽的毛病一直没有好过,她母亲很自豪的说那是“国棉十七厂”勒!
听着这语气,洋仔知道都不容易。
买书的钱是洋仔出的,其它的小女孩都不要。
时间真是一剂最巧妙的毒药。
时代开始变革,互联网手机迅速发展,上海的房地产开始如日中天。
小汽车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车流开始上涨,一切的一切开始像劈开的水闸。
喷涌而出。
老城区的人们都开始向中心城区迁移,003号地铁开通。
洋仔挠痒痒的心浮起来,在车站外面看了好久。
一回头,挤进人群,似乎又找回自己。
“在看什么书?”回去之后,看到坐在凳子的小女孩,便问。
“《孽债》”
听名字洋仔不清楚是什么内容,他也看不进去书,耐心不足。
“是讨债的吗?”
“不是。”
从那次洋仔被打之后,换了一个地点,已经没有家伙找她麻烦了。
现在两人都是标准的上海话,而小女孩的话除了维族人面貌。
其余的表现,差不多很像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