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从过程亦或者结果来说,多萝茜和小老鼠的岩盔城之行都称不上称心如意。
然而在离开岩盔城之后,多萝茜却对小老鼠说别急,岩盔城只是个开始,既然你这小东西想改变整个世界,那么以实玛利大陆的特色就不可不尝——背叛,欺诈,剥削,战争,阶级矛盾——你现在所见到的只是皮毛而已,更沉重更绝望的还在后头呢。
小老鼠闻言只是点头,没发表什么看法。
多萝茜觉得他像是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诚然这是件好事,只可惜客观事实从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小老鼠就算做好了再周全的心理准备,等他目睹了以实玛利大陆真正的丑恶面孔后,恐怕还是不免会感到无所适从甚至隐隐作呕吧?
怀着这样幸灾乐祸的想法,多萝茜忽然有点期待小老鼠那时的反应了。
——就像仿生人会不会梦见电子羊一样,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又是否会梦见丑陋的现实呢?
多萝茜似乎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她却不说——反正旅途还在继续。
……
离开岩盔城,目所能及的一切风景都渐渐变得灰败起来,道路两旁的杂草低伏,通体都被肃杀的秋意染上营养不良似的黄褐,原本嫩绿的叶子变得卷曲干瘪,却也坚韧了许多,随便用圣剑割下一茬再稍稍处理就能当麻绳用。
而偶然会出现在道路两侧的树林也被肆虐的秋老虎蹂躏成了凄惨的模样,在脱落酸的影响下,大片大片枯黄的叶片随风而落,堆积在地面上,踩上去软绵绵的,窸窸窣窣,沙沙作响。
气温也一天比一天低了。
多萝茜和小老鼠离开魔女之森的时候日光炽盛,就算穿着轻薄透风的短袖都不觉得冷,可现在就连多萝茜都换上了厚实的长裙和裤袜,披上点缀着白色蕾丝边的黑斗篷,戴上了那顶丝绸材质的尖顶帽子,就更不要说小老鼠了。
多萝茜是魔女,魔女当然不会怕冷,她之所以会随着季节更替调整穿衣风格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身份。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她是在扮演人类。
而小老鼠就不一样了——他本身就是人类,而且当年给予他祝福的魔女们也并未授予他不惧冷热的特质——再加上他有位老妈子一样的老师,所以气温刚降下来他就被迫换上了身新衣服。
傲慢魔女曾送给了他一件能够随主人想法变幻外形的衣服,那是他从魔女们那里得到的唯一一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副作用的礼物。
如今他身上穿着的正是这件衣服。
双排扣的黑色大衣,里面是用料考究的方格纹背心和立领衬衣,头上戴着鹿皮帽,有条长长的表链扣在背心上,一头挂着吊坠一头连接着怀表。
小老鼠还记得他换上这身衣服之后自家老师忽然变得亮闪闪的眼睛。
“真好,”猫魔女小姐低声嘟囔,“这下看起来总算有点绅士的样子了。”
然后她又对他说:
“乖,过来,让我看看。”
那时候的小老鼠不知道自家老师要做什么,但他还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老师,于是他来到了老师面前。
在他的注视下,猫魔女小姐仰起头,带着点奇妙的表情抬起胳膊搂着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感觉到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但勒的并不算紧。
是领巾——少女以相当娴熟灵巧的手法为他打了个花俏美观的领结。
“好了。”
猫魔女小姐满意地宣布道:
"这下就完美无缺了。"
可小老鼠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刚刚——刚刚老师为他打领结时他嗅到了蜂蜜的甜味与茶香,他的目光下意识向下滑,便看到了老师头顶的猫耳。
柔软,毛绒绒的,边缘纤薄,在阳光下隐隐透着粉色的光。
手感一定很好吧?
——莫名其妙的,小老鼠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他很快就老老实实地把这个堪称大胆的念头从大脑里驱逐了出去。
毫无疑问,这想法的存在本身就是僭越。
天无二日,小老鼠的心里就只有多萝茜一个太阳。
所以理所应当的,他绝不愿意用任何方式亵渎老师——就连什么大胆的想法都不会有。
而多萝茜却并不这样想。
她仔细端详了眼前的小老鼠片刻,微笑着点头:
“果然,当我手里有只听话的洋娃娃……或者衣架子,还有一套可以随我心意变化的衣服时,我果然会按捺不住想把那只洋娃娃装扮成各种样子的冲动啊……”
然后她又叹息:
“不过就这样吧,小东西,咱们俩独处的时候你穿这身衣服取悦取悦我也就得了,但千万不要穿着这身衣服到外边,到人类诸国中去,说你要改变这个世界。”
小老鼠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问:
“这是为什么呢?老师?”
“因为又当又立的贱人最叫人讨厌。”
多萝茜的目光在小老鼠身上扫过,期间停顿数次——在用料考究的背心上,在黑色的大衣上,在垂下的表链和小老鼠戴着的手套上。
“只有贵族会把自己打扮得像只正在开屏的孔雀,”猫魔女小姐用相当讽刺的口吻说,“而底层人民——无论是工人,佣人,流浪汉或是手工艺人都没那闲心和多余的金币装饰自己,毕竟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全都用来赚取房子的租金和明天的面包了。”
她忽然贴近小老鼠,捏住小老鼠身上那件大衣的下摆,拎起来,对小老鼠说:
“贵族中的男性普遍追捧简单的颜色搭配,因此他们衣服的颜色一般都是黑白,或者驼色,而贵族女性则更喜欢五颜六色的华丽衣裙……”
“那么相对的,平民男性就必须穿得五颜六色,平民女性就只能穿简单的黑白两色长裙——因为贵族老爷们觉得平民不应该,也不配和他们穿一样的衣服,他们必须从服饰和穿着打扮上以最简单的方式划分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说着,她放下手里捏着的布料,转而伸手戳了戳小老鼠背心上挂着的表链,又拍了拍小老鼠裹在皮质手套里的手:
“怀表通常被视为贵族男性身份地位的象征,而手套亦然——小东西,你知道么?在上流阶级看来,带手套意味着一切工作都有仆役处理,自己不用亲自劳动,是高贵身份的证明。”
猫魔女小姐眯起眼,盯着已然陷入呆愣的小老鼠,轻声吟诵起来自她那个世界的名句: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是不是很有意思?小老鼠?你看,有些人为自己不参加劳动而羞愧,有些人却为自己不参加劳动而骄傲呢。”
小老鼠听出了自家老师话里毫不掩饰的讥诮意味。
他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消化这些略显尖锐,带着明显主观色彩的知识,片刻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攥住了领巾,对多萝茜说:
“那我换套衣服吧,老师。”
可多萝茜却摇了摇头。
“别那么急嘛,我说的是那些不关心平民死活的贵族老爷们,又不是你——事实上能决定一个人好坏的并不是他的衣着,而是他的品行。”
“我见过最卑劣的贵族,也见过最高尚的平民,小老鼠,一套衣服能决定得了什么呢?你忘了老农奴约翰么?即使得到了岩盔城城主的赏赐,穿上了绫罗绸缎,看上去像是个贵族老爷了,但他的灵魂依旧臭不可闻。”
小老鼠认真地又想了想,觉得自家老师说的很有道理,但同时他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那……老师您之前突然让我换上这套衣服,是因为早就打算好了,要用这套衣服教给我这些道理么?”
多萝茜的脸上闪过一闪即逝的呆滞,然后她立马装模作样地抬起手握成拳凑到嘴边,咳咳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地说:
“那当然,老师我啊,最懂得通过各种生活细节来教育学生了!”
——此乃谎言。
事实上她完全没这么想过,她之所以让小老鼠换上这身衣服只是觉得小老鼠走英伦绅士风说不定会蛮帅的。
可既然小老鼠都这么说了,那她……这下就不得不化身教育大师,狠狠地老谋深算一波了。
而听完自家老师的自卖自夸,小老鼠却又像是生出了新的疑惑,于是便问道:
“可前几天……老师你不是刚说过你绝不会用任何方式帮我改变这个世界么?那现在这样……算不算在帮我啊?”
“!”
多萝茜藏在裙摆下的尾巴下意识绷紧了。
可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简直称得上毫无波澜。
“这怎么能算我在帮你改变世界?”
她哼了一声,提高嗓门:
“我只是在像平时那样教育你,给予你知识而已,至于你打算用这些知识做什么那就跟我没关系了——老师的事,怎么能说帮呢!这明明叫传道受业解惑!”
小老鼠哦了一声,陷入长久的沉默,似乎还在消化多萝茜提供的知识,终于没再提出足以让多萝茜炸毛的新问题了。
多萝茜便放松下来。
然后,她抱着自己的尾巴,产生了很奇怪的想法——
怎么回事?
为什么总感觉这些天……拥有灵活底线的她却好像越来越招架不住小老鼠提出的问题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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