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可见引用「帝国东境·边地纪事」节选:
圣言引领!谁人又欲谈东境一垛两茬之杂象乱务——
此乃“今日”数年前的事:
一百里烽烟久违地燃起。
然而东境星罗棋布的碉城里,率先如蝼蚁群般倾巢涌出者,既非大公“勇率英领”的安边士众,亦无千年无数国难间出没、皆尝无奈上阵、誓曰“国刀”之帝国勤士等,更少当今御座麾下“深居简出”之圣御武士。
彼守境大公,但偶尔让其丝丝权柄于外;将东境碉堡,未知几时据用之利,悉零星租出;而巨贾不惜贷金所雇佣兵,便于此藏身。
已然伪为亡命窜匪之人,若说肆杀纵火起来,当卸平日面目而易如反掌;故而幕后之主乐之,称为无愧至适无二之选。
目的不杂不乱——唯先杀没落“外野人”为事,以作起板荡之灾的替死鬼。
而旦夕纵“猛烧不至足”之野火,势燃往日尝为十隐百匿,固藏于“千载两仇国”间之旧怨。
且看“雇佣武人”之流,“遵命舍身”、冲锋上场,群起而如浪势攻之;果而喜出望外,竟所向披靡一路,尽夷敌阵为平地。
一鼓作气、长驱远逐,追戮早多败走者;而至莽荒险峻,砍散残溃之人,乃及滥杀妇孺老幼。
群集狂徒,远出他人不意,仅七日内,皆扫彼负隅者;其事,大可令“正制武士”瞠目。
而后——而后,方依例轮上“大公之安边士”,与挥师指将于行伍者、“亲卫武士”之尊粉墨登场。
此等闻风似尾随而至之“主力”——尤其其中大人——便身先士卒而轻取降卒末帅之首级。
然后传信后方以广示胜利,附言小大功劳尽在其身。以此安然能接事柄长尾,复将善行赏罚之高下。
要说此程堪称“血刃忽啸”之战,所恃“清名大义”是何故何由,则东境公国府上早有所备。
先于上月有令,对守境大公的“庶家属民”,加征专粗布匹之小赋——
倘世间四起非议与否,届时将无论彼此,令数百伤亡者集一处,各色乔装,一作平民、下隶。
妙哉,此计将轻布传言:
孤壁之下的“外野之人”不仁不义,屡烧杀抢掠帝国之边民云云。
如此这般,绝可谓师出有名。
帝国人无论自认无辜、有罪,不为此番孽行欲付几何代价;反而从头至尾,庶几涉足者皆赚得,少说犹盆满钵满。
倒不是彼等,卖命取财者、大公武士之流,私劫甚无纪之故。
“外野之人”落荒远奔,所留财宝金银虽多,实在缘由却是如下。
彼时,本应隔岸观火不知几时的遥畔邦,战后遣使以献媚之态分外及时而来。
虽终末所谈关税之免,白纸黑字间并未书尤多,已姑且可谓意殷行勤。
此举一出犹使得近来,来去于东境跨国之商贾、与坐享牧来城命脉之税官,日进斗金;也让此等东境民夫,不得不与主一共,鸡犬升天一时。
事后守境大公即令在孤壁之下,建起鄙陋而尚可进退守舍之工事;与征边武士之首的某人,“良加商议”留下一小队帝国勤士数十人,虚张声势地驻守着那无人空谷。
数年后——请看,确是数年之后,遥畔邦一边方正称“帝国所为有违‘双方国境线里外,五十里内互不驻军’的‘百年旧约’”,终夙夜挥师进犯帝国东境,压境大军挥剑威逼“重新谈判”。
只见帝国幕后诸位“掌门人”,闻之无不心中喜笑颜开,竟个个巴不得早日征战再临!
即使这回遥畔邦显然,已是为此厉兵秣马,势必运筹帷幄多时。
而反观帝国一侧——那些暗中“大手”们口中所称“善飞鹰”、守境大公之国这边——特因小公子新晋继位,从上到下无处不手忙脚乱。
一向举世得赞,而受誉为“国门之忠卫”的东境安边士等,一概至此已多日疏于排布又欠于统帅。
不过那才承父位之公子其尚且佯装莞尔的傀儡之人的笨拙,定然将分毫不能动摇那“暗里大手”所谓“注定的大势”。
毕竟之前敌国所言“关税退让”太扯,远不能“以贿服人”;如今一战,方是求之不得者——无非以帝国之人力一搏,凡明眼人皆知其必胜之理:
遥畔邦狭地瘠土,三月行将认负。
“谈?先把尔等打趴下了再与吾等帝国人,好好谈。”
彼众狂言者中更为话事人者,又多出自那在帝国“西北心脏”中央,遥遥坐落之泱泱“汇流之都”。
……
这是梦中的视野么?
珐琅盔甲是所谓外野人的标志之一。
关乎这群默默无闻之人的事,帝国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
安时是知道其存在,却也只是在东都学院看到过,比千年前更古早的帝国与外野之人的战例,才稍微了解一点。
嗯,还是在兵策原理这种基础课程上,被当做活跃氛围的逸闻而讲述——这没落之族的故事。
而现在,看起来活生生的珐琅盔武士,正站在布满青苔的小段石阶之上;斜后高举着指向天空,隐隐锈迹斑驳的剑矛,过肩。
他就那么站在雾与消散的月光交织之处,树影斑斓荫蔽了珐琅甲上高贵的金花饰与宝石蓝的釉色,使得孤壁之下的一切都要与其融为一体,而他成了人去楼空之故国遗物的核心——或是可以说是,一位拥有无言臣民之王。
那身影一动不动,好像天崩低劣,不能撼动其铁足与大地的连接,似乎……
似乎是在,守护着一扇小不逾裕民宅门,却用巨青岩雕凿的一人高的石砖牢固垒砌的门洞——那门洞概已少了门扇很久很久,早无人可将其轻易封闭。
雄伟的孤壁将寒冷的气息沉淀这深晦潮湿的谷底,树木在门洞背后的遗迹上迫不及待地已竞相生长参天。
这时,好似无数来历不明的目光出现,这些目光如同太阳光一般刺眼,照向了那位外野人武士,把沉郁的空间整个照得沸腾,气浪蒸涌,然而没有火苗亦或火星燃起。
那身影也染上了熠熠生辉的银的铁水——从盔甲的关节源源不断地溢出,拖在身后地上——随后挥剑冲向了这谜一般只烧灼魂灵的光芒。
……
唰啦,仿佛舞动利刃斩首之音惊悚地绞死了安时的沉重梦境——
喧哗躁动的东域守境大公的地界也并非一无“都中人”的身影。
只是,高傲的“理城公民”,在这“外乡”大公治所的所在,乃至任何御域之外的所谓帝国之土,也与“风暴前的嵐鸟”一样,不得不谦逊三分——
小放身段,收敛原来那咄咄逼人的自傲。
即使身为御座授命的“征边武士”,也不奈何彼乖张的实情。
他永是迫不得已在那时刻成群结队地,现身他日夜郁郁寡欢的面前,号为“亲卫武士”之众的行道边上毕恭毕敬地致礼……
不知真相出人所料否——“征边武士”之于“亲卫武士”,本应算是官高一级者;呵,看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之谚亦并非万能之金言。
话说这大公国境内,任守帝国外疆的兵士之中,大体可辨为两类人——“安边士”与“帝国勤士”。
前者,第一以大公本尊为名挂帅,然后多命其族嗣之人,任所谓“亲卫武士”之职以佐领;每当行伍间的士人,须咸与维新、去老纳少之时,则但非土生土长之人,绝不录为安边士。
这帮勇夫列阵上场,便是自古以来,传为善使“阔剑坚戟”之劲旅。
这支劲旅,于守境大公而言,可在公国本界内,与接壤“东境西边”、而无调兵权的,各“帝国诸侯邦”中,自由无碍地统、调、聚、散。
而后者,先由帝国四方之上下官吏,“各行其道、各出奇招”,或募集或服役而来;共于东都粗浅训练以后,视实情外派各处;因而其中芜杂之士人,不免良莠不齐——此等良莠不齐,乃至颠沛离家之人,却正是遵御家御令,出使至大公诸侯之地,宣明圣血君王之意者“征边武士”所挥之兵——甚至,按律,其调兵权更不出“汇都”一寸——其为御家与元老会所踞之地。
故而天南地北之“征边武士”,往往手下之人所剩无几,致使“十务五废”之时,犹束手无策,而不得兵源流入。
乃至其行伍,若需从常驻地离去三十里以上,也须先经千里之外,当今御座与元老会之同准,且必非悉从“御命令”而动不可。
按理只有不得已而为之时,征边武士们可以先斩后奏地调兵。
然而,作为堂堂正正“征边武士”,银檐 圣石像 安时,至此已好久没有感受到,兵士之间理所应当保持的紧绷感。
近来久久八十一旬“清净”时日,除日复一日之寻常的操兵练武之外,此人就要“无事”得毛骨悚然了……
千真万确这是千里赴任以来,令其最慌张无措的一种情形了,全然难知“倘一朝危机忽临,可靠者有几何?”
目下,此东境公国治所牧来城外、远近之处,唯见:
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正逢安边士之流浩荡出征之时。
而他只能无奈地闲坐在,安然无事似独善其身的深深城内之某所。
前后竟在内城沿边,某家平民光顾的寒酸酒馆中独酌,半晌便闷下了不少“苦酒”。
痛饮十杯,犹不见一丝醉意。
倒没什么深层次原因,也不是他酒量有多好;他所钟情这种淡酒,就是很难醉的一种。
买醉人为何还选这能当水喝的酒?
大概是他怕真醉了的时候,却终于轮到他上场杀敌。
事实证明他过虑了,至少今日已被轻易打发。
再不多时黄昏骤降。
边境之城午后的天,一样苍白而愈苍白。
近了黄昏,也没有一丝黄在云上映出来。
小酒馆里的布置还算别致:
精工细作的“银木”家具打理一净如新,且看上去正像是百年前流行的艺术风格;零零总总皆不装饰得繁复亦或炫示,保留木质的天然文理;在整体上达成了“与世无争”的氛围,这十分符合他私下的“善趣良味”。
不久前,店主在正中刚摆上的贴金铜座钟,或许在其间太夺人之目。若转而将其视为,偶在“素物”之上缀点的宝珠,谓之恰到好处亦无不可。
“能隐没心底的自傲”或也是安时这位帝国高等武官,忍受得与平民共处一室的原因之一罢。
言归正传。
近年以降,若单单是守境大公对其芥蒂,且讳疾忌医,嗤而全不望与千万国人己族促膝;征边武士安时与项上麾下众勤士,悉已然习以为常。
则近驻之“征边武士”,何以亦人人自危,又皆缩头探脑之行;以至杳通音信,后聚而相问时、再誓其所立之辞,竟然似已不敢。
皆仿佛将,其尽握御国法所赋、全天下勤士所共执,“主领驭权”恒在掌心之事,一忘一干二净。
之前赏金十万忽发而“剿盗灭贼状”随出,彼等武士——非但以血辉骨耀自诩、亦或谓庶黎为己任者——其中谁非踊跃以“乌从鸮守”?
试想尔类所称帝国武士之辈,真未尝遭逢何等大役;乃至所杀之敌,并不见比尝睡弄之女妇略多。
安时定然思之愈忿忿。不知当年初于东都之学院,独竟修武学何唯是图。
而今寸步难行——本不至沦落至此。
然则就算他唯念建业立功,单边儿的巴掌也响不出;故而已往帝国双都各发急件——按例此刻静候御命的到来足矣。
此番原来乃其不成文之本职而已,翻迫于守境大公之明作威作福于天日之下,几乎渎职违律、原既宜数罪论处:
常年按而不表,数日前方才迟迟发信。
为防截书,无可奈何更只得匿名不署。
身恰为“卧榻鼾睡之他人”,独需殚精竭虑之莫大事,归根结底无非八字,“明哲安身,伺机而动”。
思每及此,则安时常欲动身而返、以归于死握掌心的刀兵之力——却不过千人的帝国勤士之中,虽则并无可往之由:
目下依然夜深人静,而行伍间不用私烛;未轮值的勤士之类庶几安寝,何以只为心中不安即无故“扰令”?
然而眼前这自为己,尽力“偷得”之可笑闲暇,亦势必到此为止罢。
正在手中末杯畅饮亦毕,将起身拂袖而去之时……
恍惚间,有一“不辞辛苦”而至者,着东境所特有“红漆上武士甲”;唯瞥趾高气昂,跺着步调推门而进的小高个儿,向其斜身微靠;一看,颇不见外。
不必多言,明晒显曝地贵气逼人,彼行止不凡者一露面,霎时让从来“低眉藏目”的平民酒客,无不愈发落得如临深渊。
战战兢兢惧不测,屏息凝神待未清。
然则目瞪口呆之余,终忍不得窃窃私语。
“武士安时,可算找到你了!我等万民的‘帝国征……’”
只见不待其人“礼备节全”却又“呜哩哇啦”地将“征边武士”这一言叙全:
安时闻之而一瞬满脸堆笑,顿时不由分说地抬手虚抵彼大张之口, 不可谓有礼地将其口中那“欲出之悬河”捂回肚内。
“呜呜……呼……嚜哈……”
“证威大人,吾等人士不是有低调处世之德么?有任何要事咱私下里小声讲,都好说……”
此番异动让在场诸人,无不在默然之余,于心底之底犯嘀咕——似心灵相通地众说纷纭起来。
“悟性低劣者”以为:
眼前有个平头百姓,竟敢得罪守境大公。眼前可是大公心腹,所谓“亲卫武士”!
因而便猜道:“呼!谁知道能,那愚夫能有,多惨下场!”
且暗中庆幸,其所自诩,高明之见:晓得“抱着头顶”做人。
“知能如常者”料到:
遭上级武士搭讪后,胆敢玩笑似地冒犯对方、还捂住贵人大嘴的人,纵然扮相平凡,绝非等闲之辈。
再可观细察微者,倏忽间已看出:
那位凡俗所尊之亲卫武士,口气实则并不那么气度非凡,动作实则并非多么洒脱自然——反而略显毕恭毕敬,举手投足欲顺人意,却不得要领。
不过以眼下只言片语的情态,从常理推思出去,无论何人,都无法搜肠刮肚,而摸至,关乎安时究竟何方人物的何种琐碎。
安时早已无懈可击地隐却,源于故土的一口纯正国都音,“东境话”生生说得和本地人难分伯仲。
何况百姓们于实情知之甚少,他们多半会想——若是一位“帝国征边武士”,按道理,如何会来这种酒馆喝酒呢?
所谓,与大公家宅咫尺相邻的御武士驻馆里,不是理当天天有公家的上品贡酒么?
不言自明,那要比东境的糠酒,好得多了罢。
唯见四下气氛忽地渐趋默然,竟一时没失了酒馆应有的欢快,各色视线又尽躲躲藏藏地,汇集而来。
安时当然只得,在心底叹出半息一息,绝不准备和身边之人,再在原地“秘话”何事了。
凑在彼耳边、言辞愈加有礼地起身邀请对方,回御武士驻馆再谈。
一对脚尖并踏出门,后脚跟便沸起激情洋溢的热议氛围。
步行小一会儿,回到御武士驻馆内门门口,对话才得以继续。
“噢……证威,真是怎么看、怎么像,令尊安在吾身边的眼线!”
“吾的笨手下们,到处都找不到阁下。
最后还不是吾亲自来找到您了!
阁下要是说这种话,可真让人惋惜。
吾对您,只有朴实的友情,想要分享——家父可不喜欢我。”
“牢骚话,请不要在意。那么,您有何贵干。”
“吾父,不向阁下透露一些事情么?
他居然,发动了战争呀,虽然只是,去没所谓地……
征服什么‘外野之人’、‘唯受记者’。
也不让我去立功,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吾等征边武士,本职第一即是辅佐守境大公,即令尊。
看守来犯之敌、叛乱之贼,不曾懈怠。
如令尊以为,以安边士足使诸事顺利……
则吾等征边武士,便不必插手添乱。”
“可是,这真让人按捺不住。
我的长剑,也想见血呀。
那些畜生们都……”
“咳,在下一直以来如此建议——
莫给令尊添麻烦,他早晚会少讨厌你些。”
“唉,知道你会这么劝我了;寻了半天,来个什么来!”
“五公子要是实在无聊,在下斗胆劝阁下用亲卫武士的月禄,多多买入毛果酒或可趁机大赚一笔;如果不行了赔钱了,至少也省得想喝酒的时日,以后手头无酒可斟。”
“呜。真是个好主意。我……明日去‘笼道御市’试一手罢。”
……
望着那失落而去的背影,安时顿时觉得可悲可恨。
彼,身为守境大公嫡出子嗣,竟留下时间来“闲得无聊”。
唉——也不想想以后——长此以往,他那帮兄弟同族,撕破脸放开手脚,争权夺势之秋将至——届时又如何周旋?
即使其心意欲,从这必然无休无止的内斗中抽身独善,也该提前绸缪怎个“明哲护体”法儿。
可是“悲人者”本人,银檐 圣石像 安时,又有何大志可行于一方呢。
难道真是“勇领”麾下众帝国勤士,殷切多助那守境大公所忧之杂事,以求野心昭然者的庇护?
真只能在牧来城中,四处抓抓盗物、杀生、逃债之人?
奈何其力所能及不过殚精竭虑地坚惕着,忽自使沦身为他人筹谋之牺牲的紧关节要。
如今那大公岸然人面下,所包藏之蛇蝎祸心,有其在东境域内如日中天之势加持,不能不使人惧怕。
征伐“外野之人”以引蛇出洞之筹划,或许并非一人独断之策;然而,其终堂而皇之、不避嫌疑、公然自诩为诡计之首,岂非源于那不得不防的、底气十足的贪婪。
但愿一切平安。
若是摆平了大公国内,一时的不安分而尽力履职之后,想必……旋即要退休而回到那,千里之外汇流之都的市街里,某处不起眼的家中。
女儿也该十五岁了;从前只在出生的时候,见过一次。
那么履职的第一步,是什么呢?
第一步嘛……
尚须回归:佯为心向大公而只装作懦夫——以一臂之力助这老不死的“功臣之后”,为其“抓贼、讨债、除凶害”,而日常苦劳罢。
与此同时,与本届帝国勤士们处好铁杆的关系;加之又以智措慧施,使但凡背叛者陷入莫大之不利,可保己方阵脚一时不失。
假若不测,早早被那“卧榻之鹫”当做弃子了,手里也能留有些底牌,可绝处逢生之机或许便在其中。
这时,他一位可信的部下匆匆来觐,按例省繁去缛地径直大步而入。
“长官,那些破损或者生锈的……
呃,‘标配武备’,全部好了。
修掉的都打磨锃亮了,别的要么……直接换了。
差不多用,基本顶替原装的,本地铸部件。”
“好。在哪里,如何整备的?”
“让勤务的仆从各自择时,分头出发。
分散到民间的铁匠铺、武器铺。
然后,叮嘱讨价还价,再行修补。
省钱多的仆从,在下自赠酒赏赐。”
“嗯,办得很不错。来来去去,着实有劳。
让管带们,晚上八时,分开在地上、地下,来此开会。
吩咐各带些酒肉、打扮轻松些,只是别三五成群地。
记住使各提前,敦促好手下勤士,守夜、巡逻之常务。
都了解么,尽义?再辛苦了君,一时半会儿。
近日情势不明,还请忍忍,但许以后优待了。”
听毕这命令,“征边武士直属勤士管带” 城里村 老井 尽义,略不答如何优待之问;只将又接手的要务之旨,复向上司捋了一遍。
见其颔首示意,当即疾趋而退去——这位勤士长,临走时,忽然想起一件怪事。
“安时将军可曾听闻在此御武士驻馆二楼,第一望台上驻望的勤士:即是闻名的‘话痨的幸多’……
其所说‘看见对面大公家宅的望台上,某安边士被一个蒙面的人……那杀手从里面冲出来背刺。'
现在当早就收拾一干净;可怜那无辜安边士,大约是‘死无葬身之地’;竟也不对外伸张。”
“吾等御武士无权干涉,大公家宅内的世务。
倒是此外,更宜对民间异常,日警夜惕。”
话中留着几许反语之气,使老下属足以明辨真意。
安时对那蒙面人是谁,实则亦已心知肚明;只为免生枝节一概不,与少察乏知者多费口舌话之。
不论是军中琐屑或民间的微妙波动,这位“银檐”为姓的征边武士,皆远超其麾下——而这麾下则是,无不常年为其所共有“银檐长官”奔走效劳的,勤士管带及其下从属。
其中不少为升迁到处张罗之人;皆求功心切,未必多以懈务怠人之态度日。
然而每每终不过能给“从来预知”的“银檐大人”一些可有可无的建言。
银檐则“尽用职便”,在往年守境大公与公国境内诸征边武士会聚相谈之时,曾留意视听巨细:
旧御门守境大公之长子,旧御门 古刃 播威,即在人前亦常牵足绊腿、四体不协之余——且咕咕哝哝、语调古怪。
如果说,这些至多引起惹人不耐的疑心……
则其人年年在落幕之后,不顾众人、落寞而离时,一成不变的呢喃低语,则与幸多之所告中所呐喊,杀人宣告式的歇斯底里,绝非巧合地相符。
当时往日,亲附人尻、借口如厕、尾行以出,安时能隐忍不发。
后某日,伪自揶揄着、佯现窘态,以“无聊勤士之间,赌局的败者”为名,费重金买下大公家宅外门,守门安边士之好财者,借以通气更嘱窃听:
确也有不论几回,行此不得不为之庸策。
而后,既从受赂者口中稍取内情,立马以“半迫半恭”之手法,暗中将其自制内“断斩铡剔”。
其余相类场合,亦不外乎折节而躬求自索、又或买人耳目;但衣易装变、与周身同举共止,一般已然可使无人在意。
据帝国所公认高法宏理、遵御座之嘉意美志、照圣血之远利深益,在他这样一位征边武士面前,守境大公之族,主仆上下百人,最好全无丝毫过多的秘密。
言归正传,安时忆及所窃得秘语其一,逐字逐句,晰记晓志。
那逐字逐句,如下:
“善者,忽化为穷其极之恶徒,
仿佛昭示着,时间曾埋没之物。
一切不绝如缕,旧因虽遗忘——
遗忘未能抹除,任何丑陋物!
愚妄之人犹归于愚妄之道,
听信古老口舌中的谣传,
将吾召唤而来;而吾将带来悔恨。”
乍闻不知所云,或有涵义?个中痛惋至极之语调,也真古怪。
……
御武士驻馆突兀的望塔,被仅剩的残阳照得通红。
仿佛在灰白的墙砖上,涂了半面,未干的滑稽红漆。
东境这,唯一一座“征边武士驻馆”之一体,略看格局,犹如整座“十字星式宣教堂”的内堂。
当然,其观之令人留意的特有筑形——向着天上四方、且下凹上凸、近三角的屋顶,实与宣教堂内堂大不一样——并不被镂雕而成记述古传奇的“凌空群像”。
其以古时东境石匠最擅长的“石榫卯”,支撑岩厚土重的砖石双叠内构。
即是投石车乃至铁炮金火的轰击,一般亦只从其表沿之而碎落,竟不能稍伤其稳势分毫。
弧度转化的交界处,如巨盔之上的望口:留出,铸成雪杉之形的一组铁杆所加固的小射窗。
除了正门以外的三向,屋檐之下构都垂立地面,遂成密不透风之加护。
正门的回廊边,则少一半石料、暴露出廊柱——然而妄自此直捣黄龙的人,将直受其项上屋檐内伏兵,以乱石、利刃与焰流掷下的招待。
来犯者,若竭力以海量弓手、弩手、火枪手拼尽“项上之患”后,跟前更现“三重铁石”镶嵌之门,在回廊尽头恭候多时。
彼来访者若是犹不弃敌意,一旦近此便进退两难了;不过,也仅此而已。
此境不为人知、亦不明由来,隐于驻馆名下的古物坚垒,或能于,安时所遭不可知之绝境下,为所谓不得不用“袖底之牌”。
其正如,刺虫遇天敌而蜷缩一团;虽无望,然则足以自保于极其危殆之时。
此尚非驻馆之一切真情,且概,唯从有此方征边武士的亲信所知逸闻,可辨一二。
除却耸出的望塔,其实,看似不如大公家宅那般可谓崇伟之驻馆正下,犹有一处废久毁尽、不可思议的埋土衢厦。
安时曾命手下,至其中探末究本:
可经地下首层空穹荡,或为古之练兵场;勉强踏入地下二层的,坍圮互不通的库房,明眼可鉴为先人所遗之武备库。
里面皆是锈透了,却安然齐整的刀、剑、弓、弩,几可谓琳琅满目。
再图往其大奥前行,则独余塌堵陷塞,不可再深入之处;虽然若此,仍足以凭其入口危耸之梯道,暗测其下惊人全貌。
人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是在驻馆文献室,乃至安时昔日所巡之全东境,悉无法寻得任何,稍稍关乎此迹的记载之说。
这些大约自过往而来的秘密,尚待有朝一日解谜开雾;算算需要揣摩之事,除与己“同床异梦”之大公,更有其特捅的篓子——
遥畔邦为斡旋帝国千真万确的盘谋,绝非止是其向外所故表的殷勤诚善。
不用想此为缓兵之计,欲使己方掉以轻心而已。
征边武士在御令之外,多少私虑独考于眼下之实,运筹心间,虽非分内亦是必然。
到头遥畔邦,视帝国守境大公之公然挑衅,终到何等地步?
啊,与国为战、与人为争,你死我活之故事,还是要重来了么;吾等“纸上谈兵”者,“身后获‘堂皇名士盛誉’之时”既至与否……
亦或终于步入,“非死于无人之野,即暴尸城门之下”的宿命。
许久在寻思这事,不知不觉间数时疾趋,安时的部下与同僚们,陆陆续续至此露面。
……
夜风呼啸的远空正中,或许真,遥矗彼俨然身影——那对“经年守望天序之姊弟”的身影。
新门 家桑 意诚,在手下六百余勤士尽皆归宿就寝后,方只身来到离城外之家三十尺远。
只于麦田间何处之土堆,立地眺望某处炊烟,终未归家以看妻儿安好。
其背后,是牧来标志性的半弓形城墙:
如同依势起伏的幽崖暗谷,靠之若近,便将跌入无底之渊……
此道深堑向东北延至目力所及处;在其北方数十里,暮色残留之薄雾间,联他域、结异邦,自遥畔邦与帝国之边关而来者,乃悠悠运河之古涛。
意诚所着黑衣黑甲,在暮光沉沉之中,想必使其难得明察。
然而但闻背后男人嘶吼,五十尺开外既高呼其名:
“意诚!老规矩了,今回,汝与我一道去‘笼道’沽酒罢。”
听声辨人,恰尽义无误。也怪,无论何往,他找到意诚皆不难。
意诚也为此稍感不解。撇开此,老规矩意味着什么,他很了解。
虽将与同僚用大肉美酒,不过现在于此牧来城内外,“针毡上挪不开身子”,何等珍馐入肚不免泛苦味。
心里不免又,阵阵念想家人之余,好在今日,尚得可以之“果”,怀于肚中,能与人相言。
意诚拍拍沾染肩甲的尘,扭头快步、与尽义同行。
……
“解训要视察新入勤士的常规,所以来不了了。”
“啥,有新入帝国勤士来牧来城么?国都那边有令吗?”
“当然,没有了。但凡君等小心人,竟没探听风声的,那就真没有了,呵呵。”
“那……?”
“哦,前日驻所大门下杵着几个本处青年闹事,这事你也最明白。就他们,自志愿入伍了!”
“那不是——不是吧。当时看他们烂醉无礼,嚷嚷着要见安时大人,原地斥了一顿就遣走了。”
“你以为,他们干嘛来的?那日和你掰扯的不是玩笑!
见你走之后,他们还在拐过的街角里不肯走。
马上撞见了解训,一把将他围住。”
“呃……啊看这,不是冥顽不化之泼皮么,解训终于无恙脱困罢?”
“得了得了,不晓得你明白怎么回事了,还装作懵人作甚:说话也太细谨了。
反正那两个还是三个青年,跪地上求情希望入伍,为国立功以免无礼之罪。
解训看如此难得为国师添丁之机,当即允了下来。
今日就是审视复核之日。”
“一众人确乎是本处生长之青年?”
“据我所知是的。一如君之身。”
“看来隔日势必见之。吾于此尚有忧心。”
“你年纪轻轻怎么落得如此心性,无事不步步为营。也罢,免得我这老眼昏花还多要费心识人,也是有君这般人的同士之幸,哼。”
“皆是家父严教罢了。稍有不合时宜之处。”
“你这是避责,呵呵!”
两者脚力皆出常人之上,话语间已从城外穿街过巷,绕行大传教堂而至“笼道”不远。
毕竟在牧来城作这勤士之官,虽不至饥寒潦倒——实则薪饷富余——亦未敢一想能有车行配给之便。
平时来去值守全以亲身奔走,如今已是驰行十里,犹可平心静气而处之;即使如此,若将以其“小能”夸耀于人,却无处可往而述之。
推门而入,先于不起眼之一隅,择席稍歇。
“话说回来。”
“啊,什么?我倒是想起来,令尊与在下尽义,大概当初是年齿相近之小儿。或许本来相识……”
“家父与尽义阁下?尽义君,你不是‘都中人’么,与吾等‘外土宗族’,何有少时交集。”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酒馆已到,先沽酒要紧。不过,汝早知吾不为勤士时,尝在此方东境,所谓‘锋城’中多年,不是么。”
“……前任……”
“嗯?”
“没什么,既然是‘时宜歌舞’,一贯之庆,这趟便捎去‘毛果陈酒’罢。”
“说的这般无关痛痒,果然我来掏腰包。”
“是为君职务所含,不敢越俎代庖。”
尽义起身,将意诚的“循理之言”抛却身后,只向店家问起酒的事宜;店家告知须等不久货队来此,备足馆下既售罄的琼浆玉液。
两人于是无言静待酒来。
……
牧来城,可谓帝国唯一的真正国门。
这扇大门倚仗天险,既为东方最任由“东境之东的‘异族人’”出入之处,又为边境犬牙交错之守势中——一座森严壁垒。
城内相较别处,特显无序的街坊规划,与以肮脏混杂为主格调的市容,大约便是这两大因素,在漫长岁月中的错综往来所成之现象。
牧来城作为守境大公治所所在,正东方依靠着旧荒山——黑石堆垒的古老垒壁更在其上。
另三方则是并不太高厚的近世城墙,但借“夯构术”、与“石榫卯”巧匠之助所成尤其坚若巍磐。且筑成难以缘坚面上攀之“外向半弓形”。
相比之下,城外的守御措施则更是错综复杂,在此暂且不表。
从笼道间某一酒馆向南挪动不远,往东攀援通向悬崖上方的灰石长阶,御武士驻馆安安静静地坐落其末端,被沉青的好大的老杉林拥护着,仿佛一位蜷缩躲藏而受流放的巨人。
然而这个不敢乱动的巨人,也不得安眠了——牧来城所有人很快就能看到。
可是群氓,又要在谣传与留言中,误会事实了:
“尽览以上所演而绎文之段,若其由其以明证能据,则可管中窥鸮,得见‘大夺碑战’之前积患至深,与后人难以得知的些许实情。”
如是,后世史家所曰。
……
从北一路向南,与家里人一起到达了帝国东北方的“锋城”——绝东。
她刚记事年纪时,尚是小镇的孩子,恰在那时启程远行。
关于出生地的回忆,那是一小段还在,遥畔邦发生的往事。
估计故乡绝对在遥畔邦的腹地,对那些旌帆连天的大运河还有依稀的印象。
即使是平房接平房、铺满岸边的边鄙,招摇驶过、桅杆骄傲地直指天穹的商船,也会常年源源不断地来去,风雨无阻地卸货取货,从上到下、老老少少的一切人等都忙忙碌碌,围着鳞次栉比的市内港坞转,勤劳者直到夜深宵禁之时才匆忙离开工场和送货小舟。
遥畔邦人们的气力从手指缝、脚底心流向运河航道所向;他们的视线总是不能从今年的各大节庆移开——虽然她丁点儿不记得一个具体的日子,但人们总是在上一个庆典结束之际,就开始筹备下一次;他们的耳道总装满街坊与同行热议的财路,和都城传来的波诡云谲的新闻。
最后在万籁俱寂的每个深夜躲进房里,在家人注视下以手探入衣裤袋中反复抠挖,证明今日辛劳所值一枚金币在兹,确已落入万千人家之家主囊中——还可以掏出多抚摸几下“明确”其质地,再放回。
当然在不同以往的遥畔邦实事求是地讲,有些人的“口袋”里多出来的可不这么少,每每可是好几百上千枚乃至流水般注入账下。
理当如此呐,这一切让人印象深刻,难道不是么?
她那段略显模糊的旅途记忆,好长好长,似乎比物换星移更漫长,不过她实际估测也就六个月左右。则这同样相当能,说明那块远土有多遥不可及了;正如帝国人对其称呼,“遥畔邦”一样让人觉得,离开之后便无缘再见。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帝国境内的运河河道都修出边境,却不能直接接入遥畔邦的水运体系里,还得披星戴月地走许久陆路许久方能乘舟。
等等、难道现今不也就是几个月颠簸与资费么,有根可寻总比孤身漂泊异乡好罢?手里大约攒了不少子儿了,毕竟。
何况帝国现在,可真不太平了。
然而,某种难以回首的思绪远盖过溯本穷源的好奇心,她早就下定决心留在帝国;连乡音也几乎忘却,东境话徘徊她现在舌齿之内。
啊,或许原要拨云见日的苦旅,风尘里中作乐的初回远行,给她心底烙下片阴只影。
其缘起只如字面所述为厄运,家中人之征将终于绝东城时,方逾二岁之妹忽而病夭之变。
似是前途辉映的朝夕正前突如其来之悲丧,使得母亲瞬间陷入可怖的精神失常,翻箱倒柜为寻“失踪”之妹,使坠物砸倒了麻木旁观者、大女儿。
她记得清那一下晕地差点岔了气;而后只咬着牙没有泣半滴泪,把母亲身后的狼藉尽力收拾点,兀自无言,挪步躲入里间的新床上。
好在熬过一月后,这种状况全不再了。
总算真切看到,那人唤出神智,重作父亲原所娶干练之妻;又复为挚爱女儿的良母;她因而,在晚上做了无尽长长的美梦。
至于竟然梦见何事早已不记得,犹能说出个中旧念之亦苦亦酸。
……
谈及绝东,无非一处略虽凭险倚危,却未有大名在外之小城。
论热闹难言热闹、说冷清未为冷清;只因从遥畔邦来再到帝国何处去的货宝粮民,皆须途经此处。
这回跋涉而至的目的之处,故为商贾的先外祖于绝东的遗产;大约,是两间小房和三百贮金。
之前,好歹尚看着这些的外祖母,人还健在;据说便是忽地孑然一身,还把日子过得乐呵呵。
不过,继续打理生意之类的事,一点儿都没碰;把老伴儿撒手人寰之前预订的货,全给退完;变卖了工场和奴仆,尽换成现钱。
一益数目不小,多半在书橱里所藏的铁箱里,稳稳存留着。
照她自己唯一之说,不是多年经营却谓全不会生意,而是要考验女婿哩!
“老上辈之劳苦,于此为止。儿孙后人,当须食其本力!”
其“名人之言”如是说。
闲置许久的一切由尊父接管成功以来,她也顺带得了不失文彩的帝国名字,父母没有太经意地给取的:
横望路 菊落 静临。
两间促狭小室合成其家,副卧头顶一间藏书的阁楼,屋侧是一条横着能一眼望到老远,且绝对算不得宽阔的路。
环顾外祖留下渺渺无几的遗物,里面尚堪用的一个陶瓶上,素朴得不能再简致之落菊纹,黑线作花柄黄红染瓣蕊。
经营异国特有苦,日子浮沉多变故——只愿女儿静不乱,面临世事能从容。
这些即是取名的因由。
呜呼,重言及此位静临本人,亦从来谧淑不凡。
就算年纪尚小,犹不自知,也无可否认这确实:
而今后此般人般配此般名,于特立之人目下或将曝晓之;共其身行所贯彻不绝者,正所谓和光同尘之雅。
哼……?
……
所谓帝国宣教士的技巧里,亦涵剑术。
无论帝国勤士、公国安边士,或帝国宣教士,其“律位”皆为“士级”而本行同事——须于国难之间,尽投身于兵戎,即共为御律所言之“武者”;然则宣教士所习袖珍剑、细剑,实非武者所宜“真刀真枪”,恰能于孤身随影之漫漫羁旅,强以自卫而已;呼呼,或者造价不菲的宣教士蜥皮披甲袍,方为救命之物。
至少经年累月在帝国平民眼里出入,宣教士们原不宜那样外显腾腾杀气。其阶更远尊于勤士、安边士,一旦留任某地即等于“征边武士”“亲卫武士”之“上侯爵”;但因全无兵权,真不能常常号令庶众;平日所倚唯其于民间之信、所仗独其与他官之谊,故而口中所出稍有轻重。
偌大的东境唯一一位宣教士便是他了,尊姓大名“故闻塔 半枯藤 书仰”。
今日东境大宣教堂里空荡荡。
昏惨惨的光从天顶落下,照在书仰宣教、待客与读经的案几上;几案坐于宣教堂深处高台,此为宣教堂内堂中“迷途”之末,亦即行于其中唯一的目的地;自大门而入欲近宣教士者,非知“道路”、过“迷途”而攀石阶不可。
而直通内堂所隐正道之法,由宣教士教与信众。若为不明就里者,往往入之半日不能得出路。
数日前的雨水仍然顺着宣教堂墙内的暗渠流下,沿途遍润缀满内壁的八百八十八株暗室花。
滴答、滴答,终入地砖之下的暗渠,只闻汩汩远去。
东境众庶之人,自古以来不甚虔敬于帝国国教;以至遥畔邦远道而来的富裕者,再至于流离之来历不明者,才正是东境大宣教堂的常客——货真价实的东境人,从不在避祸消灾之急以外,光临此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天顶所蓄的无根水似欲流尽。
门外人来人往,但无人往内瞥了一下半下;书仰低首,续习早已翻烂的《圣言总解》。一样昏惨惨的光,自雕圣琢愚的后悬窗投下,令人识得手中书卷上业已斑驳的字。
“吱——呀——”
方念数言,忽有人费劲地推开宣教堂内堂的木门。孰有所忧?书仰自问,却不及看来者面孔。
但闻匆匆足音长驱直入,显然是一虔敬者,身下无惑登高而来。
然而那身影止于桌边,见之犹略感不熟。虽多思强忆,而大约以为尝见数面;可尚难想起这位,窈窕端庄之女信者,竟为何人,姓甚名谁。
一时双方无语,先开口的是访客。
“故闻塔先生,吾为可憎者否……”
语出惊人。
不,原来如此。
“天长堑 赤麻 凝月。信圣言者皆可爱,听述古者:务必无疑于己。”
宣教士低声,报出了对方之名。
“圣言引领。”
那人唇舌间的颤音的几乎微不可闻。
“听述古者,何所疑何所思?今特造吾处。”
“……呜……啊……呜呜……”
“呵呵,生为男儿,长作良女,有何不可。圣言不禁,皆为所允;圣言不斥,皆为所许。此泪无须。别哭了……啊……别哭了。听述古者——凝月,汝但行所望。”
“……周人怒我……”
“旁人之怒,不必谈与星辰之怒如何,呵,就与在下之怒能相较否。圣言引领,吾常授君以圣言之义,誓助之履正道。”
“……如何……是好。”
“呜呼,听述古者——不若改头换面,以免藕断丝连……”
……
那凝月誓曰“一爱到底。”
不赖。
对于都中的贵人们来说或许犯了不可饶恕的禁。
然而在这帝国,圣言的代述者、正义的察明者岂非:书仰这般的宣教士么?
之后直至天际近乎全昧之时,再无半人来访。
书仰趁着日落未毕,往北城民楼之间行略。下工的东境庶人们——有些来自遥畔邦与帝国别处者,混居不多时亦与本地人别无二致了;贫贱者唯匿身于群影之下,方能因众人之苦而受个体之护。
书仰心知肚明,古智者所尝言及众人之苦——独行者虽极其苦而终不受恩,众人但稍怨则常慰之——不过为无奈栖所,孰不欲行己所盼?
然则当下若思救东境之民于水火,岂可一一与人详理,而必直传声于“普罗大众”、亦即“帝国人”:
这个古词,尚在此土之上的大多数耳中,未被听懂。
尤其是东境啊。
亟待圣言之播撒。
踏进不愈两人恰能挤过的巷口,仿佛沉入了,笼于一派截然不同之晕的异域——若牧来之中城与东城披着赤黄之辉,则此情此景:西城边与不远的南城边则有着灰褐而弥尘的基调。
紧紧拥着十数道巷的楼群,彼此间亦连绵无隙;然而隔三差五现于其底的许许多多小门,却矮得须蜷身而入;皆可谓高耸,而皆甚于富者之寓,然而皆不属于任何本地居民。
前有不起眼的路口;路口暮光愈明,光尾随着忙人们的足跟,穿径照来;若逆光而行,拐往彼处,则为石砖空场上的一口老井,只名曰“二井”。
屋宇之蔽下,尚见夕阳缕缕;此时人们不知何急:只见以各式样大桶、小桶、扁担、深碗、筒杯尽力加身,摩肩接踵,来此挑水之民;为得家里、夜中受用。
或有老、幼、弱者不敌人流,体倾水泼;却既不见咒骂也无搀扶,乃至沾湿者与其余人,全缄口不语、稍驱疾步,只念取水一事。竟似忽已失声。
过了那路口,群氓四散,各藏各室;转而可闻虽渐行渐远之谈论渐响;多为左邻右舍之恩怨,略有义理尊卑之对讲:训小孩子与不认账的。不久,这些又归于沉寂了。东境话听来语气很强,只意思未毕深。
众人之中,与书仰这独身突兀的宣教士敢于擦肩而不避之人,必然为曾愿听书仰所宣教圣述之信者;然则尽单单颔首、含言致意,不可驻足耽搁。
牧来城向来力行宵禁——当然,仅针对贫贱者。
书仰忆及方才偶逢寥寥数人,鳏寡孤独无一落下,更鲜非贫病。
行至更中央处,忽然上下昏暗。一旁一道侧身能钻过的墙缝里全然漆黑——
有一击闷声传出。以及些微捂在喉咙里的哽咽。
阴影里有两个缀连的轮廓。一个立着俯视,另一个倒在地面。
书仰拔出了他锈迹斑驳、勉强打磨的细剑,五指紧扣。
“噢呀,这不是宣教士先生么。行圣可嘉,不是么?可惜剑术再高,这角落可真没施展空间。”
“汝若是适可而止,尚能有去路。吾虽不能近击,汝又何能出离?谁岂不知这是死路一条。”
“啊,是啊。路虽止于此,门户又全闭。看来不是钻地就是上墙,不然难逃此劫,果然是绝境!呼呼。可是,为什么呢。”
不紧不慢,边说边拉着身边吓得不敢出声的“猎物”退到墙根远端,漆黑一团之处。就好像这一隅的“无光”若有所讲。
“为歧途便是唯有歧途、终无处可逸。夜掳民女,乃至戕害,再三犹不收手!?”
“然则又有何人诉吾?横财天堕,骨肉非亲!嘻嘻,没人愿持公道罢?而宣教士先生你——之前所见‘惨状’看来次数不够多便可无视了罢。是不是啊,哼哼,嘻嘻,嘻嘻嘻。嘿嘿,嘿。”
“……其罪其辜,可归于他者么。”
“天下既不诛贵人,世故天下使我害所欲害。唔——”
书仰见状,只管平臂举剑,多年染尘的砖垣擦衣夹体而过。
“啊……你不要过来啊……现在只是绑票,万一撕票呢?”
这时那“贵人”尚在威吓,却未为所动。
机不可失,书仰健步一越,不长的剑锋已与其人脖颈不远咫尺。
现在也能见得这恶徒大略之样貌:
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稍待其回神来,仍然一动不敢动;嗫嚅着,原来全无所备、只好立地求饶:
“改悔!今后改悔……不刑贵人……啊,啊……救命……还请,放条生路罢……改悔不复,绝不再犯……呜呜!呃啊……”
“噢,公刑能以金赎,不罚大人以死。没错,说得不错。”
书仰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剑尖在左不离其要害,右手忽地一拳重击;呼呼地挥出风声,吱啦地鼻血飞溅;那人立刻经不住地摊到地上。
“别打……呜哇!啊哈啊——”
用剑柄抵住躺倒者的肩胛,指节恶狠狠又往右眼眶里捅。
“……咯啊——停……哼啊啊啊——下——哼,嗯哼……”
接下来是暴风般的耳光,最后应是晕了过去。
书仰摸了摸这孬种的脉,没大碍。
这时才起身回首——见女子惊魂未定,忙先收好了细剑。
“善女儿,家在何……”
身后忽然有了脚步声与提灯忽明忽暗地摇光,有人慌慌张张地寻来,总算连这个旮旯也搜到。
书仰嘴角翘起片弧,沉默不语,只抬手欢迎。
原来女子之父见其久久不归,只身违规出寻,路中又遇好心人出手相助。
……
待到书仰步入征边武士驻馆,黑夜已愈半。
“尽数到齐。”唯见,安时仿佛如释重负地,不知对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