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白垩的净土，那古老而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宁静被巨大的轰鸣声轻松打破。漆黑的邪龙以一种狼狈的姿态重重地砸进了雪山的山腰处、激起雪崩与白雾的同时，也宣告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咳啊……！”】
——敌不过、完全敌不过。
要找借口的话怎么找都可以，“妾身的力量尚未完全恢复”、“妾身还不是完全体”……这种说辞，提亚马特随便想想都能想个十多句出来。
但这些借口，也压根不存在任何实质上的意义：简单的交手过后，提亚马特已经彻底理解了一件对她来说非常残酷的事实。
【“怎么，这就站不起来了么？”】
——燃烧着的火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红莲的魔龙双手抱臂、大展龙翼地悬浮在半空之中，以霸者的姿态俯瞰着那狼狈不堪的败者：
【“这可比上周目的你弱了不少啊，提亚马特。”】
【“咕呃……”】
——不行了。
明明拼尽了全力躲开了那来自触手尾巴的针刺攻击、找到了解放力量的机会……但是，哪怕是力量全开的【提亚马特】，在【尼德法芙娜】面前也依旧弱小得完全不像话。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量，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嗯？”】
在红莲魔龙那无慈悲的目光注视下，漆黑邪龙的身体化作了虚渺的黑雾、逐渐散去——最后，落在雪堆里的就只有那穿着破破烂烂的连衣裙、长发及地的黑发龙姬。
“混账……混账……！”
——为了保住最后的力量，她甚至只能以自己最痛恨的【人类】姿态来制止力量的流失。
属于人类的肌肉在酸痛、属于人类的身体在颤抖——渺小的邪龙，只能瘫软地躺在冰冷的雪堆之中，仰望着天上那鲜红的流星雨、瞪大双眼：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若是再晚一点的话，只要让【龙之圣女】彻底堕落，提亚马特就绝对能击败眼前的红龙。
明明就差一点了……明明就差那么几步了……！
“你的下一句话是，【明明妾身的复仇马上就要成功了】——说吧。”
“明明妾身的复仇马上就要成功……唔！？”
——回过神来时，那漫天的流星雨并没有落下、而是就这么消失了。
而巨大的红龙也早已化作了人形，落到了提亚马特的面前。与这寒冬之地完全不相称的女仆服，让激战过后的这一幕变得略显滑稽。
“啊哈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懂呢，邪龙。”
虚假的圣龙笑得像只狐狸，这让提亚马特更加不爽了。遗憾的是，不爽归不爽，现在的她也已然再无反抗之力。
“话说回来，你还有‘被打回原形’这种设定么？这副人类少女的模样，应该是你幻化出来的吧？”
“……少啰嗦，要汝管。”
“啊，我知道了——现在的你所剩余的力量，甚至已经到了无法解放真正姿态的地步了么？”
“……啧。”
——对方，无法杀死自己。
提亚马特非常确信这一点，如果红莲的魔龙真的能轻松干掉自己的话，刚刚的交战中早就能轻松完成这件事情了——【邪龙只能被圣龙消灭】这一规则，仍旧在保护着她。
……真是讽刺啊。
“汝想对妾身做什么。”
无法被击杀，不代表红龙就对提亚马特束手无策了——封印、禁锢……甚至像是她的眷属那样被【精神控制】什么的，都有可能成为这位不完全的邪龙大人接下来的下场。而她将走向哪一条道路，则全看眼前的红莲龙姬是怎么想的。
“诶？我么？嗯哼哼~♪”
心情似乎很好的龙姬，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侧了侧脑袋：
“这个嘛，我其实还在思考具体的方案呢。”
“……哈啊？”
“啊，差点给忘了……抱歉，我得先【记录（Save）】一下。”
还没想好所谓“具体方案”的龙娘，优哉游哉地伸手在一无所有的空气中划动了两下。提亚马特无法看出她这么做的意图，只能听到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以防万一还是像这样记录一下”、“嘿咻”、“发送给下一个周目的我……OK~”之类的话语。
——搞不懂。
人类、或者说任何的生物，都会对【未知】感到恐惧。而如今，提亚马特也算是首次切身处境地品尝到了来自名为【尼德法芙娜】的红龙所带来的、那深入骨髓的压迫感。
——搞不懂她在做什么、搞不懂她想要做什么。
这样的红龙在提亚马特眼中，是不折不扣的……
“【怪物】。”
“……！？”
“噗哈哈，你完全就是在用看待怪物的眼神在看着我呢，真好猜。”
嬉皮笑脸的红发龙娘背着手、弯着腰，凑近了倒地不起的邪龙，轻声耳语道：
“感觉如何啊，提亚马特……正常来说，都是由你来给凡人带来恐惧——如今，亲自品尝恐惧的滋味，感觉如何呀？”
“……啧。”
龙瞳中的恶意与那眯起双眼所散发的笑意碰在了一起，最后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面一样、散去所有的力道——尼德法芙娜根本不在意提亚马特的怒意，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再次站直了身子：
“放心吧，我不会彻底消灭你、或者说，我也压根做不到这件事情——这一点，你肯定非常清楚吧？”
但是，有些事情，可是要比【死亡】还要更加可怕的。
提亚马特深知这一点，而这也是她的恐惧源头：她完全猜不透眼前的红龙突然杀到自家城堡里来，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看你还是一副很困扰的样子呢，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来这里是为了搭建舞台、寻找演者的啦。”
“什么舞台、演者……汝说这个谁懂啊！”
即便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量，邪龙的尊严还是让她逼着自己以高高在上的语气厉声呵斥道：
“愚蠢的红莲魔龙！明明只是虚假的圣龙，汝为何要站在人类那边……为何！”
“哎呀，这个问题很微妙呢——按道理来说，我这里应该回答‘因为我原本就是人类’之类的台词来着？”
红龙的龙姬露出了正在思考的表情，刻意地摆出了一个“食指抵在嘴角处”的可爱动作：
“但是呢~现在的【我】，早就不是人类了……或者说，早就已经失去了【人性】。”
【龙】，收起了那黑红色的龙翼、解除了战斗状态——在她完全习惯了这种动作的时候，她也早已不再是【人类】了。
“也就是说，我并非因为【我前世是人类哦~】之类的理由，才会成为大家的守护圣龙啦~”
“汝……汝在说什么……？”
听不懂。
什么前世、什么是不是人类的……提亚马特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语的含义。
她只是想复仇而已，为什么、为什么……
“哎呀，别露出那种表情嘛。”
悔恨、不甘、愤怒——复杂的情绪在黑龙姬的脸上不断闪现，却在下一秒就被红龙捏住了下巴、强迫她直视对方：
“邪龙·提亚马特——原本，我是打算让你按照原作展开、作为【最终BOSS】而存在的哦。”
但是——龙娘，露出了如妖惑的狐狸般令人不爽的神秘笑容，摇了摇头：
“你太弱了，或者说，你的爪牙太弱了……我给光理安排的成长计划，都因为你们实在是过于没用而完全泡汤了哦。”
“光……理？汝，到底是在——”
“唉，真是的。”
尼德法芙娜似乎完全没有回应邪龙疑惑的打算，只是继续自说自话着：
“明明是打算在这六年的校园生活中好好培养光理、让她在跟你们拉扯的过程中得到成长——结果呢，那孩子的固执超乎了我的想象，而你们的弱小也让我大跌眼镜……啊，虽然我不戴眼镜就是了。”
与女仆装配套的小皮鞋，踩在了厚厚的积雪上、却并没有陷下去——龙姬，轻盈地踏步于雪白的海洋之上，如同一只调皮的小妖精：
“但是呢但是呢~虽然稍微出了点意外、打乱了我的计划，但结果倒是还不错——那孩子，姑且还是成长了不少。”
湛蓝色的双瞳看向了天空、却更像是在眺望着远方云端彼岸的另一个人：
“……只是，还不够啊。”
那原本带有一丝陶醉之意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
“什……”
“——【爱】，还不够。”
蓝色的龙瞳，突然变成了鲜血般的赤红色——龙姬，又变成了那诡异的银发姿态、展开了恶魔般的双翼：
“不是光理对我的爱不够，而是……【我对她的爱】还不够。”
“汝到底——”
——不对劲。
饶是稍微有些迟钝的提亚马特，也总算是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点：眼前的龙，完全不能用常理去推断。
名为尼德法芙娜的红龙，或许……有着远比抱持着复仇之心的提亚马特、还要强烈而沉重的执念——！
“放任她成长、鼓励她成长、守望着她的成长——给予她的自由太多，反而让她自由地堕入了一个极端，这是我对她的【爱】还不够的结果。”
轻快的语气中，暗藏着一道不容置疑的无形利刃：
“任由她亲手将我杀死，却又因为过大的刺激而让她步入了另一个极端……我不讨厌她对我的爱，不如说，【被光理爱着】这件事情已经足够让我欣喜若狂——但是。”
——我的爱、还不够。
“我，无法给予她应有的回报。”
诡异的触手从龙娘的影子中缓缓地钻出、蠕动着缠上了提亚马特的四肢。
“咕……！放、放开妾身！”
过于虚弱的身体，难以挣脱开这些触手的钳制——不详的预感，在提亚马特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啊~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幼小的龙姬摇晃着脑袋、踢了踢脚，就像是一个闹别扭的孩童一般：
“扮演着她会喜欢的【姐姐】、在她灼热而纯粹的爱意面前假意回避与退让……恋爱漫画里的拉扯，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了哦？我真的有在好好拉扯了哦？”
这是在向提亚马特诉苦呢、还是单纯地自说自话呢——邪龙无法看透眼前的龙，而这份【未知】也在不断加重她的恐惧心。
“但是，果然还是不对啊——属于我们的故事、属于我们的物语，还不够长。”
龙，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们还没有经历过好多、好多的事情，我们没有手牵着手一起并肩作战、没有在危机之中互相扶持，没有一起被困在什么大迷宫里，没有更多的斗嘴与在那之后的重归于好……故事太短了，真的太短了——短到，让我完全无法满足。”
“属于她的人生还很长，她会在这个剑与魔法的异世界享受第二次的人生，她会拥抱这个世界、成为自己故事中的主角……然后，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姐姐的我和身为妹妹的她也能告别以前的种种芥蒂，将那扭曲而真挚的【爱】倾诉给对方，最终成为彼此之间此世最重要的依靠——这是我设想的剧本，也是那位【神明大人】一开始准备的剧本。”
“但是，剧本没能按照这样演下去啊……以光理的性格，她很难去认真享受这个世界，而我，也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无声无息地、变得很透彻。人偶的身体确实是个限制，但更重要的果然还是我的【心】……”
龙娘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摇了摇头：
“……我，已经快把【人类的情感】忘记个大半了。”
龙的视线，总是高高在上的：祂们庞大的身躯与那足以蔽日的双翼，让祂们只能俯瞰地上的生灵，而无法看到与人之子们同等水平线上的风景。
同时，许多的观念、许多的想法，也会因为人与龙之间的差距而发生改变——而在改变的过程中，名为【龙宫可怜】的存在，也将变得【不再是她】。
“我很害怕那样的结局。”
触手，将提亚马特吊了起来。
“就像是坠入地狱、被无尽的红色笼罩一样——比起巨龙的身躯对我带来的痛楚，这份精神上的侵蚀才是我真正害怕的事物。”
魔龙，走到了提亚马特的面前、凑到了她的耳边：
“……我，不想变成让光理感到陌生的存在。但是，我却无法制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所谓的天才，也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当龙宫可怜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只能】、也【必须】用演技去扮演着自己，扮演着龙宫光理的姐姐。
“我到底是扮演着尼德法芙娜的龙宫光理，还是扮演着龙宫光理的尼德法芙娜呢——哈，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法回答呢。”
龙娘的指尖，在提亚马特的小腹上轻轻向上划动、点在了她的胸前：
“——所以，我必须要将这个【故事】写下去、构筑出一个属于光理的舞台。”
“我需要她得到真正的成长，成长到不需要我也能活得很开心、活得很幸福的程度……成长到，【不再需要依赖我】的程度。”
——但是，这个计划也失败了。
“这应该算是第四周目了吧——那孩子，还是没能学会抛下对我的依赖，这是很糟糕的事情哦。”
“……。”
邪龙没有回应对方的自言自语，只是绷紧了神经、尽量不去在意那些在自己身上游走的触手与那暧昧的指尖。
“她可是舞台上的主角，是我最爱的、最重要的主角……虽然至今为止也给了她不少机会了，但我最想要看到的那份【闪耀】，却还是迟迟没有出现。”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龙娘眨了眨眼睛，摆出了困惑的样子：
“还以为在剧院的那一次‘Revue’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可一旦遇到了难题，光理又会习惯性地完全依赖于我……虽然像是以前那样完全将我拒之门外、固执己见的样子也很不好，可那孩子就是不能取一个中间值呢——哎呀，这也是她其中一个可爱的地方就是了~！”
猩红色的双瞳流露出陶醉之色，但在提亚马特看来，只觉得这样的尼德法芙娜异常地骇人——这是，【认为除了特定对象以外、全世界都没有任何价值】的存在才会露出的表情。
……啊啊，难道说，自己也是这副模样的么？
在邪龙感到一阵恍惚的同时，异界之龙的自说自话仍在继续：
“总之呢，为了让光理真正意义上地成长起来，我也只能修改剧本了——说实话，我一开始都打算就此放弃、跟她度过这【普普通通】的一生就算成功……但是，莉莉安的出现给予了我希望呢~！”
莉莉安·希卡里——真正的圣女、圣龙与邪龙都在争夺的对象，是龙宫可怜除了自己的妹妹以外唯一一个能以正眼看待的存在，也是让这诡异的红龙再次堕入邪道的关键点。
“莉莉安这孩子也很厉害哦，无限的包容背后是容易随波逐流的性格，但再这样的性格基础上却又能保持自己的主见……这样的孩子我很欣赏，也很喜欢。”
——毕竟，她甚至能鼓起勇气、抱住“这样的我”呢。
有那么一瞬间，龙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异样的光芒。只可惜，对于不懂人心的邪龙来说，这道转瞬即逝的信息没能成为她最后的机会。
“……总之，【隶属刻印】、【堕落】……这些要素，成为了构筑崭新舞台、描绘全新物语的关键。某种意义上来说，莉莉安就是我的救星呢——啊，对，就像是奈落地狱里垂下的那根蜘蛛丝一样~！”
啪——龙宫可怜拍了拍手，背后的魅魔尾巴也高高地举起、指向了被吊在半空中动弹不得的邪龙：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勇者救公主】这样的戏码，但若是我当勇者、光理当公主的话，总觉得游戏难度未免有些太低了；而如果我当公主的话……呃，感觉真的不会有合适的【魔王】呢。”
所以，还是【勇者斗恶龙】比较好。
“邪龙·提亚马特，我命你担当恶龙一职、好好磨练一下光理——而我自己呢，则是要成为【公主】……以及。”
触尾再次绽放，这一次，提亚马特已经再无机会躲开那刺向脖颈的针刺：
“——以及，【魔王】。”
…………
P.S.没有P.S.
