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荷脉中近心之血仍略存温,虽她的每一寸身已悉寒如冰。
歌德觉得,很有必要好好保守,她最后的温度。
永远乐意,正像现在这般,为她侍卫。
在那阴晦所裹挟黑障之中,“英雄主义”亦“浪漫主义”,为所爱更慕之物断后。
然而他早知晓,区区昏暗如此笼罩下,雨荷便稍瞥向四面八方,仍皆是一清二楚。
总之,只为莫名其妙之共感,与逃离原本所存尘世之夙愿,两者竟同步入一道,由漫漫连绵的木樨树丛左右守望,绿砖铺就的小路.
两旁的茂盛桂叶,相距是那么近,紧挨着雨荷与歌德的脸颊边,一片片划过空中。
前方有了些异常之变,略使悚然,却难令二人止步:
在最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道路和树木,都接二连三地消失无踪。
本该在图书馆背后,有一个堆放废旧桌椅的角落,那处也像是未曾存在。
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层层纯黑的无光,如饥饿的抽象的魔,吞噬了路和树木的尽头。
一层层的暗晕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粒破碎的白辉,昏昏地在徘徊着,仿佛彷徨于斯人不至,随时光荏苒早已静候多时了。
见此情状,没有犹豫地,雨荷就率先加快步伐,低着头向前踏去。
鞋跟,与隐没地面的撞击,一声,两声……
不曾放缓;偏偏在这个关头,歌德反而有些,不愿去深信那份,本正无凭无据之预见,几乎优柔不决起来。
但为在雨荷身边,一直安守着她,只管疾行而上,紧跟而去。
一切行动,皆有结果——
这次的结果,则没让任何人,怀揣半分失望。
嗯,无需赘述缘由;复对眼帘之下,只见柳暗花明。
脚下隐逸之道路,重又铺展而出。
和原先之梦里的,有所不同:
前路,直通林外,形规貌整。
只在其表,有凹凸不平的岁月刻痕。
褐六角形砖块“鳞次栉比”,密组层成。
在似乎是黄昏暮光的阳光里,不远处是一座,林间别墅式的双层建筑。
豁然的道路两旁,明辉朗朗。
大树华盖颤巍巍地高悬在空中,密密的暗色树叶间,留着一些可以窥见淡黄万里长空的缝隙。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下来。
歌德,确有做过心理准备;现在的心情,却只有“茫然”两字,能形容。
雨荷的嘴角,露出了一分单纯而心满意足的笑。
歌德一时回首极目,尽可能地细细分辨。
清风,从背后长驱直入,送来凉爽。
他们的背后,长路通向森森长林,早已没有了来时的去路。
只有前方了;双脚只能前进了,迈向不可知的地方。
遥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不绝如缕地飘扬着的,手风琴之哀怨长音。
一个身披蓝紫色长袍、遮住了脸之外的全身,用大大的帽兜遮住了头发的,瘦小少年,从幽黯的房中,推门出来。
好像在招呼着雨荷与歌德过去。
雨荷征询意见式地看了一眼歌德。
歌德轻颔首,觉得现在大概是,跨越世界必然之仪式……
恰能想到一个问题,若语言不通的话,怎么办?
二人探向少年跟前。
少年举手示意来客,就在屋外落叶缤纷满布的空地之上,驻足。
“还记得我?”
令歌德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异常熟悉的嗓音,与异常熟悉的语言从少年口中传出,可是他还是不能说出这个少年,到底是谁。
雨荷也有些惊讶没有语言障碍,可似乎没有觉得少年的嗓音有什么熟悉的,只直截了当而镇定地问:
“你是谁,我们怎么会记得你?这附近有城市吗?我们要去那里。”
“不用急。”
少年低下头,露出了神秘的,刻意的微笑。
“你是……”
不等歌德提问,少年说起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来。
“遂心如愿的两位,将来你们要用无数次生与死来书写历史。
这是一个多么公平的交换,化作秘境的图纸。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历史,终以此实现我们之间的约定。
用你们的灵魂谱成乐曲,用你们的情思穿越宇宙,又是多么高雅的一件事情。
若是答应,我将,送你们到达你们最终夙愿之所。”
少年的声音,有一种温和清脆的奇特吸引力;两人一声不吭地,静静地听着。
“答应否,你们的心。”
两人一个字也没说,可是他说:
“我听到回答了。你们决定了你们。
跨越世界之长河,悠扬地必会流淌。
请攥住这其貌不扬之石,在合适的时刻必有所助。”
他手里浮升出的晕光,好像晨间氤氲一般,飘忽不定的晕光;又如星芒似的辉散去,歌德左右手中各恍然现得赤与青各一石;雨荷双手对捂,其中则只一块;荧荧的澈清、和柔的光泽正如照入两人那心之窗,引来阵阵谦逊的暖意。
四周的,黄昏中的一切与一切,包括少年,在消失;就像壁画从教堂天顶上剥蚀,就像墨迹从古老的纸张上脱落:
一切与一切,回到了一片炫目的空白中。
该送走之人送走后,那人叹息自语。
“唉。循行者,应理当如此为之罢?”
高处的风声灌进歌德的耳朵——身边,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雨荷她不见了……是罢。
然而,出现了很多人。
穿着上,以飘带装点其苍青制服之,十数人。
他们,每人高高竖起一柱,比其人身高,长一倍愈多之长矛;尽皆,不可思议地引着脖颈,瞪向此方。
风呜呜地呼啸着,穿越无形之龙蛇,太阳万丈光芒,从天穹而来,掠人头顶,直射而下;一气一息,异常凉爽。
这是,在什么高处罢?歌德揣摩着,随意打量。
身边就是百丈落崖——这个巨大高耸之建筑,“假扮的悬崖”。
只见歌德恍惚自失地,朝无人的悬崖边迈出几步。
就站在那坠落的边缘,独看见一幅蔚为壮观之景……
尽管以诗家自诩,歌德实在算不上擅长文学;虽然这样,仍不禁试着,搜肠刮肚,以无数华美的辞藻,来形容一番眼前,这一望无际的世界。
最终还是,唯能想起用“壮观”这种俗套词,而已罢。
“异世界啊……呐,奇怪呼呵,呵这就是、是!”
面孔之上轮流出现了一些不可言喻的表情,仿佛失去了什么不足以言的东西,最终最终他又释然地笑笑。
“嗯。世界。”
……
应该,凡常间,世人不会否认这样的道理——或是假定罢。
在距离我等所处的现实遥远之处,想必有一一处与众不同的世界。
哈,其实所谓异世界,不过是些批量制作的幻觉不是么?哪里不过都是些影子罢了——这物质荒漠中杂乱而无趣的角落,影射到了某种容器中。
而吾等沦为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者,对着其中,胡乱调制的鸡尾酒里的各种杂质,啧啧称奇。
好罢,是有这么一个世界,两位主人公也正是前往那里。
让我们对这一切稍加,自欺欺人之修饰地,概览一番。
在这么个,位于莫须有之地,说不清道不明、又庸俗不堪的异世界里,有这么一个帝国,据其国民口耳相传只说,是个,大约整整好好的,“千年帝国”。
此国之疆域,比之地球之上有史任何一国,也不显出分毫不值一提的“小”。
帝国任何一角落的人都对他们的“大祖邦”,皆有不可言喻的优越之心,尽管地域之间互相并不理解。
御域,大公国,侯国,行省的人们,各自对同乡的事情能弄个七七八八地晓得,然后一出内界便与出国无异了。
不过民众们也对“出国”可没丁点概念——竟甚至没有可以类比的例行公事——帝国如今似不曾存在外交的学问。
而伤害“国尊心”的“纷扰事”更不可听闻议论,因此坊间自无“国将分崩离析”之怀疑论。
到底与帝国接壤而尚可谓文明之人间的地方,也就往东一看那个没有王族的所谓“可悲的遥畔邦”了。
帝国人对那种异族国家,是没啥憧憬。
南边呢?
荒凉的山头,偶尔在风沙时起的砂石之原之上,隔三差五地耸立。
北边呢?
难以出航的广袤沼泽上唯一的通路,是遥畔邦之人用“外邦奇术”挖成的“水中运渠”。
若有冒险家,非穿甸草而越浸林欲探前途,亦终将止步于汪汪无际之大深泽边。
一般人呢,更对紧靠“北方长岸”的“无际之森”已是一无所知,这种荒芜可憎的野地,只能是常识中由来已久的禁区。
随意踏足者大约皆是寻死的蠢蛋罢。
在西方——
不知哪个破落地来的交易使节,偶尔会千里迢迢地到访;却是做了许多穿越无人区的荒野远征,看来非但绝不接壤而且相隔甚远。
然而,那种种不出粮食的碎岩草地里真正胆敢长久留存的,也只有一些温和但蠢笨的他族牧民罢了,填充了一点儿谜一般“破落地”与帝国之间的无人区。
这么看,帝国人是孤独无伦的;那么,显得孤高一些好像还挺合理的。
不管高不高,是够孤单的——尤其是那遥畔邦,犹为新近与帝国的干戈事,于域内风评又大落千丈的时候。“久违的气氛”使人们忍不住怀念帝国的昔日辉煌,同时厚古薄今起来。
群群无聊至极的一国之众,乌合蚁聚,其间又能有什么精彩的故事?
……
“圣言引领!”——
在过去的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比帝国之初立还要早得多,有一位平平无奇却肩负使命的男子,第一次使用了这一说法。
而今这区区几字已是几近所有帝国人,无论识字或文盲,张口闭口的口头禅或座右铭了。
但凡帝国境内的小孩长到五六岁,便都大约知道世界本是一团闷热的混沌,恶魔四处游弋。
后来随着柔光照至,残为星辉而异混沌,于是普降寒霖,凝形稍成于空无处所。
当时,初物方生时,天际隐约可见麻衣少女之貌,在那遥不可及之处。
而后天地中有老姊弟徐徐现形,无处不常看着,守护天序,不为内忧外患所坏。
一直到如今。
奇怪的是,帝国国教之中,本越是靠后的神话,事迹越详尽;特别是讲圣人们事迹的——而无论是天序的守望者姊弟,还是远逝难见的渊源少女,都没有太长的故事内容。
好吧,这大概说明国教被愈发重视了。
可是到一千年前,最后一个故事之后,神话却又戛然而止了。甚至记载神迹的目录也简化了,再不详述“诸神迹”与“周世”的各异“相联之法”。
大概是信仰崩坏了罢?可当时看起来,国教的信徒却爆炸式增长了呐。
……
“我对于帝国人来说是从北方的北方,毫无了解等于传说的地界来的……
……花了二个月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文字……
确实目睹了许多奇迹,还有尤其繁荣的市集……
……除此以外但凡有基础理解的人可以当这里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任何一家国机器的翻版。
种植技术也很粗糙……所以他们的权贵用餐也不比故土的平民豪奢多少。
人们被教导勤劳与顺从,同时个个私下打着漠然且癫狂的小算盘;这等算计多半短视又歇斯底里,唯恰好不至于使他们忽地尽数倒仆送命。
自然自然道理上说,一味地耻笑他人并无何益;所以人们身作帝国公民之骄傲、与执着的责任心,大概还可以大书特书地夸赞。
东境的人觉得西边尽是矫情的绅士与不贞的女眷,北方沿岸的御域臣民势必觉得外省都是无礼之徒,西北的大公国往往在国事上沉默——所以其子民也不乱发什么看法,西南二大公被认为是只会带兵的粗人,然而最富甲的商贾正是他们暗中扶持。
南方的大漠插入国土,分其为以汇流之都为轴心的弯刀形,东西方一般的来往,如此一来都在把持“正北走廊”的帝国最高层的视线下。
铤而走险之人,便会设法穿越沙漠,直接使东西诸侯大公之民互通有无,谋取独占利润。在这种生意里,丧生的人可不少。
现在我已归来复命,把多年见闻整理为通志,献给赞助我出行的次宰相大人……”
在帝国北方的北方,帝国人完全不知道的土地上,有一本序言部分如上的书,作成多年后终于出版了。
关于异国使者与其游记,所历经的磨难,又是另当别论的一个故事了。
……
汇流之都是帝国的一切有机会相交的地方。
但是有一点常常被忽视,这不仅是东南西北的相交,更是古往今来的相交。断层的古代历史,在汇流之都浅表地下的土里。
甚至地表有着最近、至近的留存。
而这个事实,除了独门钻研者,所谓“学者”能略知一二之外,帝国几乎无人能晓。
这究竟是被故意抹除的记忆呢,还是帝国的人们都不愿意回想千年前的事情。
不,或许当时他们都不愿意回想,变故发生之前的景象,后人更求问无门。
所幸这不重要,过去的事情就如被风刮走的烟尘,那时候的英雄也多半尸骨无存,对于此时此刻的人们,无异于蝇头蜗角一般不值一提的事物了。
不过另一群有着智慧的生物,翱翔于苍空的羽族——它们或许明白得更多呢,毕竟当局者迷,旁观或者清呐。
这又是与这个故事平行的故事了,或许偶尔可在本文中寻得端倪啊。
吾作为巡行者,与诸位读者论及以上事实。吾恐怕是,为少数帝国人所知的,最古老神迹罢?
在蒙受召唤而得到恩典以前,大约前二百年前,吾曾名 木塔兼井 向阳花 赞曦。
生于一个外国外族的旅行商人世家,可能来自那时尚未统一的遥畔邦诸国。
大约是为了入乡随俗,父母在吾五岁的时候给取了这个帝国名字,后来,原来遥畔邦形式的名号反而忘记了。
当时我也只会说帝国东境的古话,和现在的东境音是天壤之别,反而更接近“都中音”,乃至如今唯在御家之内受用的“御音”。
十五岁时吾相交十岁仍未长大,就在那时吾与父母失散于一起不大不小的战乱,在迷途的一瞬便化身神迹,得示的使命是交通此界与异界。
这个差事相当自由,所以偶然遭逢我这等神迹,相较其他游荡不停驻的神迹来说,容易一些而不那么难得一见。
吾曾思索吾的所受恩典之涵义乃是“于光阴的节点投下钥匙”,然而不知何故却失去了俯瞰史学之川的哲思能力,因此至今不晓得所作所为究竟何益于人间。
这千二百年来,吾看见了不少世间冷暖了,也窥探过数十各式各样的异界人,唯独再也没有见闻家父家母的去向。
吾听闻遥畔邦所信的神祇,全然不同于帝国的体系,而我异族血统之人,居然也化作帝国之神迹,真是咄咄怪事、匪夷所思。
总之在这之后的某年某月某日,吾照例就把歌德与雨荷,这两把当今键钥——或许是世界逻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接引到命中注定的地方了。
无论他们感觉那地方如何。
其类实为殊异往常,因此番,不是吾到其世界将其劝诱;而是其人心有所向,自行跨过障壁而来。
吾亦另有长短故事,也放到以后再说。
……
“无疑。往往阴谋家们看得清楚,殚精竭虑的诡计,只是大人物的小聪明罢了。
如同洪流中的砾石,但凡流水没有枯竭,最终迎来的命运便是瓦解。
或许联结着岿然不动的基岩,那么也是被无垠的土地束缚,而那奔腾的江河又是无穷承接的天露汇聚。
所有一切显现出肃然的秩序,无论有多少运气与手腕,无论自视甚高与否,迟早堕入自暴自弃的渊薮。
无疑……”
没有行动者,作成了丰功伟绩。
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写下这段跋文的人,暂且丢下快要完成的稿件,匆匆离开了沉沉欲睡的都城。
除了房屋以外的财产,都算是捐掉了——为了在破败不堪的年代,造出一个供人躲避的地方,并,只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说书人合作。
后来,这个地方被一心一意地建造起来,然后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
再后来,慕名而来者不但祈求庇护,而且所志与所能不凡——至有度之士人武备得训而成,以护此地所须护之一切。
来此之人中不乏智者,其作为既病而逝之“肇初者”之后继,与彼暮年说书人,一同经营起了新的信仰,传播着非常、非常温驯的教条。
但这恐怕是一千年来,乃至数千年来帝国这片土地上,不曾有过的惊天改变。
甚至自古以来高高在上的御家,他们虽然在动荡中自身难保,仍然秘密派出了视察大臣来探明这个,区区数十人组成的“国中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去,无论信仰被颠覆与否,总也会借过往的衣钵来求得信众,然而,只有这次似乎不是走一般的流程。
听闻或虚张声势、或咄咄逼人、或糊弄差事的使者到来,那位逐渐瞎掉的说书人,便招待毛果陈酒、肉,由妻儿搀扶着亲自邀请贵客入座。
“请问诸位当尊之御家之臣,可否听吾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如果是域内尚有几分井然秩序之时,那么这等邀约无疑引人发笑之为。
不过人人自危、而多无处安身者的此时此刻,一时在野史闲话中安顿身心、犹如沉眠,又有何不妥。
于是三人都拂去表面,流露勾连疲乏的真情,先使随从卫队与此地住民一同歌舞休憩,再入屋与那盲眼说书人或斜倚或后靠地围坐。
“过去的过去,在下只是个平淡无为的农人,平常与邻有皆爱听经过的旅行说书人说书。
每每看见‘说话客’——乡间有如此别称——停歇垄头巷尾,虽然刮风下雨,日暮时分总能聚满一小屋的听众……
我等凡夫俗子送走了许多过路的说话客,有年轻逗笑、一身清闲的小伙……
有风尘仆仆、博闻广识的老头,有藏头露尾、扮相神秘兮兮的女子,还有借以糊口的云游传教士。
这些新鲜人,不同于日复一日出现的老面孔,何况还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故事,要比忍受家庭琐事好一万倍。”
听到这,两人之听众的嘴角隐约泛起一丝讪笑。讲述人微停喘息,然后只面不改色地继续。
“每当‘说话客’们要启程前往下一个驻足之所,追逐相送的听众总不在少数,甚至女人们也丢下手头的劳务,不管家中长老者的奚落,也要看看英俊‘说话人’人的背影。
若是貌美的‘说话女’,送客的男人们会带去花果之礼,且恭恭敬敬地保持九尺之距——不过还是得装个样瞒着内人的。
其实各人心里都清楚相互间所寻求之物,然而也不至于为此挑明何种作态。
不过最后的最后呢,恍如隔日地这一切作了古,随尘落地而无踪。
后来不知是逃士还是匪徒,烧光那与世无争的老村,乡亲老少男女就此失散杳无音讯,我带着新婚之妻连夜逃难躲避,却在路上偶遇了之前的个别说书人……
彼等各个无异路途上流离的流民大众,都是窘迫又无处可去,在吾浊目之中这可谓太古怪无理——他们本是云霞一般漂泊之徒,竟也会惊惧于浪迹阴风暴雨之苦。
这边则在远处城中亲友尚能投靠兼于彼处有存财闲屋,又护着小心翼翼幸保存下来的一些储备粮而行,随时可以循沿途安顿于市镇。
因而有余力,一时不忍昔日常可尊可爱者,落得不堪落魄,便挨个收留身边。之后转眼想得明白,为何彼等也在落难的浪潮里被裹挟——
过往,乡间听者欢聚之处,正是他们遮风避雨的屋宇;虽然说书人原本看似‘不讨大钱’而并无贪恶,潇洒自由而来去身无枷锁;可没了可亲的归宿,天穹之下无物能安然自得。
连那光天化日下将吾旧乡化为焦土的恶人,也要在恶人群氓里混吃等死。或许勇猛无边的英杰,在无望的孤寂里亦只得沉沦。
收留无论相识与否的说书人,诚为动心之举,好在并未换取恩将仇报。
自然遇到了不曾‘说话’却试图冒充者,可是那人也算讲了好几个故事:
关于寻巢的大鹤、关于阴差阳错的家书、关于……于是与妻当着其他说书人的面,欣然为其做了‘晋名升份’。
说书人们如影随形的故事,使得逃难的酸楚似乎少却几分。
或许阁下看来,这十分好笑罢。
彼时所希望在即,我家的三只牵鸟已疲于逆着‘流民之溪’长徙,而小车已将到‘都前县’,那偶逢偶识的追随者十数人与我夫妻二人,皆以为要放心安顿之日不远,途中略微松懈。
藏身之地不甚隐蔽,可这时,好巧不巧来了一伙‘熟贼’,烧吾旧家的恶徒残余几个,夜袭劫持。
此番欲哭无泪之际,还得跪谢他们白日作乱的嗜杀首领已死,此时率众者犹有人性,又凭之前‘假冒说话’者鼓舌力争以利害,最终只以金换命,无人得伤害了性命。
本以为一众人又要分散无缘,不想县里亲戚居然在巡捕队当值,缉贼的路上撞见了正唉声叹息的我们夫妻。
不嫌远亲邋遢难堪,更愿一同为追随而来者,照看数日食宿。
自是感激涕零……”
“后来……?”最初姿势顶顶端正的客人,更忍不住侧身翘首,连忙问道。
“后来,后来没有把那些余粮归还,虽然信手擒贼。
再后来——
再后来发现县里眷属,与我同辈的都已作古;巡捕队那亲戚,翌日便问我们存财闲屋的处所。
然后不隔半日,即派下人告曰吾所谓之物,皆已在落雷火灾中作废,然后又亲自来询其他资产,答曰心中尚有种植之术。
唉,又是火!仿佛燃上了身。
结果要三天之内带人离却,之后将不为付出宿泊的半分钱用,又说‘自己看着办,城里巡察之队,随时查办欠款者’。
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唉……”另一位听众,竟然不由自主地低低叹息出来。
“搜肠刮肚吾从裤底抠摸,凑出一些钱作见面与引荐的礼,让少一些人,继而可随地安顿在宿馆做工。
未曾多待逼人的音讯,带着余下愿追随者,也不再远走:
相中块城外无人要的瘠地,向原处耕住之民恬脸讨了秕种,野薯也挖得熏皮也嚼得大蚱蜢也烤得,变卖衣服上不必要的布料,撑到了首轮收获。
再得一两位富户的善心,受接济了一间破陋的大空房,五六个流亡者终于在干草床上,虽与虱子一道也安稳睡了一晚。
再后来,后来后来后来,唉,也没什么好讲,就是战事又到那县边,在下寻思归往那,唯能重生于吾等手中的故里。
此回有所不同者,竟然缘于不意一物,使本来嫌弃、妒恨者尾随而至,乃至旧日犹高高接济吾等者跟来,一直……到达此处。
是的,奔逃者终归又回到原处。
请看门外那似井的坟冢依一山杉,正是过去的过去,吾惨死的同乡最后埋骨之所!”
听众闻之色变,然而并不言语、更非怨愤——只连连叹息。终于起身预去,只留言让这故事的讲述者,不必再惊惶于此地前途明暗。
“御家看守之域,圣言庇良护礼,使民安乐。”
视察大臣与随从倏忽离却,身后是寥寥数言镌于铜杯,以后便长久置于此处。
以上这些,理清与诸事的前后顺序,又是近十年后的一段,不为人知的会谈。
……
从“‘此刻’十年后”那屏息凝神的会谈回溯一点,大约与“‘现今’五年后”重合的岁月,那时被烧毁后荒废不多久而少有人知的旧村,不堪回首的焦黑之墟已被简单地打扫收拾。
不被追究的人间劫难留下的“遗产”,那些只剩焦黑骨架、无人过问多时的陈尸终于被齐整地码放清点好了,不过还躺在临时的聚居大屋侧后方的晴日光下。
没有对逝者遗体的荒谬惊惶,总算还是要为无辜者好生安葬的,不过今日多数劳累既已使众人不堪,便先将此事定在明后两日完毕。
太阳几近沉入大地。
尚不愿早早歇息的那几人,便汇合在“老说书人”的石壁炉旁,安静等待夜幕遮天与属于今日暮色的故事。
很快老说书人开口了。
“在帝国的东北角,通称东境的地方,定然坐落着其域内首府,噢牧来城,之后任何时段都有机会介绍她的,这里就先对其崇伟自矜的渊源掠过不表……
这里唯有一段在下听说的故事,来自曾与这‘落叶之屋’合作的一位女士,她可是位‘外族人’而吾以摊开的双手保证——在下相信她过去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偏差则是说书人老却善忘所致失职而已。”
这次向来总以和蔼的语调讲述、且只把温和的故事教授于人的“老说书人”,语气里不多见地有些陡然肃意升起。
这点喉音的颤动与笑容的消散,足以让“落叶之屋”中正好到场的三四个听众,随即明白这故事、这次说书,或许有不同往常的情愫以至……涵义。
“请允许在下开门见山。
那位女士曾经,作为一个少女,作为父母的挚爱物,遥不可及的岁月,便是这趟说话之主体。自此始……
啊,那日那月那年,篝火正如一个静不下来的青年,烧得半焦的薪柴迸裂。
她声如渊薮般沉静地,在还未自学为说书人的我的正对面,如此讲字述句道:
‘「矜为,晓得我是遥畔邦的女孩不惊惧么。」
呵,吾当时听着他温和的喘息,拥倚着那结实的胸膛,就这么问着。
其实原原本本,未有渴求任何回答——或者心中认定被爱的我,能胜于爱人眼中其余一切。
可是所亲所爱的人,比这「异域少女」更,可谓懵懂茫然:
听闻这问言,忽地就跟半只脚踩进悬崖下一样,忽然松开了双臂,难能再如日思夜想一般,将情人揽入深怀。
而又垂下那双,往往不敢多用半分力道,触碰女性的手。
这对隔开了一隙的伴侣,约莫还听得彼此的心跳。
平日夜中的街头,是多么空荡。
在黄昏后摸索不出跟前阶石的,东境贵贱之民住居相交之处,这「高边危侧」屋楼的庞影下,数个街口唯一明灭的灯盏,照着这一刻的沉默。
整座牧来城都像他那样,在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当时的一瞬如此想法正在吾脑内,叩门请入情意的寝房。
「惊惧,惊惧的……我惊惧的很,亲爱的。
我保证,将再不会如此懦弱,斩断这恶。」
我感到疏远,仿佛预见到了未来。我穿过他胸口外衣上的扣子,与漫步在东境之外原野上的一人对视——
那一人应该的确,是孤身一人的我,没错。看到自己拖着陷入泥尘与莽荒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向遥畔邦大约的方位,全无想制止的欲望。
但是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在帝国生长的,「投敌者」的女儿。
正当这边愣神许久,面露难色的男孩用从未用过的大力,一把搂住了女孩——楼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讲着,用诚恳而内疚,仿佛身为罪人的语气讲着:
「不可以让你,身处不被容许的爱情。不行……」
我顾不得半晌没好好喘息,直接屏住了每一丝呼吸,好像连毛孔的透风也暂止,等他说毕一整句心声。
且,向着某种不堪的处境,胡思乱想——吾这异族女儿此刻,是否已被踢进某种,够不到边沿的陷坑,噢不——是自顾自,跌滑到下方。
无论如何,抛弃是不是要到来?
他直低着头,用两只黑地发熏的瞳子望向我脖颈下的身体,继续说:
「要使得那不容许无辜人者全都悔过那罪。」
那夜我听罢此话,近乎欣喜发狂……
因为这是说已被牢牢的收留,当时我完全以为如此。
甚至没有觉察这言语里可怕的用意——不过那在诸位看来大约也毫无可怕之处,对吧?
于是便于爱人相吻,做出很算疯狂的事。
那夜的月值独出、是那么孤寂,更无其余一人在眠于死寂的街上现身,唯有依偎二人相伴在当时。
后来,这藏起来的恋情存留了许久,走运的是一时两人还算节制,那数年以伪的名义,相会的煎熬里……
最终并没有使腹中怀上那,倒霉的若降生则没人照顾的小孩。
在尚未明白他那毒誓的那,最初的一年里可以讲尽所有情话,一应真心流露。然后东境人群暴起之事马上就落地啦,其实响应的人也未尝算多,满满当当可以挤进一间大酒馆的大堂。
可总在牧来城里混的我呢,差不多要被这些人抓去吊死,因为定是「遥畔邦的细作」嘛!
嘿嘿,真好的命运呐。
慌乱中也找不到爱人,更不想连累他个纯血东境人,趁街上人全去看热闹,抄着最空荡的小路,没头没脑地跑去了御武士驻馆:
寻思只能找和守境大公作对之人寻求庇护。为何不回到仍在城外集镇避风头的双亲身边呢?那城门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就被密不透风地封起来了。
嗯——哼——那些人嚷嚷着拥立大公讨伐逆贼与敌国——这种事情就是五岁小子也足够听懂罢?
吾当时不过闻声、霎时不寒而栗,转眼想明,其众欲随便之依据使得师出有名而已了,所以必须找点容易的目标先祭刀自证。我实际根本、根本、根根本本就自当是帝国人,对于遥畔邦唯一的印象竟是多雨少晴而已。
别说投靠遥畔邦。乃至自以为是为国揭发阴谋之无畏者,虽然这原来就是有勇无谋、走投无路与一时兴起罢了。
不成想也是至幸之至,此番居然撞大运,当时东境的征边武士,银檐 圣石像 安时大人,好生将吾接待。
见我无处可归,思虑后竟使我留下,就随其人一道起居。夜晚最终没有去空营房,只在大人住处的旁间水下。
后来回忆当年明晓大局,安时大人故意出入将我这青涩女人带在身边,乃至适当时候「无心」走漏其遥畔邦血缘,皆是虚虚实实之「宣言」,可不大动干戈,亦翻覆人情之流、反噬大公之攻心计。
然则当时就很清楚,要让遥畔邦人千刀万剐的风言风语,空穴来风必有所本,使人相争者有利可图者,无非欲攫取立足之处、争雄诸侯之间的东境守境大公。
即使当时不能言语此间错综的利害取舍,也只觉弱女子一个可单单以其「真相」,作杀伐那叛逆者的「刀兵」,痛快之外即荣光、荣光之外别无他物。
尚且以为动荡将不长久,犹翘首以盼归家。
可是,半日后却知晓极东县城的遥畔邦居民已全「逃窜」。
此番真是无处可归了,唯独可以祈愿双亲能安然无恙,回乡早日为我立碑,早再——嗨,家父母那么惜爱着我,这是不可能的罢……
从这往后无论做何种努力,对这几乎便是永远的失散,皆无济于事。或许制止大公国光天化日的阴谋,能让荒谬的别离不要再生出。
可能做什么呢,从无女人可真为杀敌取胜作何大功;若从头拾起铁刃,或许无非自刎呈其首级。
日夜彷徨无措,数年斗转星移。
遥畔邦转瞬已是兵临城下,大公果断将安边士连夜撤走,使得牧来城敌国勤士孤军迎敌。
敌众我寡,城墙屡屡失守。后又夺回,不久再失之。
兵力难支,人心波乱,嗟伤四起。
星辉照人之不绝路,圣言引领吾至此。在此绝望之暮我因原识字知文,灵光忽现,便为勤士之间的讲演撰文。
吾不甚自惜地以至于通宵达旦地挥笔书写,以归乡的牢骚与情人的相谈留住勤士们倦怠的心,告知每每怨愤可悲命运之粗俗人为圣血尽忠者,终将得救。
有一回正是遥畔邦大军入城巷战,往常那拿去诵读者定住了,看着那潦草的几行字许久——那岌岌可危的光景,一愣神便是许久了——然后他告诉我:
「帝国万岁。吾等已闻圣言之真,今日浴血。」
黄昏死战——其时,街角屋内,唯有血光杀意。
其人带着伤回来。倒在伤者之间,后日再未尝起身下床。战事结束之际我曾赶忙去看他,虽然尽失双腿,伤倒好的差不多了,可动弹不得的他却又得可恶的肺炎,难看见其人能缓缓喘息一下。
勉强看清来陪他的我。走到下世之前的一刻,他留了几个字给我,却没等吾好生回应。
「圣言果在心间,吾已为所爱死。」
嗯……咳。
回到整个东境还在杀伐的时候,安时大人也见这卓有成效,使手下能者皆来取用说话的文稿。
甚至被得知是诸多手笔之源时,受到许多勤士们的告白与「守护」呵。于此哀世悬命卫家而已。
唉唉。这情形使我哀不自禁,使我泣不成声,我的矜为究竟去了何处,是生是死。
与勤士们一同,与安时大人一同,赢了进犯之敌。
然后终于想起自己孤身一人。
咳咳,这……那时候……我……不……那时……咿唔……
抱歉。
然后他忽然一日——吾正估算着离开勤士之间,如何独立生计的事——被安时大人单召进御武士驻馆。原来他为与家中断绝纠葛,在行伍之内都以化名自称。
我与他隔门互视,然而当时皆故示不知,古怪地当做不识者,未加理睬。
吾问得他现在当值之处,翌日立即暗中送了书信。又翌日,那即将不再有我的寝房里,生出了一封回信。
「圣言引领,吾如今明知不可连累君,请另寻可爱之人……」:我的笔下是这样的话。
他回信却说——「……献身永除邪佞,可叹不可再有余力共为一家。有难勿强行,尽管来询微助。圣言引领,愿有大德者为吾挚爱之人荫蔽。」’
她说到此时,篝火薪柴殆尽而欲灭。吾起身添柴之际,其人沉默良久,直至火又熊熊燃起。
然后她只作跋文:
‘现在清楚得多,浓情正如薄情,使得吾到现在,已忘空如何惜爱他……
是呢。
名曰未来之物自不必,迎合本将坠灭之梦。
这,哼——该死的……相识、相爱,吾已再不能面对他。吾再见他时,只感无穷尽的……愧对罢。
所以诸位,可不要爱上,如我这般的「异邦人物」喏!一切爱意从这经由,当然就坠入末日了。
这祸事呐,始于无知者的一往情深。
呵呵,呵。唉。’
就是如此。
她故事的大略。我所知的结局。
在我听闻她的往事的时候,那嗓音,仿佛秋风扫罗的枯枝败叶般,甚憔悴。”
老说书人挥挥手,示意讲述完毕。
聆听着的人中,似是无一喜爱此回,末尾唯余没头没脑,而不给美满团聚的“说话”。
不过从头到尾也没有任何意见生出,大概因为毫无虚假的东西正是如此。
所见明知。
……
接下来的“只言片语”之逸闻,可以视作歌德一行二人至异界而后,身所见闻百年风波的初端。
在那东境,从一位往昔来客说起。
那是个半老之人,须发皆剔得一干二净。
正是这面容干瘦的孤零零一人,身边也全没有随从;守境大公寓所的守卫定睛从头到脚地打量过:一袭素白长衣虽略显皱褶却一尘不染以外,看来绝无半点突出之处;却是这麻布头巾遮面的来历不明者,某一个晨间忽然长伫在守境大公寓所门口,往往引起路人诧异的回眸。
开头,兵士们……准确的说——安边士们好言相劝,想让老人家不要惹祸上身,冲撞那寓所中,东境所至尊的大人。
久久几乎没从嘴角吐出半个字的他,却以满口浓浓的都中音不可撼移似得缓缓、沉沉地在安边士其一的耳根呢喃到:
“大公应见吾。”
不免令东境人似懂非懂的都中音,让那安边士身板一时打起冷战、肚子里随即疑惑地嘀咕。有什么会使高傲的帝国都中人,只身往这东边外境来求见守境大公呢?
“大公应见吾。”
那老人一字一顿,平静地强调道。
想其人必非凡俗,而今欲与大公密谋:守门的安边士们面面相觑之下,心有灵犀地确认了这般猜测。
时值霜旬之末、年关之前——在尖啸着穿过牧来城拥挤街路的秋飒中,其中某个兵士收刀俯首,匆匆迈着碎步奔入守境大公寓所深处。
从不待见都中人的寓所大门,暂且开了一条仅供一人出入的小缝。
……
“转眼三十六旬过去了。哼哼,当下东境的大公,家父急急忙忙召见汝的情形,着实历历在目。”
“啊,明日一切都将见分晓,大人。在下也是历历在耳:那日大人鄙夷之深,方令吾寻得不二人选。相较而言,令尊太仁厚有礼……噢,口舌作贱犯上、在下着实失礼。”
“……夜中见分晓之刻不远。”
“唉。牧来城中,一切皆已遵大人所望吩咐妥善。大人的诸兄弟尽在他城,令尊独身在审判堂而少侍卫。‘蒺藜匕首’早既付于刺客手中。只待一声令下,但哭丧三日后,即见新任大公。”
“确之必保诸事按部就班,尤其城内所有之安边士毕听调遣,夙夜严戒城外来人。在吾守灵三日内,汝之以外不可留详情之活口。”
“领命……”
那人退下后,与其对谈者、大公之长子,吹熄了身边的所有烛火。
“遥畔邦人,可真惨。不过这也是为了成就我这等宏愿呐,或许下世‘他们’,都会谅解吾罢。”
此时,晦暗的寓所后花园上方的二楼小室,镀银崇座上的魁梧身形如雷云般压抑。抬首望着昏黄的窗,似乎有所企盼。
……
“要刺杀那样一人,尤其是近身,不是那样容易的。尽管那东境老大公,那时是年事已高!其时又少侍缺卫……”
“说的好像你在场一样。尽整些没用的奇闻……”
浓眉的青年一听那似乎含了口痰的嗓音响起,本能般地驳斥道;不过到底其中几分真假,他原来并没有数。
“谁说不在场。”
“在场。那时在场,现在得多么老啊?乡下人知道的少,但这起码是几十年前——湖岸大战之前了都。”
“毛孩,不止是湖岸之战以前。此处无人明晓本人年庚,对岁数大的学着些‘礼数’。”
“行。便听讲,多讲点。不然也无事可做。”
破落小村中,随意堆砌的火堆在蒙蒙微雨中燃得还算光旺,把对着几个听众坐的老男人的脸上,风尘蚀刻出来的一道道沟壑映得高低分明。经过一天劳作的村人们,皆是各地流利至此临时凑成一族——多数正是来自东境。
现在,无论乐意与否,其余所有人都静下来等那一段夸夸其谈的自述。
“一个小毛孩——亦即本人,那时五岁——在东境长大。
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遥畔邦人的东境,信吾一言:
本没有半个外族,胆敢擅入老大公坐守的帝国东境一寸。
万不成想,大敌不在千里之外、反而,长居廊柱咫尺之间。
那日我只是试着在街上讨点好处……也可以揩油,也可以问好心人讨要点剩饭;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年月里往往饭吃不饱饭,也顾不得面子——
风和日丽如常某日,便来东境人头攒动的审判堂门下,环伺阔大人们而动。痛饮炎风坐等了许久,炽热阳光也且退且散;眼瞅着胖瘦老少途经,所有脚跟尽避吾之伸手,只乞不偷全然所获甚薄!
不禁咒骂人情不古,善心都给秃鹰叼去,无奈只能起身回窝。
就这事……”
“还求单刀直入些。莫要复盘您腹中那点‘肺油心酱’。”
一个很不见外,斜躺在一边草垛上的妇人略不耐烦地提醒道。
“这不就是节骨眼:恰在此时,吾等可敬的东境老大公来此。
原来,大约是审判堂内有要案将结;按东境之法,大公每宜身临终审,以示判断之重。
既然大人物要来,光天化日之下便不得不显其恤民;倘有大幸,或可得重金施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蓄势待发只等大公出入遥过两回,谁知将遣仆役济吾与否?
平日也不必不见东境的大人;然而这次少有的零距离;只见这一进一出,阵仗皆不大,然则派头大有不同。只见进门那时,白羽崇冕……”
……
听众里有一默不作声者,独自横卧一边而至此闭上双眼;他不必继续听一个字了。
坠入回忆的他不必听别人讲半句,只因在场诸位皆不知道,其人有较彼讲述者愈近切之见闻;那已然成了阖眼常于脑海中萦绕之噩梦。
他实是,正是那老大公之三子。真名“”。
隐姓埋名、甘忍天壤之别忍饥挨饿、屈尊但着褴褛衣衫,乃至混迹流民之间逃难在此。
不知有何出头之日……
摇曳的篝火渐归于灰烬,旁人苦中作乐的闲话终稀疏不闻;此刻紧合双睑,却试想举目望去,身前背后皆是深不可测之暗。
不知有何出头之日。
本以为早已麻木,结果忆及一丝往事,原来多年早哭干泣尽的寒泪,便又无中生有而往心底之空洞涌去,侵蚀出一处处幽幽的行穴游隧来。
不知是昏然半寐半醒着,还是沉沉深眠若死:恍然其意识,降临到一个当年路人之目——兴许即彼述者的视角——人群似乎是骚动的,然而许多与朽木差不多,仅仅是在惊惶中各个摆斜。
帝国之中名曰忠心己主的东境人,可敬的“公国父”于其众目睽睽之下遇刺之时,迟迟犹疑、不知挺身寸分,护卫安危;若是一身为君献命,岂非九家因之荣华?
东境之民,可耻,这笔账都算不清了么。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吾但知道会有遥畔邦人,找刺客害我尊父、用下三滥的口舌荼毒东境的清誉,可帝国东境边民,果真舍得奋力护卫此,尝亲爱之、如惜身上手足,他们的守境大公否?
在这之前是对一个遥畔邦人的审判……
面临枭首者,本只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窜匪尔尔。
过去,在遥畔邦至东境的商路上猖獗已久;今回嚣张跋扈,竟敢白日恣入绝东城寻欢作乐,当机立断谴人缉至牧来城下狱中。虽其为遥畔邦所流放之徒,尊父已经照会过遥畔邦的使节,而对方也明示无论国族,乐意共缉不法者、以扫净通途。
然而遥畔邦恶徒投出那毒刀后,却立马翻脸,懦夫似得用文书宣布守境大公不敬之遥畔邦民之生死,堂皇而称东境之事咎由自取,拒不惩办密谋刺杀者。然而,最可恨的,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向来仰慕的长兄。
何等丧心病狂,令其弑父的行径得成。
数十载既去,未尝细思此天人共咎之罪何以由来。
不敢回首,不敢回首。
尚记起先父大公一踏出东境审判堂,正布所明判之罪辞与众民时,藏身其中,东麻黄袍披裹全身的刺客,便一跃撞开围聚其前的恭听者,手心投出那,涂着恰似血的毒汁的铜镖。
吾当时陪在先父身侧,呆滞无措之余一瞬欲舍身挡于骨肉至亲身前。
毙命者几乎已然为吾之刻,先父用他那在战场上磨炼成岩的右手指掌,将彼幼弱之躯推倒一边——原思舍身救主的唯一佩刀侍卫,一时失策,先接住了向后摔去的吾,而不及制服刺客。
铜镖斜着扎进了他遮掩要害的左手心,但都没有扎穿。
以后只记得……
那杀手见得逞,并不挣扎逃窜,只是一脸愧意地望了一眼吾,然后茫然不动,任由先父拔剑断其一足,侍卫上前将其擒拿。
爸爸翌日就死了,那杀人犯,却被遥畔邦派兵士看守而去。
很久以后,吾才知晓罪魁祸首竟然是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
东境守境大公见得第一缕曙光便唤来下仆,只以手势命人,缄口不语,更衣、用餐;用罢,乌黑而密的八字胡下双唇紧闭,透过布满血丝的寻思着数日来种种蠢动之事。
数日各地农人的暴乱,御家拒不援军,只好让二三四子前领安边士与域内征边武士所属勤士去平复。
守境大公寓所里那仆人们皆是屏息凝神,埋头作着手头的活儿;射入悬窗而后散的光晕,好似替声儿在繁杂穹顶下陡然的矗直空间里,回荡。
由南而北飞临的伟雨燕,它们旱徙的群落恰如阴云阵阵;从今晨始过东境上空,些许降落于远离行人的守境大公寓所内——庭院里、林木间、屋宇与围墙上。
正是一群不速之客。
恰如忽然闯入东境国门、牧来城内,号为护卫其族商旅的遥畔邦兵士队。
话虽区区百人之伍,然则亦不敢妄动之。
今日须往躬视一狱讼。
有罪者乃遥畔邦人;于遥畔邦既定为罪人,为流放两国之间荒土中。
未押至绝境,脱逃为寇,于是为害一方而劫掠商旅。
近来猖獗犹甚以至招摇过市,乃当机立断缉拿其人以付与裁判;而此时,大公其人宜往牧来审判堂为此案终断,以示身教下人遵圣言、明罪辜。
白羽崇冕,金丝铁边麻衫,素绒高毡靴,此类乃帝国东境至尊的礼服,穿齐戴整。
此外不曾,多用金银宝珠作缀,今亦不用。
东境昏狭愈旧、阴森森的审判堂;面无表情的罪人,群情激奋的察断众,喉中千年传颂的判词,身边如履薄冰的少子。
人群中窜出的刺客,倒地挚爱的哭喊,渐入昏厥的意识串联了数日来的蛛丝残绒,是叛逆……
莫大的叛逆。
可哀。
寡人殁,死有愧苍生。
人之终焉无贵贱,未几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