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看了看表,过去两个小时了。今天的日落时间貌似变成了平时的三倍,黄昏持续了好久,太阳昏黄躲藏,在楼宇间更加难以注意。不过看不见也不要紧,它总不可能变成三倍大吧?
星星一颗也没露头,没有星星就没法回家,必须看见星星才行,只要不在半路就睡着。她确认了一下,嗯,精神饱满,黄昏中她想去小巷去树荫下,去山顶去森林中,就是不想睡觉。
不想睡觉,也回不了家。
她盯着手表发呆,突然眼睛瞪大——什么时候坏的?秒针虽然在正常转圈,但根本没想去推分针,时针倒还在走,进了又退,来回走。她瘪了瘪嘴,“还不如站着看自己影子长短靠谱。。。”
“看不见星星的话,就只能坐火车回家。”想起爸爸这么说过。她从来没坐过火车,因为太麻烦,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又没有电梯上去,光仰头去望就够累了。可是眼下貌似也别无他法。
“也好,让我上去瞧瞧太阳到底有没有三倍大。”
当然,太阳还是寻常大小,当她气喘吁吁地登顶,全身笼罩在橘红的柔华下时。她站在透着一丝光的尽头门前,门被缓缓推开,赤红的夕阳将她完全包裹住,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或者说,倒像是夕阳将把她带向何处。
意识渐渐恢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轨道边。站旁的五人候车位空了四个,最后一个上面靠着一头毛绒小熊。她坐到小熊的身旁,瞥了一眼,心想是哪个孩子放在这儿的吧。但环顾四周,夕阳并没有照耀到第二名乘客。那大概是忘在这儿的。火车早已停靠在身前,看上去又旧又破,难怪会没有乘客。只有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是打开的,入口处站着一台同样又旧又破的小机器人。
天色仍旧没有一点要暗下来的意思。
突然小机器人向她招了招手,是要她过去的意思。“要发车了吗。。。”她又望了一眼身旁的小熊,犹豫了片刻,把它抱了起来,向车门处走去。
到了小机器人面前,它手指开始在它的胸口处比划,灰顺着看去,那儿有个双向开关。
“请问,不用买票吗?”灰问。
小机器人扭动脑袋,依然指着那个双向开关。
灰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伸出手去,把它拨向了另一侧。
。。。。。。
睁开眼,聚焦完全时,女孩察觉自己置身薄暮中,手里抱着一只毛绒小熊,眼前是小机器人还有它身后的破旧火车。
“这是哪儿。。。”她发现自己的记忆一团糊,只觉仿佛曾经经历了很悲伤的事情,以至于到现在心中还隐隐作痛。
“我的名字。。。叫。。灰?”
小机器人手朝向车门处,示意她进去。
她无助地缓缓走进那车门,那无形的梗塞让她很想哭,但记忆中却攫不到一块哀伤的片段。小机器人跟着走了进去,车门关上,汽笛声似乎夹着风,听上去飘忽不定。
在那最后一节车厢旁不远处悬吊着一张不大的告示牌,列车启程时它前后摇晃着。
告示牌上写着:从黄昏开向夜晚的单程火车。终点站——黄昏结束处。
车厢中只有三个座位,比候车位的数目还少,侧靠墙并排着,剩余的全是被夕阳映满的地面。里面同外面一样破旧,但似乎被仔细清扫过,手指抚过生锈的铁皮墙也不会沾上灰尘。女孩坐在上面,凝神回想自己残缺的记忆,她发现这些断片虽然模糊不清,但最终还是能够整理出一些使得自己悲伤的大概缘由。
“我迷了路,也不知道最终要去哪儿。”
“我失去了重要的人,但忘了他的名字。”
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人。。。吗?她低头看着稚嫩的手臂。怀中的小熊突然开始向外挤,她下意识的松了松手,小熊一把挣脱,跳到了一旁的座位上。
会动的小熊。她别过头去,小熊摊开手,向她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你不喜欢被我抱着吗?”她问。它连连摇头,那频率跟小机器人比简直是两个极端。然后它犹豫了一会儿,又对着她张开毛绒绒的双臂。
“算了,太热了。”女孩摆手说。
窗外不觉中聚集起一大群鸟儿,昏黄的柔光被它们的翅膀夹杂成了一丝丝的细线,仿佛被冻结的赤金色的雨。女孩任由那雨点透过自己指尖,但见它们越来越细,最后只剩下几道缝。她这才发觉自己乘坐的这条铁轨是建在高空中的。难怪,之前没有仔细看窗外,也没有奇怪于欣赏景色的方式突然转换为了俯瞰。不过现在景色却被鸟儿塞满了。
小机器人从别的车厢回来。
“你去其他车厢干嘛,还有别的乘客在?”她问。
它摇动脑袋。女孩牵起小熊,想要到前一个车厢去,被它一手拦住。另一只手扭着自己脖子上的发条,倏尔加快了摇头频率。它转指向窗外黑麻麻的一片。
无奈她和小熊又坐回了座位。过了一会,地面不算强烈地震颤了一下,鸟儿一下子全部飞走,车厢内光线转好,外面的倒还同之前无异,只是急退的景色换到了地上,铁轨铺在了林间。
小机器人向前一车厢的方向指了下,意思应该是现在可以通过了。然后没等俩乘客起身,独自先走掉了。“别告诉我刚才是那些鸟儿把我们从半空抬下来的。”她喃喃道,和小熊跟上去。
他们来到前一个车厢,放眼处,近一半的面积都被占了,但是依旧不是乘客,而是堆积着健全或残缺的破旧机械,还有家具。小机器人挠挠头,从那堆垃圾里抽出两根扫把,扔给了灰和小熊。
“肯定是你太笨手笨脚了。”灰职责着。顿时它脑袋冒烟,摊开一手无奈。
她和小熊花了大功夫将这节车厢打扫干净,直到去到下一节车厢时,他们才确认了那些旧东西不是垃圾,或者说小机器人没有把它们当作垃圾,在这节车厢中它就把它们整理得很得当,虽然一眼扫过去依然又破又旧。
途中,火车跋涉进沼泽,铁轨在幽深沼泽的上方搭成长桥,低矮的灌木刮动车外皮发出丛林的声音;又至湖滨旷野,无声的细风初次给湖面激起如同钓叟下饵的波纹。女孩有时在跟小熊玩闹,就爽快地一手拂过难得的风景。再多也没用,她是这样想的——她在慢慢地冷静下来——跟着它走就行了,这趟车即便不能带自己到达遗失的目的地,也能把迷蒙中的这股悲伤磨得晶莹剔透,这就足够了。若有跋涉的路,那该是我的事。
汽笛忽然断气,火车停在一条长长的街巷中。车门打开,女孩以为是到站了,和小熊走出车门,小机器人像她最初看见的那样守在车门口,她向它打招呼,却一动不动。
这是一条小商业街,但一点不热闹。小道上阒无人迹,残霞之下更显萧瑟,他们路过的店也都关门了。走了大概有两百米,终于见着一家没有关门的。
是一家旧书店。
“有人吗?”女孩进门,想寻得一点回音以外的声音,片刻等待后,那处依旧宁静得连回音都近乎安眠。她草草转了一圈,同店的外貌十分相符,店里的书也基本上都是泛了黄的,而且架子也没多少,很多书都是从地面上堆得老高。小熊爬到一叠不高的书堆上面,随意找了一本翻开几页,然而立马又放下,翘着屁股向后跳开,两只手相互拍打着,貌似绒毛上给沾了灰尘。
她也找了一本,是本旧得特别厉害的诗集,里面收录了十几位外国诗人的著作。她随意翻看,读到一位没听说过的:
我吃了
放在
冰箱里的
梅子
它们
大概是你
留着
早餐吃的
请原谅
它们太可口了
那么甜
又那么凉
“也许是真的迷路了。”她仰起垂下的头,自言自语。
接着摇下头又翻了一页,换了另一位诗人:
。。。。。。
诉说这里只有我们,
静寂的枝条下独自隐身,
我们的爱长得像印度星,
一颗灼热之心的流星,
与闪烁的鸟羽,闪光的海波相映。
沉重的枝条,光彩的鸽子
哭泣叹息了一百天,
我们死后,阴魂游荡,
当黄昏使声色超于寂然,
潮湿的脚后跟伴着海水的幽光。
“睡一觉吧。”不少的美都让人想安眠呢。她合上页,别过头看书堆上的小熊,“躺在老书店沾了灰的草木香中。”然后,学着小熊的样子,她也躺到上面去,身体大半在屋外的檐角下掩映,留有几束橘色将她当作老书一同泛黄着。
许久,她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侧躺着打量书店。柜台旁有个小型的书架,大概是用来摆放畅销书的,其中一本很奇怪的书引起了她的注意。它薄的就像个小本,装帧是手工的,封面也是手抄手绘的。她的回忆告诉她自己非常喜欢这类精致的小艺术品。走过去小心地取下来,双眸与封面正对——《献给孩子般的你》
。。。。。。
我试着不去想,
某些埋不下心坟的怀念,
不去想那些,
不值得讽刺的轻浮的哀怨,
不去想亲人的过世,
有时会是一朵玫瑰花的凋敝,
一些虫群和鸟群的迁徙。
你不知道,
这真的可难了。
不去想那片林间,
湖畔的菖蒲,
我曾在那处安睡。
却总把你想起,
那些一切的所有,
我都能把它们按下,
唯独,你的清晰的,
挥之不去的颊辅,
把我的所有力气都夺了去,
神奇又醉人,而我只能感叹,
是与那一切的所有不同,
是它的颜色,
包容着黑白与灰暗,包容着我,
是予我的最好的赠礼,
如今我试着忘记,独留这一片,
将它勾画成浩瀚星空,
献给孩子般的你。
。。。。。。
她关上小本,封面右下角还写着几行字:献给最爱的女孩灰。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那股伤痛从心头减轻的那一处又涌上来,回过头时,小熊已经从书堆上跳下,站立着等她。“我们回去吧。”她把书放回原处,迫切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
双脚落在宽敞的石板路上,精致、歪斜的台阶,黑森林把这僻静缠裹住。路灯闪烁,白光奄奄一息,看上去每盏间隔的很远。灰在这条路上前进。
视线暂时还很模糊,只能摸着路灯的轨迹,道上没有风吹过,显得更加死寂。走了不知多久,远远望见路灯的延伸有了中断,凭借些许微茫,隐隐可以看出远处有一座大房子。
她继续前进。
。。。。。。
再次,鸟儿出现又消失,散去时他们稳稳地落到半空的轨道上,小机器人背对着女孩和小熊竖起大拇指,它的意思是不用担心,鸟儿们是没问题的。女孩开始好好欣赏之前被自己忽视的景致。真奇妙,地上时,她只是感觉不停在穿过,而当真正感受到高空时,她开始认为自己正驶向天边。
“载着我走吧。”广阔纵深下,她下意识说。
“载着我走吧。”身旁传来模糊的话语。吓了她一跳。瞪着小熊,轻轻靠过去,摸了摸它的毛绒耳朵,它一只手举起来蹭,想要挪开她的手,这样却反而感觉更舒服。“你在说话?”小熊再没了声响。她嘟起嘴,一把将它举过头顶,跟着车身前进的方向跑了起来,从最后的车厢一直窜到最前面。笑声快过脚步,在后方的车厢翻转过几个来回,某刻只留夕阳下一道影子踽踽而行,和每一团路过的影子聚首,又和它们分别。
那道影子突然停下来,小脸红扑扑的,不是因为累而是害羞。但转念又赌气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现在的你只有十一岁噢。”
她悄悄地挠小熊的痒痒,想让它再发出声来。她挠痒痒的功力还是很强的,从小熊已经开始浮空自由泳的姿势可以看出它是真的非常痒,虽然最后连喘息都没透出一丝儿,毕竟这个小家伙连嘴都没有。
幻听了吧。
“算了。那就载着我们俩走吧。”她说。
火车应和着这回声加速前进。这时窗外天空中云朵已经飘走了大半,天色较之前更为耀眼,没有了阻碍,落日刚好能把它最独特的光芒给稚嫩的大地披上。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我忘记了许多,但在我的那个世界,黄昏肯定是会终结的,而这个世界的黄昏是永恒的。”女孩望向窗外,对小熊说。
“这有什么不好吗?”
很久后,火车再次停下
奇怪的是,这一次没有鸟儿,是在半空中。女孩打开窗户探出头,凝神,随即视线止不住地向上垂直,中途还被光刺到,眼睛给闪闭上了一只。他们到了一栋大楼外,大楼的中部向外延伸出道路一直到铁轨处。这实在奇怪,这里还是野外,却唯独立起了一栋高楼,
下车后,这次小机器人没有立在门前,一块小身子走在前,像是要给两位乘客带路。女孩和小熊跟上它时,它突然停下,转身给他们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女孩愣愣地伸出手去拿,“好重。。。”小机器人一松手,袋子瞬间倒在地上。小熊拍了拍她的背,走上去,一只手把袋子抱了起来。
“你力气居然这么大!”她惊叹。小熊微微扬头,没有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进入大楼,随意望了几眼,原来是一处购物中心。奇怪的是,虽然这里店铺多得一眼都望不过来且都是正在营业的,但楼中可见的地方却一位消费者都没有。
小机器人又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她也没去管它,反正到了时候肯定又会出现的,那家伙。
“给你买件衣服怎么样。”女孩也没继续深究,转头看向小熊。
小熊脑袋一歪。看出来了,这小东西从来没穿过衣服。
他们来到服装店前,“您好客人,女孩的衣服在那一边,随意挑选吧。”对“灰”这个身体来说,应该称店主为大姐姐。她一时还有些激动,终于见着一位和自己一样的活人了。
“请问有它这个尺寸的衣服吗,性别的话。。。男生吧。”她指着小熊问。
“小熊的衣服在那个方向。”店主指着一边说。
女孩认真浏览着,最后挑了一件十分帅气的黑丹宁夹克套装,但再怎么酷的衣服穿在小熊身上都只有可爱的味道。小熊换了几个姿势,似乎挺满意。
“对了,你要鞋吗?”
小熊摇头。
“也对,你根本没法穿。”
她把衣服拿到柜台,突然发觉什么,眼睛斜向上瞪大。
“这个。。。抱歉,衣服算了吧,我们忘带钱了。”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对店主说。
“那位小熊客人不是带了钱的吗?”店主指着小熊的袋子。
“嗯?”女孩让小熊把袋子打开:里面装满了螺丝,轴承,螺帽等破旧的机械零件。
“对,就是这些。客人您可真有钱。”店主还有些惊讶。小熊捧了一把给她,“不不,要不了这么多,这些就够了。”她比划说。
女孩与熊面面相觑。
“对了,再请问一下,这个地方就没有其他客人了吗?”她突然想到可以问问店主。
“现在没有,到了时候他们就会来了。”店主回答。
离开服装店,他们乘着扶梯向下行。“它刚才规定只准用多少没?”她问小熊,指的小机器人。
小熊摇头,不知意思是不知还是没有。
她想这下你精神总该振奋些了吧,但到底也就那样,自己对于钱财似乎不怎么感冒。关键在于难觅那些商品的意义,像一件放不进家里的家具,或者放不进火车里的家具。它们没有被放进去的意义,你的家可是由你的心构成的。
被扶梯带着走向深处,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景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一开始就心安于这场疾速的旅行,原因就在于遗忘的太多,从而奢求的不多,甚至连对记忆的奢念都被遏制着,她想。遗失记忆的人大概都迫切地想去找寻它们吧,但自己没有,因为伤痛已先于渴望驻扎了进来,多么果决,多么深刻。
又逛了几家后,他们才明白这栋大楼何以建得如此高耸,这是一栋名副其实的百货大厦。里面同种类型的店都很少,但光是衣服就有男女孩的衣服、小熊的衣服、小猪的衣服、小兔的衣服、小机器人的衣服、小锅人(全身由不锈钢构成,脸像扁南瓜,脑袋像戴了一顶铁锅,锅的把柄向后,据说是它们的尾发)的衣服。其他的玩意也是琳琅满目。
“这个你要吗?”
小熊摇头。
“我?我不用了。”她说。
“这个你要吗?”
它摇头。
“去下一家吧。”
。。。
没几次后,它暗自作下决定。
“这个要吗?”
它点头。
“好,等一下啊。。。什么?噢,没事你买吧,我不喜欢。”
某颗毛绒心脏已快崩溃。
最后他们到了底,又原路返回,改向大楼顶部行进。在倒数第三层碰见了小机器人。
楼顶处是透光的,所以这栋楼越往高处,能透到的光就越多。到了倒数第三层,夕阳已经能透进一些店中。
听见动静,小机器人转身朝向他们,从下到上扫描式地打量,双手叉腰,仿佛在说:你们两个“花”得确实一点也不含糊!
“对不起,这个小家伙后来不晓得为什么,看见什么都想要。”确实如此,后来没办法,她自己也跟着买了点。
小机器人摆摆手,另一只手推着一辆装满了破旧机械的大购物车,这些女孩在火车上也见到不少,看样子它还要买更多。它推着大车走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家店里,从外面望着,同他们之前逛过的那些相比要暗淡不少,店里全摆放着破旧的机械,因为商品面相的关系,这儿不管是门面还是内部没怎么装饰,就像一家修理店,但事实上他们只卖,不修理。
它依次走过,很认真地挑选。女孩也随意打量着,她发现那些机械都是没有零件的,不论螺丝、小电阻都给取了出来,多数机械已经散架了大半,还有一些凭着本身的构造支撑起了形状。黄昏的斜映下,如同穿着单薄背心,头发掉光的老人,多余出白胡须般的铁锈,眉间纹般的刮痕。它不时伸出手去抚摸一下,机械手指与铁皮摩擦出安息的声音。
这样一想,火车里的那几堆,好像也是如此光景。而在这个世界中呼吸的机械,没有了零件,不就相当于没有价值了吗?常人看来大概是同死亡无异的存在。
它是在收藏尸体吗?
四颗螺丝,小机器人掏出。一台旧电视,一台旧收音机,一台旧保险箱(没有门的保险箱),价格一共四颗螺丝,连小熊一件上衣都不止这个价。店主收下螺丝,似乎还挺满意。
它推着的那辆车已经装不下了,店主又推来了一辆,把手交给了女孩和小熊。它没有再向楼顶走,走入薄暮中,下行扶梯的方向,大概是要离开了。女孩在阴影里,在身后望着那轮廓,缓慢而规则的脚步,有时会有趔趄,还是不能完全招架住身前的大家伙。像这样的大家伙,全都长眠在它的车厢中。
它都知道的,女孩推测着。所以这辆火车在行驶的同时将地上的黄昏收集储存起来。它知道它们最终都会腐烂在地上,黄昏中才是它们的归属处,而它圆了它们的愿望。它们并不是被救赎,只是换一个方式的死亡。
那我和小熊呢?
车厢中
小熊无聊地在车厢间转悠。回到火车后,一开始他们还在帮小机器人整理打扫机械,后来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它也没让它们干了。小熊想让女孩陪它玩,但她从上车后就变得有些闷闷不乐,无奈,它只能自己一个人瞎晃悠。
转回最后一节车厢,女孩还坐在座位上发呆,单手支着下巴,随意地瞥向窗外。小熊跳上去上去,跪在车座上与她一同看着,过了一会,她摸了下它的头,然后离开座位,向前方走去。
它跟着她,最终停在小机器人身前。
“我要下车。”她开口就说。
小机器人只是指着前方。
很快,鸟儿再次出现。落到地上时,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小镇。
小机器人再次立在车门前,女孩走下车,回望向它,“如果这次我没回来,就自己开走吧。”她又看向拉着自己手的小熊“你也不必跟着我了,去车上吧。”
但那只毛绒小手没有丝毫松动。
“你也找不到归宿是么。。。”
不觉中,火车皮上反射的光失色了几分,高空中布上的一层卷积云让天色更加偏离黄昏,给人产生转瞬便能望见夜空的错觉。
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这座小镇开张的店比上一个多不少,女孩四处看了看,不同于之前的旧书店,每一家店都有人在,但貌似都只是店长和伙计,街上也一样,没有行人。
“你。。。平时吃饭吗?”她突然问小熊。应该不会吧,好傻的问题。
小熊愣着不动,似乎在琢磨着“饭”这东西是什么。
“那你陪我一下,我有点饿了。”她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是临行前小机器人给的一袋零件,短时间内足够他们用了。
走进一家饭馆,刚想开口,被老板抢了先。
“抱歉客人,我们要等到夜晚才开张。”肥肚子的老板说。
她顿了一下,问:“在那之前一位客人都没有吗?路上也是。明明已经快到夜晚了啊。”
“这不马上就来了吗。你在这等会,很快就能瞧见它们。”
果然,一会儿后,她心中期待的那些客人来了:小猪小兔小锅人,还有更多,一开始只有几名,随即渐渐占满了街道,小镇转瞬间苏醒过来。这时候购物大楼那边大概也热闹起来了吧,她突然想到。
奇怪的是,这些客人路过女孩这里时,仿佛看不见身旁的餐厅,连向这边瞟一眼的都没有,只是不断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且不止这一处,街上店门打开但没有营业的店还有很多,却没有一位行人会停留,它们只是在行走,一家店也不会光顾。
“他们怎么不进来?”
“因为现在还是黄昏。”老板回答。他看向女孩落寞的神情,不由得可怜起她来,“算了,你们先坐,我让伙计炒两盘菜来。”
“啊,谢谢。”她感激道,“不用做太多,它不吃。”
老板从厨房出来,看见女孩向自己招手。
“我想请问一下。”她说,“其实我们是旅行者,刚来这个小镇,所以对周围的地方一点也不熟悉,你能大概跟我们描述一下吗?”
“可以啊。”老板说,“这里是麦谷小镇,四周都是山,我想和我们相邻的小镇大概在很远的地方,当然也不排除在很近的地方的可能。”
“你。。。”她快没话讲了,“你没有去过外面吗?”
“去外面是要坐火车的,这是我们这儿唯一的交通方式。我可没你们那样的勇气,不敢坐。”
“不敢坐?”
“对呀。”他仰起头回想,“那辆车一次只允许有一名乘客。传说坐上它的几乎都去了很远的地方,到厌倦时也不能回来,甚至还有人说坐上后压根就回不来了。但这个我想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快告诉我,你们还能回家吗?”
“我想。。。目前不能。”
“太可怕了!”他拍拍肚皮,发出怪叫。
很快店员把饭菜端来,他干脆坐下来,坐在女孩对面,反正也闲来无事。
“但实话说,我有时候在想,即便我们这类保守的人也这样想过。”他接着说,“如果能够不顾从前的话,踏进这辆车也不算坏事。”
听了这话,女孩微微摇头,埋头吃饭,不再接他的话。最后她擦了擦嘴,准备付钱,被老板回拒,“不用,这顿算我的。”
“多谢款待,我们该离开了。”她说着和小熊一同起身。
“噢,还有,最后给你一句忠告。”他说,“不要试着同那些行人交谈,也不要试着跟随他们,他们身上没有你要的答案。”
向他微微致谢后,女孩牵起小熊,默默走出门去。
路上,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去处 她向四周反复望,不知该望向哪里
“你们在追逐什么?夜晚根本就不会到来啊!”她低声叫道,多想就这样大喊一声。刹那间她停住,愣在街边,一旁的人群从身前擦过,从身后超过。
对啊,你还在追逐什么,夜晚根本就不会到来啊。
卷积云间的罅缝给合了上来,把那颗衰竭的光球完全挡住,但也不过是拉上了帘幕罢了。环顾地上步伐不变的生命,她其实一开始就了然,天边那簇光会不会垂下,这取决于自己。
“小熊,我们回去。”
两团长影映入眼帘,小机器人重新扭动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它瞅见女孩略带忧愁的微笑,竖起食指,僵硬地左右摇摆着。
“别这样,搞得像都是你算计好的似的。”女孩失笑。
他们返回车厢,小机器人去启动火车,女孩和小熊回到最后面的座位上。
小熊刚坐下,突然女孩在它身前蹲下,一把将它抱住,鼻子嗅到一股淡香,她把它紧紧地埋在胸脯中。
“真的好痛苦,虽然想不起来,但那个念头中就带着痛苦。怎么办,现在我的脑海都被那个念头填满了,怎么办?”
“我现在真希望你是我所遗失的,不,我猜你就是我所遗失的,对不对?”她闭上眼说,激动起来,而活泼的小熊反倒无动于衷,总会动来动去的毛绒小手也垂了下去。
一时间一些提示随着感情的触动挨个的浮上她的脑海,但记忆依旧是一团糊。“我想我以前总找不到你,因为只在熟悉、有安全感的大圈里打转,我不知道你、或者他将会永远避开那些地方。但我也没办法对着一块石头哭泣,多么胆小的一个人啊。只有对自己的回忆动手脚,才能不凭着勇气踏上旅途,我只能让自己确信,不是吗?不然时光还会给我机会确信吗?”
因为人不能从冰冷的气味,触感,消失的体温中找寻热情,她对其所爱的迷恋,也无法只限于一具空洞的人偶所勾勒出的弧度。但她仍然太过天真,奈何小熊瘫软在她怀中,像极了那么一具“人偶”。
眼泪已然凝聚在眼睑处,然而最终收了回去,她倒在车座上呆坐,双眸时而有神时而无神。很久以后,突然怀中有了动静,一只毛绒小手轻轻地蹭她。回过神来,小机器人正立在身前。
她沉默了一会,轻抚了下小熊的背,随即郑重地站起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们化作我的旅程。”女孩落寞地微笑,笑颜与残霞相拥。“只要黄昏不结束,我的旅途也不会有结束,是这样吧。”
她指着小机器人胸口处的双向开关:“是这个,对吗?”
小机器人耸耸肩。正对着的女孩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最后将侧脸紧紧地贴向小熊。
灰无力地睁开眼,逐渐清晰的视野呈现出一道奇怪的车厢内部的景象,自己横躺在并排的三个座位上,车厢内唯一的三个座位上。
她对眼前倒在地上的小熊连连眨眼,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抱歉!。。把你位子给占了。”她急忙起身,向小熊赔礼,“睡糊涂了,貌似做了个好长的梦。。。咦,还没到晚上吗?”她惊奇地望着窗外,不仅是因为天色,还有这条挂在半空中的长线。
“这可怎么办啊,连坐火车也回不了家了。”她有些着急。
小熊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我记得这小熊没穿衣服吧?”她挠了挠脑袋,把它抱起来,同时小机器人走了过来。
“请问,我睡了很久吗?”她问。
小机器人挠挠头,然后点点头。
“是吗,我也感觉挺久的,我还梦见自己在一条黑漆漆的路上走着,最后到了一座更黑的寺院,那儿地上全是尸体,但是我似乎还不怎么害怕,真奇怪呢,这一听就是个噩梦不是吗?”她仔细地回想,确实不怎么害怕,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在。
“对了,这辆车还有多久到站啊?我想下车了。”
小机器人转向她,抬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刹那间,小熊动了起来,抓住她的双手,她因这突变还没回过神来。火车开始摇动,幅度在缓缓增大。她看向窗外,铁轨开始崩塌,前方听见咔嚓声,应该是车厢间的连接处断了。但每一节的速度却一点没减慢,好似它们都能够独立运作。
到最后车身完全倾斜,脱离了铁轨,灰和小熊顺势被冲飞出车厢。小熊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当然即便这样也不会太紧,不过她能感受到小熊是要她千万别松手。她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连险境带来的恐惧都还无力体会,双手紧抓的绒毛似乎比刚才好抓了许多,变得更薄,更粗糙了,自己下坠的速度也在减慢。
她咬牙睁开眼,向上望去:小熊已经消失,代之的是和它绒毛颜色相同的降落伞。速度稳定以后,她可以确信自己能够安全落地。
伞后的天空则大半被遮挡住,一节节车厢树立起来,重新连接,形成了一座小型的蒸汽城,
余晖,开始一点点消失。她最后降落在有星星照耀的大地上。那一刻她松开了那张降落伞,因为它终究被扯断了——随着黄昏结束,在空中主动破裂成一片片碎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