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绪瞬息与汇都末课

作者:瓏璶居士 更新时间:2019/5/30 23:15:59 字数:15204

绝东城、秋意正浓,市井如旧。

而静临现在烦闷至极。

这死寂中诞出的无与伦比的无聊,恰似在泥沼里的窒息感,可说是绝望、却又谈不上呢。

对于,这小姑娘来说,是头一回这样。

之前披星戴月的跋涉,虽然遥遥无期;可喉长气短的漫漫路上,反使人有生气。

而且,到底不也到头了么;在疲倦之间,不知不觉的时光。

偶尔,想见昨日,母亲的歇斯底里。

只觉,在现在亦全然影响不大;虽,额上所留的浮肿处,碰到的话,指定生疼生疼;合着少数恒牙,不合时宜的顶钻——口内呼应着,头脸之上的痛楚。

不过只要,小心不触及这伤,还余在头里的,那抹昏昏沉沉,尚为女孩之年纪,所能忍;然则,可嗅得丁点血腥,在口鼻里迟迟不灭;两颗看门的乳牙,松得愈多,但就不落。

大人们都出去了,连外祖母也是几天没回来。

大早,便被锁在家里的她,整个上半日,不断一样,孤身“想”着:

即使总面着壁,或是呆看阁楼的书橱,些许灵光闪现而来,后又全不知所踪。

“无谓。”

静临忽地从心意里,抓住了这个词;一般像她这么大的,大约是不会说。

父亲,很喜欢说这个词,尤其是,母亲失心疯后。

词汇……

阁楼里,整齐码放地高高的书籍里,有许多词汇;可,静临仍不识字,更没怎么,见过“帝国通俗体”。

看,那些是文字的领域。

她,还缺一支王师——挥师,可逐个击破:

那密不透风地,围绕着未知的,无尽高墙。

从封住她一切动静的,小阁楼的窗口,贴着模糊的玻璃,眯缝着眼向外,还是能,望到街上的虚影的。

天蒙蒙亮时,父亲捆着母亲离开时,她还没睡醒。

或者说,尚不想睡醒。

总之只是,隐约听见父亲所嘱咐;说要,吃完给留的餐点,日暮时再回来,为做晚餐;话没有听干净,埋在被窝里的头颅,已又入眠。

因此,未见家人离却的凌乱背影;清晨与日升之时,静临蜷曲的身子,终于醒了。

几乎,就像本能一样一跃而起,第一件事,是趴到窗口。

这时候,楼下路过的人形,就像滴漏的水珠一样;仿佛是互相约好似得,许久的间隔之间,匆匆来去一个。

看的很多了,逐渐再看不下去。

于是乎,哈气在玻璃上;用纤而短稚的,食指之指尖作画。

最后,把天上、地下、水里的都描摹,够了、厌了;想想原本,在遥畔邦时的她,更能沉浸于其中。

好生绘与否,全跟着干掉的水雾,不知去了何方。

她又蜷缩在窗台下,不知道往哪儿动一寸了。

“好像世界要结束了,所以会这么无聊吧?”

阁楼里只剩静临的心跳与呼吸声在震荡。

后逐渐只在她耳道和体内更深处震荡。

“咿。”

她模糊地呻吟出来,此时是不偏不倚之正午。

饿。

起来吃了一小点东西,寻思着等会儿还得饿很久,留下了大半的冷食。

这时候看见窗外,有一个徘徊不去的、孤零零的,小人的忙碌轮廓。

就好像骑着长龙的一个身影。

却又好像是蹲在地上,在砖缝里抠摸什么。

想看的更清楚的静临,无能为力地把手搭在浑浊的窗玻璃上,不经意把身重都压在上面。

“啪。”

失修而生锈的窗栓子被崩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小的静临心头一动,缓缓地抬起头来。

不被锁牢的窗扇,尚且因部件腐朽,还卡在原状下。

正在当时,外面又刮起了了不得的风,哗啦一下就把窗洞敞个大开。

静临于是看得很明白,那个身影,只是一个不知哪来的小男孩;年纪大约和自己差不离。

这会儿拖着同其人一样长,亦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树枝,竟迎着风招舞着,不晓得在想什么!

虽然静临对大人的事情,皆不敢说;可单是见此状,就很瞧不起帝国的小孩,心生切齿的嗤笑:

“可能他们看法里以为的树,只是灌木丛。

绝东城的泥垣外墙根下攒聚的几排,在外面远远地看到的。

就是这样。那些算是长成木质的高草。

至多也就三个她那么高,尊父抬手就能摸到顶梢。

都只在根上分生、上面不分一杈。

相比两国之间的荒原上的大山林:

绝东周围几百里,全没什么真的参天大木。

所以才稀奇一把枯枝败杈罢;不知是从哪里得来。”

静临如此自言自语,在心中鄙夷着,生来首位独自照面之生人。

其人所代表的帝国小孩们,所知所识似也短浅可笑。

本来想扯嗓子把那小男孩叫住,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从路上得来的见闻”;但因为几日来,总也吃不太惯的帝国饮食,感到气短、于是放弃了;从窗口蜷曲缩回。

可是现在,就是她闭上眼睛,却在眼底把虚构的目光,向那小人身边之处移——当然是羡慕的要命。

烦且闷、无以复加,绝不想再被拘禁在原处。

那一瞬间就只剩恍惚的,被渴望牵引着的思绪。

更又想向还不认识的小孩炫耀一下,遥畔邦河上所运来特别大的树上切下来的木头,统统装进河边的大房子里……最终在一群群人的簇拥下推回河中,变作气派好看、吱呀吱呀地出发的大帆船,那样一番又一番、有派头的光景。

眼前触手可及的窗儿,已是大开。

“只要死命用手指扣住,扒着墙缝顺着可以下去。”

静临不免这样考虑起来,也想象到无数危险的可能:包括忽然冲出来一个恶徒,把他们一男一女俩,捆起来卖个好价钱、发一笔。

可最主要还是自信地回忆着,她从那漫漫旅途来时,到新家门口所看见的、砖墙上的裂隙。

“能下去吧。”

转头却唯瞥见,那人被忽然入场的妇人——大约,猜是其母——拎起耳朵,领回家门之内。

今日这对母子,只留下了带着沉默步伐的后背;那大树枝则被,用劲扔进了路边街坊们,所弃置的杂物堆里。

眯起眼,静临仔细瞧瞧,那枝条的沾尘的白皮,与印象中城外灌木的灰暗色泽,互不着调。

大概真的是不一般的枝杈,该好生握在手心端详。

所有事最终总之让人失望,她仔细关上、锁好了窗,让屋内的一切恢复如初。

趁太阳还不落山,她找了一本封面有图画的大书来看,翻开也有众佳绘可观。

一看扉页便是位年纪大她些许的少女,穿着飘逸的长衣走在星空和辰云的边缘,赤足素手之表寒气绵延相缠;静临诚然分毫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却希望长大点后,能和她一样漂亮——

身上清辉绝不输给,以别致光芒自恃的天星;本止于画中笔触下,却长动于观者目中的巡行之姿;直使人寻思,任何与丑恶相及的杂念,不应接近她。

接后面还是一大幅画儿,主角还是那少女,新一处场所自是大有不同。

好像是一些纠缠着暗红色的迷雾充斥——除她脚下走过之处——尽处满是翻腾涌起的浑烟。

浊气中没有画出火焰蹿起,此情此景却足以令目中隐觉烧灼;其间伸出尖的手爪、锐的杂音。

画中少女面无表情地抿着嘴回首张望,似乎在等待身后不见身影的随行者,亦或是远眺来时的曲折之路。

再翻一页,画中人不知所踪,空余足迹。

那原本混沌之物,绕着不可视的划痕凝滞,而后碎裂、消散殆尽。

没看太仔细,又翻一页,却是一位和最高的峰一样高的姊姊站在最高的山边,在训斥和最深的峡一样瘦且站在最深的谷中的弟弟,用的方法是指手画脚和拎耳朵;恰与方才那母子所动,如出一辙。

这本大书后面,还有许多有劲儿的画儿;不过太繁杂,以至静临虽当初非常在兴,也把其余的都已忘光,而没再记住。

……

然后随着太阳收去了所有恩惠,伸手难觅五指,她只得依依不舍地合上书页。

静临至今,不知那小男孩从何捡来那一枝,后来也忘问了。

现在得对着蜡烛发呆,却不敢自个找火点亮;在黄昏里摸索碗勺,把剩下的吃食吞完;就这么,等到满天繁星之时,把父母亲给盼回来了。

母亲不知吃错什么药,胡言乱语比昨日与早间更厉害,愈加以哭号喊叫且欲绝食。

原来今日并没有看到医生,先是发觉这绝东城里可治病的医馆,只学徒诊一回抬手便是五十帝国金;后是找到得称“麻衣鬼”的穷贱者可试生死的住治场,主管之人见状当即坦诚相待,以“精神溃坏之病本人不会治”为由,客客气气地收五帝国金、帮开月中管服的晕昏药。

为免家中这有恙者夜扰新邻,尊父至屋内即刻将其人拖到床上,骗其用下那晕昏药、摆平今宵。

尊父为静临带了从没见过的帝国的糖,父女两人一言不发地交接这“贡品”,而后简单问安便各自回房。

从头抿到尾,这糖全是奇怪,就没吃过的酸涩味道,和记忆里的甘饴全然二致。

但是特别甜。

嘴里没有味道的那种甜。

……

第二日又像昨日一般。

今回父母离却之时早在何时不知;总也埋没在整夜不止的、惊慌失措的梦魇里——迷路于擅所以为的绝东的“重复街道”;未曾醒来的意志,闭合所有透光的缝隙:如此这般的梦魇。

头痛身麻之后,才从被褥里挣扎而出;环顾“心跳气息切可闻”的屋内,尚且唯有一面之缘的外祖母,又不见归来。

关牢的门,与堆满不甚解的帝国文所写就的书的阁楼,使其人又掉进了黑洞洞、无聊的深坑里。

窗外的杂物堆里,那独一无二的大树枝不知何时不见了。

“出去。钻窗。爬墙。”

不经意间便不断呢喃自语。而后忍不住要寻思,顺着昨日半途而废的思路:

“太没劲了。只要抠得很牢很死,脚也踩得到……”

仔仔细细回忆着来时,对老旧的新居外墙的印象;的确那些裂隙,足以把脚尖伸入。

一双小脚时不时跺响阁楼的木地板。踢踢踏踏的每次并不是很久,而愈加如阵雨般密。

于是这回,头脑中还没打算好,竟已然推开扇叶;忘掉微妙痛楚的身体,却先行半步。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小小幼躯早悬在半空;吃力地尽可能抠住墙面,大事不好地要摔落下去。

慌恐中往下寻着更多着力点,磕到头、碰到手,亦管不着痛不痛;咬紧牙关、仍在试着正身,可离地尚余尺余时,重心已飞离墙面。

后脑勺着地显然并非玩笑之伤,而她这副躯壳,却因为惊惶绷得老紧:全然闭目灰心、静待可怕落幕的自暴自弃之感。

“结果像一个笨蛋一样完蛋了,啊……”一般的想法都,从心底瞬时浮现而出。

可是却有个柔软、温热之物,好像忽然变了出来似得;仿佛那大地之神,在试着接住这冒冒失失的小女孩。

那人与她的背后相撞,自后倒去而跌碰路砖。

“没事……你?有没有哪里摔伤。”

两人才喘口气,那与静临一样稚嫩的嗓音,即赶忙问道。

也许是在忍疼,有几个词结结巴巴,说得略带颤音。

“我好。谢你。”

静临答毕,抬头一瞧:

“玩树枝的”。

静临仍想到他是那么无知;但因他勇来相助,再不想说“帝国小孩没见识”什么的。

只是想“帝国男子,很勇敢。”

“哇——”

那邻家小孩确见静临安然无恙,才短短地哭丧一气,大概是屁股摔得太疼罢。

静临见状,忙将他拉起来。

“喂!令堂,抓人,嘘……”

那哥儿能识时务,立马就阖紧嘴。

“好是,你是。”

静临继而仍用知之甚少的帝国话试与交流。

“你爸爸对我说,还不让你出来玩,到你妈妈看好病。”

“不在。人。”

静临却未预知,家尊父已与邻家有过交道,“玩树枝的”也认得她。

然则亦无心对此多作表示。

“噢。啊好,我在找厉害的石子!你看。”

他把沾染尘泥的手一摊,掌中尽是些黯然却也五彩纷呈之砾石,全半圆不圆的。

不知之前其人是在何处钻营,以至于,有一两颗真像宝珠的,混在里面!

静临探首细观,也想摸下,可是深感不礼。

没想到“玩树枝的”说:

“你喜欢那两个就送你了。”

静临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收下,死握着揣在怀里。

“要不你也来找找罢,指不定能找到什么宝物。”

静临微颔首,也蹲下来四处看。

静临在墙缝间瞥见,玻璃破碎大半的怀表。

那可是遥畔邦大富大贵之人才能用上的!道听途说所言:帝国没有谁制得出。

……

说是美夜甘宵——那个梦其实,足以使胆怯者惊惧而颤抖。

梦里从开始就是,已然恢复过来的母亲所主导。

而父亲的踪影,除那既穿得曲褶满布、犹微尘不染的常礼服,被叠放在餐桌边、其人平素的座位上,其他却再难觅迹。

穿戴精细。

静临以自己低矮的视角,被妈妈手牵手拖在身后;那摇曳的翠绿纹长裙,总也挡住静临的大部分视线。

就像过连绵山道一样、这段行路是多么颠簸;从新家门口寻向而出,直到绝东城外;母女俩始终相对无言、不知所往。

忽然摸不到母亲的手,背影和裙摆全不见形状,却孤身一人继续前行。

出绝东那,横竖看来不露气派雄威、至不如城中民居的大门之外,是漫漫草野与破碎田亩所填充的大空地。

这“旷而失所处”的平原,看着是那么大。

沟辙纵横数条泥路是唯一可“善遵而循行”者,也属静临她一家三口来帝国时所“谨依慎从”,为不甚多的可用导向物之一。

这回却拐进所未曾途径的分叉,朝着天际之下若隐若现的牧来城北入口,那高耸的不怒自威之壁垒,一往无前似得迈着大步。

那个梦……是什么时候的来着……

……

迈着大步盯住前方,那一日终于成真;静临已然长大,今独自前往牧来城。

从挺远的原野上,就能瞥见北大门城上三座望塔。

望塔的职责是监控与传令于行道者,两座向外远眺东北、西北,余下一座望向城内深处。

静临孤身一人来到牧来,作为遥畔所典重的“成人式”,今后一段时日将全然自食其力。

也不明白,遥畔邦的乡音都忘干净的自己,何故为;事已至此,正好一探“称作‘自由’之渊薮”。

关乎今后坎坷不测,静临只曾揽些家务,心知肚明没吃过真苦。

独自一人之后……其实也不过是管好衣食住行;呵!能有什么多事。

能有什么多事呢?

不远处的灯火明灭处还能望见,“大行脚商”与各处商行的货车,络绎不绝地造访紧邻东北方的小镇——由于从来不许拉车入城,牧来在外边设专地以供集散、勿论更便税收监察。

正午,静临亦步亦趋,踩入牧来那高及膝下的北大门槛。

东境首府的各城门很是非同寻常,并非直接开于地面,而在高处临空而作。平时向外搭出木板旱桥斜架而下,行人借此进出。

登上,这随着步、辙、踏、迹“噔咚”的木板桥,几乎要俯首,方能穿行而过那门洞。

这沟通厚实“楼下墙”两侧的,以黑石砖复固三回而成的拱顶,近乎能压着行人发梢,任何平素趾高气扬的人在内,也只能低目下首。

牧来城内的街道并不比御域或别处的城镇更为窄狭,然而尤显得拥挤不堪。如前所述这是城里路、不走车,于是临街店铺都要把“爪牙”伸到路中央。

走出门下的小片空地,路径往南分为三,其间是“寒酸旅人”的“留步拭尘处”:“短泊寝楼”。

在帝国境内,上下铺应是这里的独特发明——而挤在北大门瓮城里几“短泊寝楼”,每家在一小间里塞了三四架“上下铺”。会和墙鼠同宿的地下室,也改作低价客房,三层一共五六间屋、合计能收三四十人。

此处主居,经由牧来之客所有下仆之流,亦可寄放不值钱的行李。且赚保物费不见得低、有时也更省事,宁可在床上砌行李山、多愿“劝离”已睡多一晚的住人。

因为偶尔经由牧来不超数日、或既到即欲出发者亦有不少,几家下屋看来总是供不应求。

人满呐……晚上再找安顿吧?既然是东境首府,旅店照理说有的是罢;静临看到这样的情形,如此稍加忖度。

紧挨着是行李递达处,乃是靠着劳役与兵役、“城府”作的薄利多销生意,相当于收编了全城乃至乡下的脚夫。

如果实在哪儿不得容身,临时来此作脚夫也罢。只是,恐怕大男人们,并不考虑让她干一般的活。

静临只是这样思索。

接着,那些两三口就能填饱大胃口的熟食铺里,飘来东境所特有六味香汁的气味。虽说大致卖的就是烤面团浇上香汁,当然并非珍馐,可对于一般贫民来讲已然是奢侈。

她自思没有这般穷贱,然而也没必要放纵口腹之欲;于是目不斜视地通过了,瓮城里外地人扎堆的喧闹小市。

内门,是正常通于地表之门。然则站满下级安边士,只配匕首,而略搜查可疑之人。

其中有一个明看见静临,只一身守己亦单薄的衣裙,目光却钉在她胸口不放。

……

弱女子大庭广众之下,以赤手空拳,制服年轻力壮、甲胄在身的安边士,怎么说也算难得一见。

然而安边士同事们尽然不为,同样光天化日下欲行不礼者解围,反而各鄙夷其人活该而窃喜,以致强忍嗤笑、以免失态。

静临无言迅疾融进前方的氓流里,躲进赤金圆锥瓦顶下黯然、沾灰染尘的色调中。走过一个路口,另一幅景象紧接着在她面前成形。

厚墙严裹而略显局促、北城墙下的最高点北巡捕局。

其背后,稳坐不可等量齐观的地盘,向来跟前来去、嘴中吞吐着世人,亮出沉郁威严不动之轮廓的,“善织工场”。

它用地敞开空穴来风的大口,仿佛在邀请自诩不懦者一探究竟。

里边此起彼伏的劳作号子、重重叠叠的机械噪音,无不匆匆经过静临的头脑。

与此同时,背后愈离愈远守门安边士众里,也有一声嘀咕:

“……走运的姑娘。北巡捕局的大楼可是顶着内门杵在面前……里面若是有某位大人的话。俩全没好,嗯……”

瞬时骚动后的街对面,商铺也还是照常人头攒动;也许与这北巡捕局,那有棱有角的暗红色石楼,若朝夕直面,也不觉坊间所想当然之“可怕”。

而实际,北巡捕局之上层,某扇窗边帘后,是有人物,瞟见楼下众之浮躁。

然则其人全没放心上。

……

“绝东来的嫩小姐?识字?那让她试着来做点账罢,无妨。

今个正愁着,账本作不清楚,又没余钱多雇城里的会计呢。

正好,一乡下人,可以少给点;至少至于原来的人病好时。

只讲这话就好:要么现在立刻赶紧着手,或者去另寻高就。

本工场别无他求,但于日落结算完账无误,便放应有酬劳。”

静临未想试探一问,得来如此难得之机,并不稍加思虑。

随即在这日落以前不长,遵从专人的导引往行。

穿越屏息忙碌的劳工们、与其头顶的脚踏织机,攫取第一捧金的所在,是工场往北最里的小间里。

独自留下后背对着关紧的门,桌案前费力探手进去,翻开那堆积压暂一日的账目。

……

光阴荏苒转眼数月已逝。

那个梦。

那个梦……

那个梦。

嗨呀。

什么梦。

那个梦,那个梦。

那——个——梦。

没有什么梦。我。

听见。

“绝东来……她试着来做点账罢,无妨。今个正愁着……一乡下人……本工场……有酬劳……并不稍加思虑。

思及。

随即……日落……往行……脚踏织机,攫取第一捧金……里。

看见。

独自留下后背对着关紧的门,桌案前费力探手进去,翻开那堆积压暂一日的账目。

……谜,使人迷……

独自……关紧……积压……账目。

……

“静临……?”

那个梦其实,足以使敏感者不知而安眠。

梦里至于末尾仍是,无家可归的静临所未尝熟悉。

而母亲的踪影,除这肉眼可见地在发霉的昨夕她所作的糕点,被端在餐桌中央、位于铜烛台上方燃了半段烛火边,其他却再难觅迹。

穿戴精细。

静临眺望,只见自己孤身,孤身徘徊于荒芜朽败的原野上。茫茫枯草被积水的深辙纵横切裂,裂为四面八方。有一条摇曳的翠绿纹长裙,着于静临之身;随着凌乱的步子,与来去不定、携着薄雾的冷风,晃荡,晃荡。

无目的地的行路可谓颠沛;从近乎呲呀锈死的铁门寻向而出,直到无言的绝东城外;不知所往,却有所指。

忽然瞥见尊父的手,从城门洞里的漆黑之深伸出,招呼着自己。

于是静临亦步亦趋而上前,在内敛肃杀的绝东城大门之上,回首绝东城外——是啊,唯有漫漫草野与破碎田亩所填充的,大空地;其间沟辙纵横数条泥路,是唯一可“善遵而循行”者

所谓“旷而失所处”,那么大呵。

已然拐进所未曾途径的分叉。

云霓之下若隐若现的牧来城,暮色中高耸的不怒自威之壁垒,仿佛沉浸于遗忘岁月之梦里。

那个梦……是什么时候的来着……

……

醒了……

醒了。

醒了!

醒了——

什么湿湿的暖暖的靠在自己唇上。

静临悟不得思不出……

却可以知觉那是,温柔的另一副双唇,可信的,亲爱的。

“横望路 菊落 静临。”

如水之音,深情渴求地呼唤着她,以谦雅之全名。

“天长堑 赤麻 凝月。”

呢喃着应着对方如诗如歌之名。

她们不必睁眼,以指互捉,缠绵紧拥。

杂居于庶民间的贵族之女,隐匿于东境首府的外土之后。两个孤零零的游魂偶遇,然后相恋,即刻沉入默然难言的渊薮。

“醒了。”

静临笑着对凝月说。

可笑容却被应以骤然色变;那双瞳子里,是绝情的目光。

还是痛绝的心思……?

发愣的刹那,逃开的人已不见在咫尺的转角。

追出去,望不到背影。

于是不更疾走,不知是否寻去。

一晃自己又坐回了床边。仿佛不曾挪动手脚。

……怎么了……

这称作蜗居恰如其分的单间里,枕头下面的银灰匕剑矛为最贵重者。

足以刺入何人之血肉呢?

何人……何人?何人……何人……

啊哈哈。

啊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嘿嘿嘿。

门外有谁在静候,靠在垣上。

望去是位年纪大她些许的少女,穿着飘逸的长衣走在星空和辰云的边缘,赤足素手之表寒气绵延相缠;静临诚然难以以及其人到究竟从何而来——

彼身上之清辉,尝为天星渺灭之孤明;恰似画中人般长止永息,巡行之姿却呼之欲出而邀静临同往;但使己寻思,一切织结美善的圣音,可聆其声而入念。

不由自主,静临起身随行。

融入血痕的迷雾充斥于外、室外空无一人的牧来城中——除她脚下走过之处——尽处裹挟着暗,其余之隙,则见翻腾涌起的浑烟。

浊气中无焰之火蹿起,足以令目中隐觉烧灼;尖的手爪、锐的杂音似藤蔓般乱生。

引路少女面无表情地抿着嘴,回首张望,似乎在等待身后难觅身影的随行者,亦或是远眺来时的曲折之路。

落日如坠下般猛地撕裂前景,瞬时由远及近。

如是,静临不知所措地看到,此刻的所有臆想忽然散去。

黄昏的牧来城北全如既往,劳人们夜归若潮汐涌进街巷;三三两两的几搓安边士在酒足饭饱之后,在工场与民居之间的路边闲聊;待夜幕落下,就会象征性地宵禁巡逻、绕行北民连宅。

走着走着,却在道中央又茫然如梦。

什么梦?

……

不记得何日的绝东城,寒风萧瑟,门庭空寂。

而静临安然在家,正无所思量。

粗茶淡饭里抿来的甘味,聊胜于无,这数月来唯一玩伴亦如是。

这唯一者,名唤“立锥地 木桶 善生”,是母上找来的伴学童,晒得黑黝黝的贫家儿,却颇知书达理。

须定心久待之境,对豆蔻之年的静临来说,并非头遭。

幼时披星戴月之跋涉尚历历在目,而今读书识字学算术的漫漫之途,已启程多时。

深闺之中无忧无虑、却也麻木的岁月算是到头,在书读百遍之间、不知不觉又从父母、亲戚之口耳听八方。

母亲帮着拔下的最后乳牙,裹在香囊里作儿女离家后血亲所持的信物,此为家中为数不多的遥畔邦遗俗。

昨日月下,外祖母且为静临与善生详述,她往日帝国自各处所闻逸事传奇。

傍晚,唯见尊父踏入己户便嚎啕大哭,原来其母——静临之祖母——已寻其亡父而去。

“无谓。”

静临忆起此词,因她听尊父所言而知:

祖母午后和风之中,备茶欲饮,不意安坐热茶边安然永眠。

唉呀,大幸。

不过,葬礼并不无谓,生者须铭记其就离之故,甚若沿溯川水之始末。

源流。

阁楼里的书籍,不再围绕着未知的高墙,而她渴求愈盛。

书堆外的窗口,照旧模糊的玻璃,印着街上的虚影。

埋头于文海中如弥天大梦,尚不想睡醒。

母亲所叮咛常响耳畔,与善生之辩论亦为日常,

以至被家人呵斥后,才肯掷书用餐;黄昏与日落之时,静临对古贤人的陈迹常依依不舍。

每天楼下奔忙的人流,正如滴漏的水珠一般——宛若是互相约好似得,许久的间隔之间数人匆匆来去。

……

静临俯首,凝视着掌心的玩意儿。

似曾相识。

自何时携于身?这块镶银文的铜古董。

玻璃割碎,指针曲歪,锈迹斑驳的旧怀表。

拨试发条,竟尚能计时而转;然而现不知其遵何速以行,分秒失准,无济于事。

上面的行列里是遥畔文。

静临翻不识祖土之字符——自然如此,故而不知所谓。

有何异样?不明所以。

疑生心窦,未可名状。

将怀表揣入怀中,而一手正提灯。

身侧,是今夜好生担惊受怕的父女团圆的场面。

因她的凝月,既不辞而别、缄口未告其所向,之前静临出门四处游荡,终为无所事事;偶撞见白发老父唯双足奔走寻人,感同身受,不得为之不举灯照路。

啊,扫视一圈,地上还有个被收拾得再起不能的“死尸”,不省人事;约莫看来,不过仗着贵族之身、安边士不予捉拿,潜入夜色而调戏民女之惯犯。

望此纨绔子弟,此回牢记私刑之痛,不复如今之丢人现眼:不值一顾。

面前是……应是东境屈指可数的宣教士之一罢。

嗯,就是那位……凝月常所言及——故闻塔 半枯藤 书仰,自都中远徙,新来牧来城的宣教士。

竟然非但以口舌讲圣言,且用拳脚相加于不义者。据说宣教士亦是帝国武人,果然如此么?

只闻他念叨着“圣言引领”缓步而近,欲与静临搭话。凝月可是信圣言者。

凝月今日或者也寻过他罢……?倘问他,他知否凝月之所往?见状不得不问。

如此想着,口中却说:

“故闻塔宣教士,且听吾有怪梦。”

嗯?是非所求,唯伊人是望。

吾又有何怪梦?浑然不知。

此时夕阳已悉沉入地下,跟前即全无所见。

……

不知在何处的漆黑境地里漫无目的地,前行了多久。

忽然眼前是牧来北大门内的光景。一如……既往?

静临无言迅疾融进前方的氓流里,躲进赤金圆锥瓦顶下的黯然、沾灰染尘的色调中。

在西城边往来之男女老少,多半没有好脸色;且壮年人许多已然驼背弯腰,更多贫病交加以致未老先衰,谁知几时忽死;最多的是夭折的小儿,穷人家都用自家炉子火化。

运工从每家每户铲走的炉灰里,几成是尸骨之末?

大家都说人生如梦,而且总是噩梦。毕竟苦难,不期而至。

事出人为之祸,更防不胜防。

静临再明白不过,翻云覆雨者以其损益所作,恒为庶人所不察、亦所不能。

居于西城边者,来头繁芜丛杂。不过又何须在意织工与脚夫们的过去——东境随处可见的原失了地的农人,或是自西诸侯国出逃的私妓?

于执掌东境生息者而言,也许这样的人愈多愈佳;至少其前路既绝、又身无所依,必不可为之多算佣金。

静临再明白不过,牧来城的繁华,日益为少数者独占。

归根结底,她自曾沾了些光。

而今悉数弃了。

……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光与行列相连,光与行列相连,光与行列相连。

“亲爱的:

还记得相逢之日。你还在罢?谁在意呢。既然能感受到存在。那就是在罢。

可家书又要寄往何处。你还在罢,可又在哪儿。

啊,这是苦痛的涡旋,这是旱螺的跋涉,这是稀松平常的怪诞。

记忆中光与行列相连。

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谁又愿去想明白。

何必再去回忆,亲爱的,只是直觉知觉你在的。

言语太多。

无可述。

缄默。

唉。

已经一无所有了嘛。望得见的蒙昧未来坠入了旧事。我与你的一切,作古。

光与行列相连,划过遥远的遥远的地方,过去的岁月也不在那儿了。

一无所有。

唔。

将家书里的千言万语寄往何处?只晓得寄往你的所在。

我知道一个事,当做一则‘说话’,你可以听听。

听听罢。”

笔尖与行列相连,牵扯纠缠,是最后的希望,在穷途末路的回廊里。

欲言又止。

“不。

不是的。

这是我的事。我的事里面,还有不可或缺的你。”

在无序瞬息,她写下:

“……

‘很久很久以前。

鸟国诸王里,如今势力最大的是鸦王。

鸦王待部下甚严格,使得无论鸣喉如何,无论羽衣华美,无论善飞善舞,皆混为一同为鸦王之大业劳作;虽然背地里怨言颇多,鸦王空领下的鸟群却愈发壮大;只因鸦王在臣民遭难之时,一样将各族一视同仁,无不倾力相救。

就这样,在那东方的深林,鸦王获取了南方,大树华盖下的「半边云霞」;其他王国的鸟类之群,也时不时叛离原处,前来归顺。

于是东北方,针叶与阔叶之际的林鸮王首先发难:「孤羽真不知,为何从来夜的臣民也向鸦王祈求?」

无独有偶,正东方斑鹗后异口同声:「诸位闻寡翼一言。川同往日流,芦苇莲芡照旧生,何故群飞弃所属?」

西北与西方的灰鹳等诸领主也全愤愤不平,更有远方之崖的小个子隼帝义正词严。

于是鸦王之外的列强们携翼并足,古木盟会;落羽如岚,遮天蔽日,南下讨贼。

鸦王巢廷之上,闻风信来报,诸臣莫衷一是。

「今既羽多鸣盛,必倾巢而出,不惧决一死战!」「祖训以和为贵,言犹在耳,旨在先礼后兵。」「以纵横捭阖之术,能士鸣啭之间能令林木上下无事也!」「鸟不犯我,我不犯鸟。鸟虽犯我,以喙还喙。鸟欲诛我,以死相抗。」

「嘎乎。」但闻鸦王振声……’”

……

“都中人来抢!来骗,真正不讲道德。是啃噬生机的毒虫,挑拨离间的……”

一个身着褴褛布衫的老头,一个街边乞讨、扒窃的老流氓,估计四五十岁,面相却已折腾地不成样——歪斜的青得发黑的塌鼻头,稀拉地、留得青黄不接的白发还支应着秃顶,布满血丝的双眼架在总不松开的眉头下,冷不丁眯缝着打量别人。

谁能知其名号身世?

偶得诨名“癫痫”,因亦未知。

他在要世人,确切地说,多少失了某物的东境人——许是难寻翌日天光,为其不顺、不如意下注,试赌能否于他人之苦痛之上排解一空。

不过如此这般,显然不是最无耻的东境人。

那些交横跋扈的税吏,衣冠楚楚的富户,更有不可告人的勾当——“癫痫”人则更好些。

忽然,有带队之人形持棍,当头冷抽——棍头呼啸,盖还未及“癫痫”那佝偻之身,只见瘪瘦的躯干猛地弹起:

爬进街角巷内,余影难觅。

原是,牧来城北巡捕主事,御荣案 败桉 真纯,独自上街巡看街容。

乌色长发飘飘,微卷。

黑衣而下,等身轻刀在鞘,简名曰:“长锋”;名匠所出,代代相传。

五官常无表情,但眉梢时皱。

各色之行道,不知是忌其“长锋”、亦或惮其人威名,纷纷侧目而避,敬而远之。

一人噔咚的足音,似乎在人群里尤其震耳,然而转眼又已归于默然般的不辨。

真纯如落入囚笼似得百无聊赖。牧来城不知罪人,小恶也好,恶极也罢。

忽而受人之嫉、无意夺人蝇利,便要当心;而又无非以牢饭为便饭,以苦力为短工;亦无非不忘贿赂于其日计,视与仇雠之来往为无奇。

而北巡捕局之事务,无非请客吃饭——无非贱者在城边狱吃几顿,贵者在家吃一顿。

长锋无出鞘之日,更无斩人之需。

空饷吃尽,又不好金银珍宝,且远声色,竟烂于巡捕局之府库。

赤黄的方锥顶,高高低低地在顶上两侧,列着散乱的队;它们与不论肥瘦皆有油光的“东境面庞”,放着同等灼燥心底的黄光。

做这巡捕主事,多么孤独积郁呀;嘿——呀呀……呀,不免一圈圈地在东城与中城只身巡视。

连弱者,都兀自拿住了手中的残渣!

何必呢,何不呼唤那救主呢?

……

那日是东境少有的寒雨飘拂之日。

整日往复的阴气,竟侵蚀掉不少,牧来城所存的干灼燥黄之泽。何等之谣言为众所传,顷刻愈来愈盛,终于作百口莫辩之“实情”。

原是绝东城外,田夫野汉间之疑谭,看到顶个高帽遥畔邦人要当心,能拐小孩去做他们的帮工,美貌者更甚会作了男娼妓!

没数日便成新的讹言,说是都中人也要抓男丁,因要与遥畔邦人打仗用东境人打头。

邻界的不知何诸侯之处,复丛杂而流来某“逃回者”之见闻——那诸侯国的街坊呼啸相集,将三四可疑之遥畔邦人撵至于所属侯爵之处;几人当众当着侯爵之面重金自赎,让童男兼少女各回各家;当日又有都中之徒鬼鬼祟祟,向西匆匆离于东境之外。

至于,不知姓甚名谁的“逃回者”,据说信誓“再不同遥畔邦人共事,以免助奸,故而归乡。”

于是东境之舆论,坐实遥畔邦人不轨之图谋,也不复论顶着高帽与否;而都中人不齿东境之民,以其为下朋贱命之嘴脸,日益“昭然若揭”。

于是,似乎史无前例地,不管牧来城人或“小城佬”“庄稼汉”,遑论“老东境人、外来人”,共志齐力,意欲何为?

乃打砸“遥畔窃贼”所办之工场等。殃及都中而来,小大行脚贩商,多日间唯锁门不营。静临所遇的哄抢正直正午。

善织工场早间上工者不满半,如前奏般告以激变欲来。可是这小半人开始仍旧一如往常地自顾自在工位上重复着每日的劳作,一如往常地默不作声。

“吭”地一声,两扇明黄的木门板——平日将织场内众人的脸孔,蔽得比牧来城上天色更加昏惨——扇砰地伏倒,一扇嘶哑地歪着;老也像是能拴牢它的铜链,闷响着一同坠地。

她固然一惊,在往北最里的小间中愣住了。

黑罩首,灰罩袍?难不成是帝国所谓“外野之人”中的“虔者”?居然潜于东境市井,伺机为其族报仇雪恨?可报仇对象也不对,跟都中人所营之工场急什么呀……

啊……看来不是——静临一时难言其详,唯暗念怪事。

那领头者虽尽遮面孔,静临却犹感似曾相识;只见其伸手致意、目视而责,请她快快离此,切莫再留。

谁愿引火烧身?静临自然从命,不屑一顾似地,大步流星地直走而去。

无比刺眼的炽光从已然无门的框外侵入,却陡然在未至静临眉梢时哑然殆尽。

身后的剧场似乎仍在按部就班。

无声里有着一声咒怨的同号,未变的昏沉下,还有惊醒者奋然加入的争抢,数双渴求的手却愈发停于半空。

止步的光唯照彻身边的雨滴,绵密不绝落下的雨滴,无法匆匆沾湿她的衣襟。

此刻,不知几刻,那寡语的牧来城,似乎彻底闭嘴了。

又好像没走出几步,她便来到了她所注定要敲响的门前。一扇红漆金边却只通一人的宅门。

果然如此么。父母数月未得联络,果然如此么。

事已至此么。

于是她抬起手……

……

偶遇如梦魇中的瑕光,轻柔地巫山云雨而后,相顾无言的贵族与异乡人——

静临如归于卵壳下的鳞龙,未破壳之张嘴吸气,唯令其不适。

是过往的,日复一日却不经意之见闻、识学,若卵黄囊般系着她眼前的生活,柴米油盐尚全。

如受囚似得,寂寥作了唯一的陪侍。

某日,她俩如何相认……往昔的某日,在门敞开的一刹那。

她死也忘不得,生也常念想。呵。……

话说与牧来城远隔千里、而息息相关者,正是那帝国的心脏之城——“汇流之都”。

那隐匿在“汇流之都”,亦称“法理之都”之地中的,毫不突出的“十字街”某处的,平常居所之间的小屋,用细麻绳与墙缝中簇生的野花藤相系的银铃,作为独特的门铃;屋内的少女,被摇铃的客人,从屋里喊到门边来。

少女长发垂垂,有些阴沉。

引人注目的是,她华丽却不矫饰至炫目的发饰十分独特,以雪与青翠之兰为内涵,观之别有不可言说之意蕴。

简单地互相自我介绍,向少女说明来意并取得同意之后,来自律学所的稀奇人物,历史教授 正街 长亭 持道,便按照与他的法官朋友,边楼枯杉学圣牍的约定,为这深居简出的少女,口若悬河地,上一堂帝国历史课了——

这很可能是他,“骄傲的持道”,最后一次纯粹的授课。

既然,是学圣牍介绍的学生,想必是真心想学“真知”,“能遵从星辉之引领”,认识到人生与宇宙之联系罢:

“学史即是学人间准则之来源。

希望君,从今往后之半月里,卑之学生,即便是女儿身,亦不要无视了学史之重要;为此,无论何时,卑皆可特别授课。

唯有回溯过往,方知真善之实形……”

“老师是不是,好谦虚呢。”

学生乖巧地点点头,并用稚嫩地嗓音,小心翼翼地问。

“不,卑不曾过谦。

通往学识之旅,为师也永远是新晋之旅人。

那么,请随在下,一五一十地,从头开始。

帝国,有史以来,千年一系。

由参悟圣言、躬行圣言、播撒圣言。

圣言尊崇、圣言指使、圣言留存之‘至明御上皇血’之脉统领。

并以中心之国自居。

从先祖立国以来,时至今年今月,共一千一百一十年。

自古以来,帝国与邻邦,并无相安无事之运。

所幸星辉之验得证,布明政天下四方难止,传圣言公卿万民不息,所以国祚至今,百年内太平无事。

然则从前战事绵延,元年以降,共有廿余大战,史称二十一战。

当初,有旅人从远方而来——

预言衡常之大乱……

……

帝国元年,星辉昏顿,天灾降落。

风龙卷泥尘,凶潮漫千里,一度直逼御家之宫宇。

一时人间无主、旬日统领无门,乱民贼军趁势而起……

伪号圣言之旨、谎称天象所示,其匪首单名‘食心’——

野心昭然,欲自立为野王。

挥蒙尘长剑而迷众人惑愚昧……

……

当此时,诸国守境大公、九上座之中,鲜有尊法奉命、圣言所领……

佯装起兵勤王者,而皆按兵不动——

御座虽握圣辉玉杖,犹如兵不在身、赤手空拳。

乃至长刃大公欲助叛逆,唯图借刀杀人暗谋篡夺御座,肃岩雕琢长刃……

……

正所谓‘灰鹳之卵,无此阴险之用意’。

人德崩解之时,方出这等狠毒丑态。”

“先生,那时帝国到底如何渡过难关的呢?这样的帝国,太糟糕了。”

“没错,那时候……”

少女忽然从随意交织的留海间投来的,一束天真无邪,又认真的目光,让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愣——这是什么眼神,从来没见过。

“那时候。”

他定了定心,重回正轨:

“传闻名为‘诚言’的平民英雄,站出来辅佐御家——

持草插行义,击杀贼使,匡扶圣庭。

特赐层叠木盾、古烈士铁枪,佐佑双手……

……

斩除异物、奋领义军,接连溃败叛贼。

……

与‘披甲宰相’ 旧御门伏木遵九典,同心协力。

……

躬身安抚民心、四方组织民力、大建稳固都城,攘斥长刃大公之阴谋。

……

当朝陛下,也励精图治移民建都,扶大教会、匡圣言说,意图广播教化,以求天下良人归顺……

……

然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身为护国元帅之诚言,不幸为刺客所杀。

伪称‘勤王’之叛军,大军压境……”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呀。

到处都是背叛者的说。

先生,后来呢?”

少女听得紧张兮兮,天真地关切着,当年艳阳下那,十万火急之危势。

嗯,几乎屏息凝神了。

“后来,西境大公借势割据,率大矛队大张领土……

……

遂成六十年混战之势。

诸大公或借勤王之名称霸、或相互杀伐攻城略地……

……

御家新帝大刀阔斧,号为铁血大帝……

整顿朝纲、清理奸邪。

开仓安抚逢灾百姓、十年自守兴修民生之便。

左持圣典长剑,右持圣辉玉杖,以示不曾苟活而与国祚同生死。

……

招募贤士,赏古六杖于六贤人。

集结石甲御兵,出征八方,屡战屡胜……

……

于是千年之前,圣辉玉杖,遍历六国之土,最终会盟,八上座守境大公。

……”

……

“先生,今日到此为止么。”

“呼呵嗯,呵,呵呵,小姐可真是勤学好问!不可多得呐。

然而现在,已至白日将堕之时了。

‘巡天之羽,也要回巢’之关头,卑身有何不归去而安憩之理?

为师能与小姐有这一面之缘,幸甚至哉。

明日、后日,需将古代史,从头至尾说罢。

后后日,再讲授近世世间风云如何?

只是届时小姐可莫要这般好问了——

近世之事往往一言难尽,真不能到处率性直言呢。

谨以为就这样约定成立?”

“嗯。先生再会。”

“唉对了:告诉你那位姐姐,如果……

是想为你在律学所寻职求位,请她趁早,尽早,早早放弃罢。

现在那里边,就只有诡辩家而已——

噢……除了将你给为师推荐来的,学圣牍老先生。

卑以为这个时代的未来,不该为其空费岁月。

决不该!还去憧憬那种,腐朽而无可救药之地。”

“谢先生指点。学生会转达的。先生慢走。”

“哈哈哈,卑下课后就更不值一提了。

毋甚尊我,尊奉那‘圣言’之公明澄澈罢。

若君有意,可用圣言行义会之‘同志’之称,于吾之名。”

“……同志?”

孤零零在夕阳中远去的男人,似乎没有听见少女困惑的呢喃。

……

“愿君以后还能造访——

汇流之都之秘处,无名的神迹。

愿所有人尽数曾踏入,‘安眠之木’的华盖下。”

待一时兴起所寻得的史学讲师,眼下早已离却后,这位少女向她所蜗居的房屋深处走去。

推启隔绝那后院情形、刻着现已朽坏难辨、而曾雅致一时之木浮雕,似乎破旧得不堪再多开闭一回之院门。而后自言自语着通过其门,走出被蜡烛勉强探照边角、蒙诸物于昏昧的室内。

身后是终年散乱一地、不知何时就被丢弃的,一页页诗稿。

止步。

望着自家以白烬石砖,一块块搭建的院内庭园里——中央偏左,枝繁叶茂的“安眠之木”。

“不知何往的,迎朝姐姐……

这青翠的梦,安眠之木!

亦将以根须,缠绕吾心么?

这里,可是?

邂逅‘无序真容’之处。

伟大之时代,吾等喃喃:

诉说‘扭曲’之神迹,为之而生……

亲爱的姐姐请告诉吾罢。

吾等何为、所谓神迹、犹存今世?

‘并非预言之预言。

貌似,背离真理之真理。

今日、昨日、前日、千万日。’

‘有人死无余音,有人生无残息。’”

……

一位老者找到了他,这位在法理宫的空中书库的书堆里,方能栖身的主儿。

“正街同志,吾之挚友,在下介绍的学生如何?”

“今日的女学生——

虽说身为孤儿,竟难能可贵地,反躬正视乎智、识、真、圣之存否于内。可谓……自思则忍俊不禁:教她学史才几时,甚至忍不住想感叹,命中有幸。一言以蔽之,确是好苗!”

“对两方来说,果然皆不失为善举么。那没白费吾,隔空传话这点气力。”

“只可惜……”

“哼?啊,尚有何不周全处么。”

“并无,并无……呜呼,其实真有几分,且听愚言道来。

便是,有时不禁希望,君亦如那样好学,方能万事可待!”

“吾虽然远远不足,一直有在研习法典。

横遭君之贬损、难不成……

果然是不够勤勉,‘不进持道的眼底’,呵哈哈。”

“啊不学圣牍同志啊勿作笑谈,吾是一心一意在说此须关切事。

不知君可曾好奇过律法之源头么?以我所见此正为律令不行之根。

日积月累,彻头彻尾能通国法——恕我口出狂言,绝非、绝非——誓将直言不讳,但亦唯关门私议——但如此而来实则并非,‘圣言之道’。

帝国人单单所识渊博,定然仍是不受圣引领者,圣言之中的妙启如是。

长此以往以此道而行者终会,为龙游蛇泳之表所误因而……

愈发不得,所谓之‘真’。故而,凡人切记无论何人皆须追根溯源永寻古事。”

“噢噢,原来……是这样么?

吾愚钝至极不能反躬,独将深信同志所言之至诚。

可无论如何,吾等都太过衰老业已死却。

多半无何种机缘,再试长攀无数之险途……”

“……晚饭可既用否……”

“今日碌碌无为,现犹未尝用饭。”

“好罢!唇舌眉目之下,‘诀别之氛围’皆这般。

信欲相践人行,就使阁下‘终回’复又细品手所作味。

经年不变可安心者,在下之‘承古拙技’为其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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