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鼠很快就找到地方停好了马车。
他下车，拍了拍马脖子，叮嘱瘦马待在原地不要随便走动，等瘦马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心之后才放心地转身离开，准备去找老师了。
小老鼠不怕有人来偷东西，更不怕有人会直接驾着马车就走。
老师对他说一分钱一分货，别说岩盔城这边陲小城了，就算是利奥里第一王国的王城里都不一定会有多少贵族老爷能买得起咱们这辆马车，所以要是有小贼看到这辆马车，他会怎么想呢？
“他会觉得这辆马车一定属于某位鼎鼎有名的贵族老爷，他要是对这辆马车下手，一是偷来的赃物不好出手，二是马车上还不一定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呢，犯不着为了那点存不存在都两说的财宝而得罪一位财力雄厚的贵族老爷……”
当时老师说完这话之后叹了口气，接着唏嘘道：
“——毕竟，谁让贵族老爷们有魔法呢？”
小老鼠觉得老师说这话时的口吻相当辛辣，就像是在讽刺什么。
可老师到底是在讽刺什么呢？
是贼？贵族老爷？又或者魔法的存在？
小老鼠不明白。
恰巧当时他们已经快到冒险者工会门前了，所以他没来得及问。
那就等注册过冒险者资格之后找老师问问吧——小老鼠打定了主意，转过街角，正打算往冒险者工会的方向去，却忽然感觉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他下意识低头，便恰好看到了一双懵懂的眼睛。
是个孩子。
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脸蛋上全是污泥，头发油腻得盘结在了一起，捧着只破碗的手瘦得像鸡爪，黝黑皴裂，遍布伤口。
而他的身形又矮小得可怕，时刻都佝偻着腰，小老鼠比他高得多，自上而下打量他时视线能穿过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看到他瘦骨嶙峋，青一块紫一块的纤细身体。
简直像只皱巴巴的，在人生最美好的童年时光却被风干了，失去所有水分的干瘪桃子。
或许是发现小老鼠在看他了，那孩子立刻像怕生的小兽般怯怯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用垂下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干裂的，嗫嚅的嘴唇。
“老……老爷……”他用稚嫩却沙哑的嗓音喊，“您行行好……能不能赏贱民点饭吃……贱民……贱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小老鼠注意到那孩子低头时好像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的，面料昂贵样式考究的衣服，脸上便露出一闪即逝的憧憬之色。
小老鼠忽然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攥住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又听到了呵斥声，以及紧跟着的不堪入耳的辱骂：
“你个没长脑子的小畜生！我让你来乞讨，可你怎么敢伸你那脏手去碰老爷？要是把老爷身上的衣服弄脏了，就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有个衣裳同样破破烂烂的老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一瘸一拐地冲到小乞丐身旁，像老鹰抓小鸡崽般狠狠地掐住了小乞丐的后颈，强行把他压得跪在了地上，按着小乞丐给小老鼠使劲磕头。
“快给老爷道歉！”小老鼠听到老头教训小乞丐，“要不今天我非得打死你个小畜生！”
被迫给小老鼠邦邦磕了五六个头的小乞丐把额头贴在地面上，被吓得哭都不敢哭，只呆呆地重复一句话：
“贱民该死……老爷……贱民不是故意的……贱民该死……老爷……”
这时候老头才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挤出满是谄媚意味的卑微笑容，跟个奴才似的低声祈求道：
“嘿……老爷，这小畜生刚出来讨饭，不懂事，这才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这小畜生如何？您要是还不满意，那就让贱民我帮您再教训教训这小畜生……”
说着，他对跪倒在地上，正瑟瑟发抖小乞丐扬起了巴掌。
但他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因为小老鼠抓住了他的手腕。
“够了。”
少年的声音微涩：
“我已经原谅他了。”
然后小老鼠便看到跪在地上的小乞丐身体颤了颤，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但又唯恐惊扰他，于是开始闷声呜咽——而老头则立刻也跪倒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感谢他的宽宏大量。
小老鼠有些胸闷，他一边想要是老师在这里或许会处理得更好，一边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对，他不可能一直依赖老师。
他盯着跪在他面前，不住称颂他宽宏大量的老头，沉默片刻，从衣服口袋里取出身上仅有的五枚教廷金币，递了过去。
“给他买件能御寒的衣服，顺便吃顿饱饭吧——老人家，冬天快来了。”
那老头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愕然地看向小老鼠。
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贵族愿意把赏钱亲手递给他，而不是戏谑地丢到地上，欣赏他满地找赏钱那慌乱又贪婪的滑稽样了？
他已经忘了。
在下水沟里生活得久了，好像是会忘记太阳的模样。
老头的表情忽然拘谨起来，他不再谄媚也不再一脸凶相了，而是眯起眼，像猛地抬头见到了太阳，觉得有些刺眼，于是他动作笨拙地用衣服下摆擦干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少年递给他的金币。
他捧着那五枚金币，宛若虔诚的信徒手捧神明的辉光。
“好心的先生，我由衷感谢您的慷慨……愿神明护佑您。”
老人忽然无比认真地说。
可他面前那位好心的先生却似乎并不愿意领情。
“神明？”他听到那位先生说，“要是向神明祈祷有用，那祂为什么不愿意护佑您呢？老人家？”
老人一时语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会儿，等他心里终于有了模糊的答案，下意识抬起头来回答时，却发现原本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好心的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老人愣了愣，不由自主低下头来，盯着手里那五枚黄澄澄的教廷金币上印着的神明看了会儿，苦笑，接着动作飞快地把那五枚金币贴身藏好，又往四周看看，确定没有别的乞丐。
他扶起了身旁的小乞丐，帮他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着对他说：
“傻孩子，别哭了，那位贵……那位好心的先生已经走啦，他还施舍给了咱们五枚教廷金币，至少前半个冬天咱们俩不用害怕被冻死啦！”
小乞丐闻言愣了愣，下意识问：
“那……那后半个冬天呢？”
“后半个冬天？”老人砸吧砸吧嘴，抬起手隔着破烂衣裳按了按那几枚金币，表情复杂地说，“那就要看咱们俩……还能不能再碰到位好心的先生了。”
“喔。”小乞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反过来安慰老人，“可今天咱们不就……碰到了位好心的先生么爷爷，以后也一定能碰上的！”
老人没说什么。
老人只是无奈地，温柔地看着小乞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说：
“但愿吧。”
然后他又轻轻碰了碰小乞丐已经肿起来的额头，眼底闪过悲凉和自责，轻声问：
“疼吗？”
小乞丐脸上的肌肉不留痕迹地抽动了一下，但他立刻就咧开嘴巴傻兮兮地笑了笑，掩盖住那点痕迹：
“不疼！我知道爷爷没使劲！”
但他那稚嫩拙劣的演技怎么可能瞒得过老人——老人忽然感到鼻腔传来一阵酸楚，腰背便佝偻得更厉害了。
但他并没有拆穿小乞丐，而是慈祥地笑了笑，说：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你知道爷爷刚才为什么要打你吗？”
小乞丐愣了愣，认真地想了想，微微降低声音回答：
“是因为……我弄脏了那位好心的先生的衣服吧？”
他似乎是又想起了那位先生穿的衣服——样式考究，面料厚实，看起来就很昂贵，说不定要值好几个教廷银币呢，穿起来一定很暖和吧——这么想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服，于是便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老人注意到了小乞丐的表情，忍不住再度苦笑起来。
然后，老人轻轻拍了拍小乞丐的头，表情严肃起来，对他说：
“你猜得没错，乖孩子，但你要记住——除了今天赏给我们金币的那位好心的先生以外，所有贵族都是坏人，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向贵族乞讨了，你忘了么？咱们俩亲眼见过的，有人向贵族老爷乞讨，结果被贵族老爷的护卫活生生打死了！”
小乞丐闻言立刻想起了曾在他们眼前发生的惨剧，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然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他又有些疑惑：
“爷爷，要是所有的贵族老爷都是坏人……那又有谁是好人啊？”
老人怔了一怔。
他低下头，看向小乞丐，忽然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荒谬，接着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小乞丐眨了眨眼，追问道：
“那……城主大人偶尔会救济穷人，他是好人吗？”
“不是。”
“国王陛下呢？他好像很厉害。”
“……他肯定不是。”
“被印在钱币上的神明大人总该是好人吧，爷爷，毕竟祂那么伟大。”
“……”
不知为何老人忽然想起刚刚那位好心的先生问他的话，又想起了他已经准备好但还没有说出口的回答。
于是，他再度隔着衣服按了按那硬邦邦的五枚教廷金币，抬起头，眯起眼，满脸迷惘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先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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